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许多人到山里只是走一走（5）

　　看着奶奶渐渐走远的背影，获得自由的阿斯哈尔才牵着奶牛出村子，他特别地走到村边的一片草地上。安静的草丛间，鸟儿在草棵下跳来跳地寻觅着昆虫。草叶充满着白色的嫩汁，奶牛只需伸出长长的舌头，就能尽情地啃食着草茎，他听到奶牛的嘴里发出了整齐有力咀嚼声。从上午到中午，再从中午到了下午，他伸长了细长的脖子向远方时时的眺望，亲爱的妈妈还是没有回来。他害怕奶牛跑掉，就自作主张地把拴牛的长绳子，一圈一圈紧紧缠在自己细瘦的胳膊上。忙完之后，他便轻松地仰面躺在软乎乎的草地上，惬意地闭上了双眼，温暖的阳光红彤彤地透过他的眼帘，迷离的光线让他泛起一片懒慵的沉重，不知不觉间，他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当他被人推醒坐起时，天色已黑了。原来是从乡里办完事情回来的奶奶找到了他，正伸出手来用力地推着他。
　　“阿斯哈尔，我们家的奶牛呢？”奶奶大声问。
　　“奶牛？在这里呀。”他突然记起了睡前的事情，忙睁开惺忪迷离的睡眼，伸出了捆着一圈圈绳子的细胳膊。当他伸完胳膊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过脸看着四周，草地上一片空旷，早已不见了奶牛的踪迹。
　　我的牛呢？阿斯哈尔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贪睡时发生的事。随即便“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这哭声悲伤绝望，尖锐喑哑，动人心魂。原来，有人趁着他睡着不醒的时候，小心地割断了绳子把他家里的牛偷走了，只给他留下一截拴牛的绳子。
　　丢掉了家里唯一的奶牛，便丢掉了充满快活的童年时代。痛哭之后，擦着湿漉的眼泪，他终于意识到正是现实的残酷生活，让自己突然间真正地长大了。他觉得自己将来一生的记忆，注定会因为这一件事情而发生巨大的变化和影响。他的心动摇了，中学即将毕业时，他就说服了年迈的爸爸妈妈不再继续上学，独自一个跑到城里，跟着一位名叫赛力克的师傅学起了照相。城市里的生活紧张而急促，慢慢地改变了他最初的一些想法。他特别羡慕城里的人们从周一到周五的规律生活，羡慕城里笔直宽敞又干净的马路和漂亮整洁的公园，还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和集贸市场里价格便宜的农业产品。与确吉克偏远的农村相比，农村中肮脏的环境、昂贵的物价、极不便利的交通，还有陈旧的思想观念和繁重的生产劳动，已经让他有了留在城里不想再回的想法了。强烈的成年意识让他认识到自己长大了，需要打工挣钱养活年老体弱的爸爸妈妈了，他绝对不能再靠着年老的爸爸和妈妈来养活自己。
　　出事的当天晚上，奶奶手攥着一截偷牛人留下的牛皮绳子，牵着阿斯哈尔的手步履蹒跚地跑到乡派出所报了案。几年过去了，这一件案子始终没有破案，拖到了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派出所民警还告诉她们，秋天这一阵子，乡里已经有好几家的牧民发生了丢牛丢羊案件，派出所正准备下发通知告诉各个村的治安员，让治安员及时提醒牧民们放牧时最好要跟牧人，注意观察外来人员和车辆的动向，提高警惕防止再次被偷。当然，这一系列事件的迹象表明，很可能是一些外来的偷窃犯罪集团所为。派出所已经把情况集中起来整理出了一份材料，专门上报到了市公安局。后来，闲聊的奶奶在和别人说起这起案件时，听邻村的一位老人说，在她们家丢牛那一天，好像在你们村庄外的小山坡下，就停了一辆没有挂牌照的运货汽车。从车里下来的几个人四处乱跑，表情怪异，察看四处时显得鬼鬼祟祟。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开着快车离去，车子上好像拉走了几头大牛，如果没猜错，你家的奶牛可能就在里面吧。唉，胡大呀，你一定要惩罚这些坏人吧！这几个坏人每来一次，村里肯定就会丢牛丢羊。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当时的情况，奶奶听得多了，就觉得重新找回这头奶牛可能没有希望了，从此便放弃了诸多努力，摇着头叹着息流着泪，不再提起这件事情。此时，一直像影子一样紧跟在奶奶身后的阿斯哈尔，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往往早就悔恨不已、绝望透顶，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咧开一排豁牙的大嘴“呜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所以，村里人一旦说到一截拴牛的皮绳子，我们就会在第一时间里，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贪睡丢牛的阿斯哈尔。
