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个不能休?”
春耕开始了。我们劳动的地点是距孙家20里的“老鳖淀”――一片从来未开垦过的处女地。盘锦是九河下哨,坑泡遍地,所谓“老鳖淀”就是当地人对这里一个大水泡子的称呼。这里草莽丛生,荆棘遍地,是野兽棲息之所,盗匪出没之地。据说,在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军溃败时,有一个被打花了的国民党师的官兵就逃到这里,他们脱掉军装,丢掉武器,落地生根,成了老百姓。由于这片土地上的住户,都是多少年来从关内外逃难、垦荒过来的移民,人们互相很少知道底细,于是这些脱下国民党军装的官兵,也就成了当地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在这里繁衍生息了。为开发这块荒漠土地,在大地刚刚解冻之际,省里就派来了拖拉机队。他们搭起帐棚,开动机械,昼夜兼程,垦荒翻地,一片黑油油的土地随着拖拉机的唱响声,不断在延伸扩大,形成了几十公顷大块的肥沃良田。为了使名称更有政治新意,有关部门决定改“老鳖淀”为“红旗”。
虽说时令是接近清明,却仍然是春寒料峭,季风不减。由于这里临海靠河,四周无山,林木稀少,一马平川,刮起风来,无遮无拦。据当地传说,因此地平坦无边,看不到山,群众“盼山”,后读白了便称为“盘山”了。但据有关史料记载:“盘山,本名四正,古有田盘先生居此,因名盘山。亦名东五台,周百余里,分上盘、中盘、下盘。”由此地风大引起关于当地对盘山的传说,故而引来了有关史料的记载,但愿不会是多余的吧。
东方刚刚泛白,连队的哨声响了。我知道今天是春耕劳动第一天。连部昨晚宣布,4点半吃饭,5点钟出发。考虑到劳动地点远,时间紧,早上例行的“功课”暂停。我赶紧爬起来,把一件旧背心套在身上。我耽心大病刚好不久,怕着凉。待随同大伙匆忙地洗漱、早饭后,已是到了出发的时间了。
连长胡朋说:“今天是经过斗批改取得初步胜利后,开始春耕劳动的第一天,要拿出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精神来,要随着连队红旗,列队前进,要给当地老乡们一个好的形象。最后说一句,大伙抗着铁锹等工具要注意,要拉开距离,防止碰人”。
队伍出发了。两个早起捡粪的老农,以见惯不怪的眼光望着我们。两个人还在嘀咕着什么。老农的观望引起了我好奇的审视。你还别说,这一支队伍也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们穿着破旧的干部服,身上背着军用水壶,脖子上围着毛巾,有的戴着眼镜,有些戴着风镜,肩上抗着铁锹镐头,在晨曦中列队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这真是一幅奇特的风景线啊!我心里似乎也觉得好笑,心想这也算是特殊时代里的特殊景物吧!一个趔趄,差点碰到士林抗着的铁锹上。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激灵地冲他咧咧嘴,没有吱声。暗自在责怪自己:你现在还有闲心想那些!这时,副连长小黄领着唱起了《语录歌》。不怪人说这结巴的人,唱起歌来还真一点也不结巴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歌声飘荡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水乡农村的上空,飘荡在即将被开垦荒漠大地上。时下,到红旗劳动有两项任务:一项是开渠修坝,一项是修建临时住房。我们连分配的任务是第一项,即按照大队的整体规划,将开垦出来的大片土地,划分出多少个作业区,以大坝、干渠和支渠,把土地分隔成大小不同的地块,便于浇灌和耕种。今天是修干渠,干渠的标准是深一米,宽一米。每人每天定额任务是两米长,即两方土,就是将两米长一米深的土挖出来扔到地面上,垒成大坝。这是个纯力气活。开始我有点耽心,耽心我这大病刚好的小身板,每天能不能完成这挖扔出两方土的工作量。士林身体好,也会干,他挖的快,扔的远,一锹挨一锹,干的很有节奏,进度自然快速。我呢,开始还行,干的很有劲。渴了,喝口水,热了,把外衣和背心脱掉。就这么干,到吃午饭时,还比士林慢了一层土的进度。下午,我就明显有点力不从心了。挖土还不觉咋的,往上扔土就觉着有点吃劲了,但我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待我还剩下有两层土的工作量时,士林挖的那段已经收拾利索了。他一边擦汗一边问我:“怎么样,顶得住吧?”
