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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昙.最后,我只是输给自己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6-04 07:05:49      字数:4995

  在梦里,她梦到旧日生活的高大土墙,黑色覆瓦铺盖在柏木做成的屋脊上,卷柏在瓦片缝隙里生长。屋里透露出隐约暗淡灯光,祖母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翻炒自己做好的米锅巴。成群黑猫从屋顶掠过,脚趾踩在瓦片上,没有声响,它们从房顶上走过,只是一霎那的事情。
  醒来之后是空荡荡的车厢,旅客都已经走光,她抬起沉重的头颅,看到打扫清洁的妇女,才明白火车到站已经很久。窗外是寂静无边的夜色,月台上除了空荡荡的水泥地和钢筋建筑,只剩下昏暗灯光。她从床下拖出行李箱,回头看到那位打扫清洁的妇女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默着低头扫地。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月台上,感到自己是一头从泥泞里爬出来的野兽,重新获得新生。
  在车站买了第二天早晨回老家的汽车票,开旅馆的人在周围转悠,注意到她,主动帮她提箱子到旅馆里,这些做生意的人随时都可以变化笑脸面对给自己带来利益的顾客。住在四楼,只有一张白色单人床、电视机,独立的卫生间,放好东西后下楼去吃东西,整条街道充斥灯火人声,蜀地地区的油辣炒菜,寒冷空气里有烟火颓靡气息,走进一家桌椅布置简单的小餐馆,从店家的后门进入,看到做好的食材汤料,冒着热气的锅炉。她要了一碗酸辣粉,戴围裙的中年妇女出来问是否要辣椒,她说要多一点,那种又辣又酸的味道确实使人过瘾。
  回到旅馆洗澡,换上干净衣服,躺在白色单人床上,弥漫陌生消毒液的气味,猜测这些被陌生人睡过的床单、枕头、被子,早在他们离开过的那一刻已经失去关联,而她与他们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相见的,他们的气味停留在这里,然后消失,世间一直熙熙攘攘,所谓缘份,那不过是一些华丽回望之后自我编织成的高墙,自我感到巧合。夜里不断有人入住,楼道里的脚步声、拖行李的声音,每个人带有不同身份和心情住在这里,彼此之间不会发生任何关联,这仿佛是一种默契,店家把钥匙收走,由于房门不能反锁,她把自带的水果刀放在枕头底下,广元火车站一直鱼龙混杂,她对陌生人持有警惕之心。
  车站一直是不曾停息的地方,不同的人来,不同的人走。天未亮她就起床洗漱,路过卖凉面的饭馆,进入要了一碗热腾腾的凉面,四元钱一碗,放油盐酱醋和葱花,厚实有韧劲的凉面。她要了纸碗带走,独自去车站寻找回家的汽车。
  车子穿越城市的黑暗之处,剧烈大风刮过行道树,簌簌作响,灯火明灭,天空星辰暗淡。她拿出手机,阅读安妮宝贝的《莲花》,听轻而悲伤的音乐,逐渐看到自己与这个世间的距离,如同车子驶离城市的速度,快速而又明确。远处山峦在黑暗中寂静无言,渐渐有霞光围绕山峦轮廓放出剧烈金光,河流蜿蜒曲折,裸露出巨大白色卵石,废弃船只沿途搁置,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锈迹斑斑,历史像船一样沉没,然后被挖掘,它被发现的一切已经不完整。
  汽车盘旋而上,路边是青松翠柏,山峦层峦叠嶂,树木的叶子青翠欲滴,一轮金黄太阳从山峦交错的缝隙里升起来。冬日阳光透过车窗,脸上开始感到有温度,空气里尘埃像羽毛一般飞舞。此刻,她内心寂静,如同山下蜿蜒流淌而又寂静无声的河流,心里的野兽跟随车子盘旋而上,在七里坡上程螺旋状上升,路面陡峭难行,常年在城市里开车的人难以胜任这样的路况。只有居住在乡野里的人或者热爱旅游和徒步的人有心来到这里,有一双四通八达的脚,灵活手指,以及遇到危险的应变,想要摆脱重力对身体的束缚,可以选择攀岩一座陡峭的山峰,会使心灵获得栖息。
  她跟随耳机里播放的音乐,仿佛看到北海道的茫茫大雪和美丽霞光,以及春日樱花绽放的轻柔烂漫,还有太阳光洒在整个树林里。所有空气粒子不停随意运动,光柱变幻之间的美妙景象,嗅闻到乔木、灌木、草本植物在阳光下呼吸所散发出的剧烈独有气味。时光在行进中变慢,更显得意味深长,生命里这样的时刻难得,她必须要努力使自己获得和感受,因为每一刻都不会是这样的。
  那天,父亲来接她。
  她下车后伸手拖出行李箱,回头后发现他站在她的身后,他们相对没有言语。那一刻,她发现他依旧是旧日不爱多言的父亲,是独自跑到高中班主任家里手里生涩拿出几张一百元大钞的父亲,是将所有真实情感都隐藏在胸腔隔膜里的父亲。他不会是高谈阔论的父亲,不会是从小把她架在脖子上给她过份溺爱的父亲,他对待她的生命,自成另外一个体系,她与他的关联是隐藏在深海里的灯笼鱼,他一直试图默默引导她。他要她顿悟,要她独立,但是他也偷偷地沉默地宠爱她。