　　做事态度认真的阿斯哈尔不辞辛苦，沿着牧场上唯一的一条小路，踏着秋雨的泥泞一家一户地送完了冲洗好的彩色照片，然后再让每家的主人签了名。做完了这些事情后，他便走进我们家里，言语不多地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的上午就在我的亲自监督下，跟着下山的马队黯然神伤地走了。
　　他走的那天下午，宁静的牧场上，从山下开进了一辆过路的汽车。从汽车的车厢丢下了一对打工的四川中年夫妻，然后，独自地朝着深山的峡谷地区艰难地开走了。这一对四川夫妻下车时，一包一罐地又卸下了大包小包一堆的东西，摆好袋子、桶子和塑料的包裹之后，才追着我们满村子打听，终于找到了躺在床上正吸着香烟收听广播的副村长。
　　听副村长说，他们是村子里找来的工匠，是村长专门安排好的，来给牧场的“白房子”维修刷墙的。我们都知道副村长这个人的性格，一旦遇到外面人来村子找他时，他就立即矜持起来，马上摆出一副当官人的样子。此时，看到这一对四川打工的夫妻亲自找来，副村长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迎了过去，主动伸出右手握手问好，然后就会大声地骂着领着客人的我们不听话，然后命令我们转着圈子看热闹的孩子们，去帮着工匠们拎包背袋子扛工具，仔细地放到“白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然后他就会领着这一对外人，一屁股坐到我们的家里喝茶，边喝边说，向外人和我们一遍遍地叹息，诉说着当一个副村长的艰难、不易和辛苦、操心。我们的奶奶立即识破了副村长的真实想法，总会嘿嘿地哂笑着，张开一口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开始吐字不清地数落着副村长：你再怎么装样子还是像牧民，基本上不太像当官的样子。这些被奶奶说了很多遍的老话，也让副村长的心里有了强劲的免疫力。他仍旧大人大量不计较，学着官员的样子一身潇洒、挥动大手，根本就没把我奶奶这个人民群众的批评记在心里，当成一回事情。之后，又让我们的漂亮妈妈舀满一大碗喷香的黑茶，再兑上一满勺子的新鲜牛奶，放一些盐巴，一勺一勺地滤着凉着。才来的四川夫妻喝不惯奶茶，说牛奶的膻味重，就只能一碗一碗地喝着清茶。看他们喝水茶的狠劲，好像很久没有喝水了，显得特别饥渴。
　　不知说过了多少次，奶茶是哈萨克人的文化遗产。可是，有些人就是不同意，确吉克草愿上的牛奶，才有青草的天然香味，这才能熬出来真正的奶茶！可惜呀，喝不上几次喽。手端着茶碗，吸溜着喝茶的副村长故意拉着长长的、硬邦邦的官腔，有些伤感地叹息着，然后，一件一件地安排村里的工作。当然，他也和这对夫妻郑重其事地商量，他利用职务之便抱着一份私心，试图安排这一对四川夫妻下山后，最好也能顺便地把他家里的黑墙粉刷上一遍。你看看，当个村干部是很辛苦很不容易的呀！副村长总结式结束了工作安排。最后，副村长还是把这俩人安排在我们家的小毡房里，吩咐巴合台尔爸爸和漂亮的妈妈一定要照顾好辛苦工作的工人，要从讲政治的高度出发，在这几天里要认真仔细地负责好这一对工人夫妻的生活起居。
　　你们的村长真像一个当官的模样呀。看着副村长走了以后，这对四川夫妻的妻子才轻轻地叹息着。
　　是副村长，我们村一共有三个副村长，这个副村长专门负责牧业生产。我们的漂亮妈妈接过话头，纠正性地回答着四川女人。
　　一直坐在一边旁观，副村长爱占小便宜的毛病，时间不短了。为此，我挺看不上副村长这个人的。我便插嘴告诉这一对四川夫妻，副村长的样子差老远了，我们乡里的副乡长加尔恒才更像当官的样子，他拿腔作调的功夫甚至比正乡长还要像正乡长。因为，他是上级机关安排下来镀金的人。副乡长的根子硬后台老板厉害，上面有大树可以依靠的人就特别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