我直起腰,说:“还行,就是累一点,进度慢一点”。
他把毛巾又围在了脖子上,说:“不要着急,离收工还有一点时间”,随即猫腰帮我干起来。当收工哨响的时候,我的工作段也已是干净利落了。
连续两天的挖渠修坝,我的劳动技能见长,效率提高,基本上能够完成定额。但是,腰酸,胳膊腿疼,胸也隐隐有些作痛。浑身似乎就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特别是胳膊疼的历害,就好像要掉了似的。可有一点我清楚,这与在胜利塘害病时不一样,我的头不疼不晕,也没有烧热感觉。我知道,这不是病,是较长时期未干活,冷丁干重活的正常反应,慢慢会适应、减轻和消失的。心想,疼没问题,身体顶得住,劳动我不会比人差的。心里没有了负担,精神也就觉得轻松了。
早上,我随着大伙去伙房,外边天刚闪亮,在浮动的云缝中时不时闪出几点疏星。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道上有点泥泞。风还在呼叫着,我的身上陡然收缩起来,一股凉意穿透了衣裳,穿过了皮肉,钻到心里来了。我扣上了领钩,两手抱紧腰部,一哧一滑地向伙房走去。由于下这样大的雨,不会影响挖渠劳动,于是照常去红旗,开始了春耕的第三个劳动日。
是繁重体力劳动累的,是斗批改深入不下去了,还是上边有什么新的精神和布署,这些天晚上回来,连里没有开会,也没有对我和士林等人有什么触动和要求。劳动虽然累一些,疲乏一些,可身体得到了休息,精神也得到了平静,劳动带来的不适与酸痛,像一阵骤然袭来黑得怕人的乌云,被风一吹,散开了,消失了,露出的还是蓝蓝的天。
人也真怪,连里没事,我自己的思想上又在想事。想想我现在的境况,真是又可怜又可悲!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他们认为我是什么“牛鬼蛇神”,可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坏人,可以问心无愧地说,长这么大没干过任何坏事;有些人想要接近我,我又不愿让他们接近,怕因此给人带来麻烦,影响善良人的进步和前程,“臭”就让我一个人“臭”吧!别再让他人薰染上;此时,连说话谈心的人也找不到,唯一能够谈唠的吴士林,又是住在西边孙大爷那,连排没有安排,我是不敢随便去的,因为那样恐又会引起造反派的疑心和警惕,会认为我们是在搞什么“攻守同盟”、“串联”和“阴谋”活动啥的。记不起是哪位哲人说的,人是群体动物,是不能离群索居的。我什么时候能够正常地回到人群中去,就像困在鱼缸中的鱼儿能够自由地游回到大海的鱼群中去!屋里的人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摆弄自己的什么东西。我呢,则爬在枕头上给玉环写信,就算向家里报个平安吧。
这是进入初夏的第一个热天。早晨就一点风丝也没有,让人感觉热哄哄的。早饭后连长宣布:“红旗的挖渠修坝任务已经完成,拖拉机正在机播。趁这个时机,革命群众修整一天。吴非、吴士林,你们俩不能休!要把厕所掏干净,把粪便整理好。”
我们俩都没有吱声,默默地回自己住处,找出了手套、口罩和毛巾。而后又到连队工具库找出了两把铁锹、两个粪桶、一根扁担和一个大粪勺子。第一步工作是在厕所西面菜地头上,开挖一个2米多长,1米多宽,半米深的粪池子,把开挖出的土堆放在周边,垒成池梗。这项工程弄好,已是接近中午了,稍稍洗漱一下就到开饭时间了。饭后,士林和我说:“咱们稍微喘口气,早点干,争取早点弄完”。我同意地点了点头。谁也没有回住处,而是蹓跶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歇息。
天气也好像专门和我们做对似的,那么大的一个蓝天,就摆着那么两三疙瘩白云,显得那么不谐调。日头像一盆火,使劲地烘烤着大地。风,也那么吝啬起来,一点也不给。我俩坐在树根底下,也没觉出一点凉快来。我仰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老天爷”也是个溜须匠,它也和造反派一样,欺负我们啊!”
士林站起身来,用手套一边掸屁股上的土一边说:“那不是欺负,那是在考验我们哪”。
我也站起身,用手套使劲打了两下屁股,说:“那就让它考验吧!走,干吧!”