  她看到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她没有喊他,他也没有喊她。她笑,他也笑。
  然后他说,我是搭乘别人的车子来的,把行李箱给我,我放到车上去。
  她把行李箱给他,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路上谈论一些生活上的问题,这些谈话自然展开,并不经过彼此称呼。她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他也在心里自动忽略掉这一层世俗通道,直接说话,似乎并不是生疏的父女。
  曾经,她与他从来不曾获得深入交流,因为彼此晦涩内向的性格,这或许是遗传的关系,她的大部分质地与他相似。她并不像母亲一样可以大声说话,对待外人热情委婉,为人处事懂得世俗之道。她和他一样不多说话,说话往往就抓住别人的痛处,不懂得回旋的余地,不愿意与人兜兜转转,因此她的朋友并不多。
  长大之后,她仿佛更能够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的心是一片寂静海洋。
  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干风,把路边枯萎的草丛吹得簌簌的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仿佛经过玻璃窗的撞击要碎裂一般。
  母亲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黑米粥,熬得烂熟的红枣、花生、核桃,蒸腾甜腻芳香,桌上摆了自家腌制的咸菜、泡菜。她只记得小时候的冬天,只能吃到白米稀饭,心里不喜欢吃过份简单的食物,有所挑剔,但生活条件限制,别无选择。时间要使人趟过艰辛河流,哪怕没有尽头。
  整个冬日,休整房屋,老房子被用来暂时居住和做饭,新建起的房屋前搭起帐篷,父亲每晚睡在帐篷里看守材料。帐篷由单一彩色篷布围成,有多处缝隙,风可以从外面灌进来,夜里零下温度使地面凝结的露水成霜。
  每天夜里,就听到隔壁那位头脑有障碍的人起来,开门的吱呀声不断持续,铁制生锈门环与木门撞击的声音,木门旋转时轮轴之间摩擦的声音,侧耳倾听,异常清晰。他对着帐篷的彩色布料小解,小汩水流冲击塑料薄膜的撞击声。深夜里,他在黑暗中独坐,发出如兽一般的呼吸声,然后不明所以进行声嘶力竭的哭泣、叫喊,哭喊他的家人。无人理会他,这里的人已经对他的无常感到习惯,如果要不习惯,那就是哪一天他突然离开人世,半夜里再也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才会感到不习惯。
  父亲和母亲在天未亮时起床,母亲和姨娘在老屋的灶房里做饭,煮一大锅红薯稀饭,用大的蒸笼把前一天夜里发好的面蒸成大个馒头。工人们喝稀饭吃馒头,还有泡菜,馒头的数量多,干的是有关钢筋水泥的力气活儿,就着稀饭和馒头吃饱。
  父亲一早起来就开始忙活,在心里四处打量设计,做零散的活儿。
  直到那天,拆老房子的工人在房顶上行走,熟练的老手像拔草一样把匍匐和平躺的黑瓦片推下去。七八个工人,脚上穿着硬邦邦的胶鞋,走起路来,灵活自如,在屋顶上行走,仿佛昔日里黑色大猫悄悄掠过屋脊,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刷刷刷地落下。然后,她听到屋顶横梁折断后迸发的声音,沉重积蓄的声音,有力的声音,一去无回的声音。
  碎裂瓦片从顶上落下,砸在二楼柏木楼板上。灰尘、人声、灶房里流水的声音、小狗从石头阶梯上跑下的脚步声、对面院子里的女童声音……此时此刻,与这个旧式阁楼相关的声音正在以近乎烟火的速度消失在凛冽高空。
  它在以摇摇欲坠的速度走向尽头,连同她对它的记忆。
  那天,放在楼上的松木箱子暴露在天光下,有花纹的铜箱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那个她曾经惦念着充满神奇色彩的木制楼梯背后,一脚一脚踩上去,梯子吱吱呀呀的响,心里就升腾起奇幻色彩的二楼,里面放置的那口大箱子,是祖母陪嫁时候的箱子,如同时间淌过她的身体,看到的是空无一物的荒芜。
  心里是否还会有执念?她问自己。
  如同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一样,箱子里的零星碎布早已与她失去关联。它在以陌生的姿态告诉她,这不是它的时代,它只不过是一个空无一物的木头箱子。
  旧的事物连同与自身的连接部分,只能消失。表面而显得云淡风轻,这是一种无奈,是人对抗自己与时间的无奈。