这个公共厕所是我们进驻后修建的。红砖结构,黄泥勾缝,男的3个蹲位,女的两个蹲位。粪槽子的粪水已是快满槽了。厕所内由于经常打扫,虽然还算干净,但在地面上和尿池子边,还是蠕动着不少大尾巴蛆虫,令人感到麻酥酥的。我们俩都戴上了口罩和手套,脖子上围着毛巾。我们俩是一个人用大粪勺子从粪槽子中掏粪,一个人挑粪桶把粪水倒进粪池子中。我先掏,他先挑。用大粪勺子往粪槽子中一搅活,发酵了的大粪味在烈日的照烤下,那股“敖不登”的臊臭味,呛鼻、作呕,甭提有多难闻了。我禁着鼻子,一勺,一桶,一挑,两挑,过了几挑后,似乎也就不觉得有多么大的味道了。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居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的道理吧。在城里时,我也曾看见过那些起早进城拉粪的菜农们,他们就是坐在粪车上吃着他们的早点――煎饼卷油条,不照样是吃的满香么。
该轮到我挑了,真是干什么活都有路数,都有难点。两支粪桶挑起来,要稳,不能晃,一晃就会把粪水迸出溅到身上和脚上。到粪池倾倒粪水时,要把住桶梁,慢慢地倒,倒快了,倒急了,迸出来粪水就会溅到手上和脸上,那可真够恶心的了。我和士林俩在一块干活,谁也不攀谁,谁也不偷懒。在多数情况下,士林总是抢先比我要多干一些。俗话说:“眼睛是懒蛋子,手脚是好汉子”,那么大一槽子粪水,两个多点就干完了。粪槽子边,粪池子边,都拾掇利索,厕所地面上撒上一层石灰。又把粪桶、粪勺子挑到村边的大泡子里,刷洗干净,送回工具库,这项任务才算彻底完成。
回去后,我俩大洗一通,生怕那臭味会薰坏了大家。
红旗田地的种子播完了。在没有出苗之前,没有更多的活。连队大多数人都在驻地学习,考虑和研究下一步斗批改问题。只派我们的排长马守田带着士林和我去补种地头地脑。因为机播地头地脑、地边地角常有播不到位地方。防止缺苗断条,就需要人工补种上。这项活我会干。小时候在家的时候,我爷爷常常喊着我和他一块下地干这种活。爷爷用镐头把没有播种的地方刨一个沟,我撒上种,用脚把土培上,稍微踩一下就行了。所以派马排长也是因为他是出身农家的大学生,懂得农活,又是连排干部,派这3个人远到红旗那块去干活,无论从哪方面,连队都是可以放心的。说起来这项活并不累,马守田虽然也是B派的,属于造反派,但他还没有丧失农民那种朴实性格,并不像某些人那样属于“子糸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型的,他不张扬,待人也还和善。和他在一起干活,我们虽然也时刻注意自己当时的身份,小心谨慎,但并不像平常那样拘谨和不快,心情还是平和的。
这一天的中午,天又刮起了大风。在这平坦荒漠的大地上,风更显得特别大。吃过中午饭后,马排长在远离我俩的大坝背风地方抽烟歇息。我和士林俩也躺在大坝背风的一面歇息,一边望着那已经播了种子的黑油油的大地,一边闲唠着。
我问他:“士林,你知道盘锦这地方的‘三大’是什么?”
士林一边摆弄着他那个军用水壶的背带一边说:“知道,咱们刚来时不就听人说,这里是风大、井大、厕所大么”。
我说:“是啊,你看这个春天刮了多少大风,今天这不又刮起来了”。
士林把水壶带大概是弄好了,把水壶放在旁边,又接着话茬说:“这里离海近,大小淩河和绕阳河流经这里,林木又少,四周还没有山,同样的风,这里也要比别的地方大得多啊”。
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得刮到什么时候是头啊!”
“什么时候,俗话不是说‘立夏鹅毛住,石头刮上树’么,正而八经地还得刮一阵哪”。
接着我们俩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唠起了这里的“井大”和“厕所大”的话题。“井大”是说这里的农村不打井,多是饮用村头村边的泡子水。白天大牲畜在泡子边喝水,鸡、鸭、鹅在泡子里戏水,经过一夜澄清,早上人们挑回家去做饮用水。其水质干净与污染程度可想而知。省直斗批改大队到此后,省打井队首先在干校人员驻地打井,并确定逐步解决其他社队的饮用水问题。“厕所大”,是说这里各家各户没有厕所,房边屋后,随地方便,即不雅观,又不卫生。猪狗抢食人粪,致使痘猪发病率高,反过来又危及人身体健康。在干校人员修厕的推动和宣传下,各家各户也开始有了自家的简易厕所。对此,我俩的共识是,不管当时省革委会执行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线,它在改变当地群众在饮水和如厕上的陋习,改善农村卫生状况上是功不可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