  夜里下了零星小雨,她和父亲沿着木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的背影在夜里变的昏暗,有雨滴从楼道楼落下来,滴在他们的脸上,冰凉雨滴渗透在干燥的皮肤纹路里。他们用一张塑料布给大箱子遮雨,当她把整个箱子遮盖完全,内心已经明了,有些事情无力改变,就像她的执着是没有出路的死胡同一般,我们都在做无谓的斗争,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自己与时代,自己与社会。归根结底,人只是在与自己做斗争,找到根源所在,需要时间和阅历。
  她说,我要祖母这口破败的箱子,我要保留它。虽然我不知道它的过去。
  父亲说,这没有意义,等房子修好,我们会置办新的家具,一切将会焕然一新。我们会过上好的生活。
  她笑。她知道他的辛苦和努力。但是他不知道她的痛苦,是这些所不能承担的。
  他跳上光秃的土墙,在断面上行走,雨落在他的羽绒服背后的帽子毛边上,凝聚成湿润的毛团。他的背影在黑暗天幕下变得深沉,如同一团乌云,许多年后在她心里化不开。那个时候,她很想抽烟,但是她忍住了。
  那年除夕,她和他在屋后的公路上,看到远山上隐隐发红的微光,山峦里有零星灯火人家,有孔明灯放到高空摇摇欲坠的趋势,它们飘过一个又一个山峦,最后燃成灰烬,落在不自知的地方,毁灭,不能完全。她不知道许愿人的愿望是否算得完整,灯带着他们的愿望飞至高空,又掉落下来,燃烧,然后消失,回归尘土,就像一场虚无,又有什么愿望可许。尽管如此,她依旧想放一盏灯,想写足几个愿望,那些愿望一定要好好的想,只是她一直没有放过。原来是多么可笑的事情,许多简单的愿望都未曾实现,人若要按自己的意愿而活,就势必要付出代价,损失自我,对抗时间,被生活磨砺,接受这些代价。像河蚌一样在沙子里磨砺出珍珠,生活必然会有所回报,只是那些回报早已经在世俗里取得定位,未必就是她要的。
  那是走在去大伯家里的路上,有风吹过山林的声音,狗叫的声音。她见到儿时玩耍的伙伴,她们都已经和她一般大,各自拿着手机,低头沉默,在除夕夜里抢红包,热血沸腾。彼此之间,没有交流,她对此早已习惯,知道自己与她们已经不再是当时手拉手去小卖部买零食吃的孩子。她们都已经长大,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真女童,尽管内心有留念,也要用力隐藏,这是一个人藏在大海深处的宝藏,不能轻易示人。
  回来的时候看到山峦附近烟火繁茂,会一直持续到凌晨的声音,在空旷山地里响起。
  她在日记本上写下:
  我痛恨这样的时刻,痛恨美好绚烂,痛恨繁华鼎盛,痛恨烟火在空中绽放,痛恨欢歌笑语……
  在看到漫天烟花盛开的时候,我的双肩是颤抖的,我又想起那些夜晚,有一个男子在黑夜里拥抱我。
  在任何痛苦和美好的时候,我只有痛苦,痛苦使我记清楚一切。我只是不甘心它消逝得太快,我无法承受,我要让自己明白。
  我站立在灯火人影里,双手颤抖放在下巴下面,我并没有祈祷什么,我只是寻找一个可靠的动作,就像人寻找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一样。
  爆竹声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碎裂,如同心脏要爆裂一般。我捂住耳朵,蹲下身来,看漫天弥漫的烟火,那一刻,新的一年马上到来,我想对着天空的虚无许愿,哪怕是“身体健康,平安快乐”之类的话语,但是我发现我没有任何愿望。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可以得到什么,可以失去什么,或者什么可以得到,什么可以失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始终在斗争,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自己与时间,自己与时代,自己与社会。
  最后,我只是在与自己做斗争,并且输给自己,一败涂地。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我多少岁,爱过多少人,经历过多少事,我终将输给自己。
  是的,许多事情一开始就无能为力。我与南星的爱情,我与父母的亲情,以及我与儿时玩伴的友情。我知道,一些人早已经离开我的生命,也许再也不会相见。那些我遇到过的人,像捏在手心里的鲫鱼,在不停翻转之后溜走,是因为有了水流的冲击,他们如鱼得水,然后又会有鱼钻入我的手心停留。我知道他们终将离去,包括我的父母,我最后要面对的是比此刻还要寂寥的时刻。
  我看到那些发出微蓝光泽的人性褶皱,我看到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不知道一切会发生怎样的改变,地球如同一张网,把我们网在尘世里,无法逃脱重力对身体的束缚。
  我低头,头顶烟火剧烈迸开,我已经泪流满面。它已经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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