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许多人到山里只是走一走(4)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6-02 20:29:20 字数:3537
我不定居!没有牧场的牧民,算什么生活吗?奶奶终于听懂了巴莎说的话,脸色立即一变。她的情绪表现得很激动,生气地嘟囔起来:一个牧民,没有了牧场,没有了牛羊,没有了毡房,没有一年到头的忙碌转场,这算是什么牧民?我们还算什么哈萨克人哟?到了我们这一代,要把老祖宗的历史都弄丢了,让我们怎么有脸去见祖先们?祖祖辈辈放牧的人,被人定居了,不让再去放牧了,这又算是怎么一档子事?
奶奶,定居的生活多好呀!到了新的定居点就更好了。有马路,有商店,有集市,还有医院和学校。市政府给我们盖了新房子,开垦了土地,也会给你老人家发放一份基本的生活费用,这多么好呀。你的新家就像这里的“白房子”一样,有大窗户、保险门,有炉子暖气,住着多好呀。我虽然不太明白定居的意义,却知道下山定居有很多的好处便利,便主动地坐近了她的身旁,安慰着固执己见的奶奶。
我不喜欢定居!就是不喜欢!奶奶孩子气地咕噜着。当她一说完这句话时,她就紧紧地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想休息的样子,以假睡觉的方式不再理睬我们了。她以为,如果我们不再说这些话,她就不会去过山下的定居生活了。
奶奶可以假装闭上眼睛装睡,我却不能真的闭眼放松和休息。
虽然初到的秋季节,依然是平淡平凡的日子,我却像一头春天季节即将发情的公羊,运用灵敏的感觉和嗅觉,防备着来自不同角落种种陌名的危险。阿斯哈尔每次对着巴莎发射出去的回眸一笑,即使再轻微细密不易察觉,对我来说都是如雷贯耳。我能警觉地察觉到来自不同方位的危险,感觉出来自竞争对手潜在的强力威胁。每逢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我都能准确地预知和及时到位,以佑护爱情的充足理由留驻在现场,以雄性的身份形成一堵墙,重重地阻挡在他们交流的空间里。我的坚韧和预测的敏感,弄得阿斯哈尔根本就没有机会和巴莎单独相处说话,加上卡德站在我的一方,积极从中进行斡旋和干预。最终,阿斯哈尔只能带着失败者的第二次伤感,在注定无果的结局里怏怏而归。
“返子”算得上是哈萨克人沿袭数千年来一项传统的敬老习俗,当儿子长大娶亲分帐后过上独立的生活之后,为了弥补自己的离家给父母生活留下的空白,就会按照传统的习俗,把小夫妻才出生的第一个儿子送还给父亲来养育,以此回报父母的养育。同时,也能让老人们在孩子结婚独立、自己年迈寂寞之际,能够含怡弄子、颐养天年。聪明的阿斯哈尔就是家里的头生儿子,在他刚满一周岁能够自己吃饭时,他的爸爸就骑着马儿抱着他,把他送到山下的家里给了爷爷。于是,阿斯哈尔的身份和命运就在短短的一夜间,随着身份辈份的变化彻底的改变了。从这一天起,他必须要把爷爷叫成爸爸,把自己的爸爸称为哥哥,同样,要把自己的亲生母亲喊嫂子。
这种从小受到大人相信和鼓励的孩子,都会在和别的孩子相比下,往往有着很强的自信心。居心叵测的阿斯哈尔,在这场注定要失败的争夺里一点不乱,始终保持着稳定的心态,即使被逐出大局也显得不动声色。倒是我的巴莎姑娘,出于对我的报复和对弱者的同情心理,有意无意地接近和安慰这位外来的失败者,显出一副没心没肺傻呵呵的样子。巴莎特别喜欢来人时把自己的相片大堆大堆地拿出来,极有耐心地铺在大通铺的毡子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指给别人细看。这是在哪里照的相,里面的那个人是谁,还有照相时正发生着哪些有趣的事情,当然这都是阿斯哈尔用心拍摄的杰作。我也曾经与她共享过如此的欣赏,很多的相片我都看了不止十遍,可是,对于巴莎来说即使再看过一百次,她仍然会兴趣不减,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惊讶的赞叹。她对熟悉的男人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防范戒备,尤其是对照相技术越来越高超的阿斯哈尔,依旧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没有距离、不加提防。
我的及时出现有效地扰乱了他们之间和谐的场面,身处两个相互充满敌意的男孩子之间,巴莎的表现非常的平静。她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一张一张地仔细欣赏着从影集里掏出来的彩色相片,然后面对着阿斯哈尔表示出自己的感激。巴莎的这种暧昧态度,猛然间让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淡淡的酸醋味,很类似喝下了一罐酸溜溜、未放白糖的酸奶子。我多次用充满生气的目光示意巴莎,谁知她却做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非常受用地享受着来自阿斯哈尔因为爱情而炽热痴情的目光,享受着从阿斯哈尔嘴里说出的半真半假、意味深长又风情犹显的甜语蜜言。
巴莎,我可告诉你们,听说山下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知道吗?因为我的出现而被冷落在一旁的阿斯哈尔,为了打破长久的沉默和受到的冷落,终于逮到了一次能让他独自话说的机会,他便用故作惊讶的姿态和神秘的口吻,压低声音对我们买弄着关子。
和平世界、阳光天下,又能发生什么大事?老天不会因为你说了,就马上掉下来一颗星星吧;母羊不会因为你说了,就在一夜间生出一串子小羊羔吧。你这么神神秘秘的样子,到底想说些什么呀!阿斯哈尔小伙子。眼瞅着阿斯合尔一脸秘而不宣的表情,巴合台尔忍不住又用上了他自以为诙谐的语句,只见他自得其乐地调侃着阿斯哈尔:我说小伙子,我们这儿倒发生了一件大事情,那个给“中央台”接生的酒鬼胡马什,趁着一肚子的酒胆钻进了寡妇库米拉的毡房里。呵呵,最后的结果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胡马什没捞到一丁点好处,就被力大无穷的库拉孜拎着腰带扔了出来,重重地摔在门前的草地上,又被自己的老婆子抓着头发整整地骂了十天。所以,胡马什做了坏事情的消息,才会像迎面扑来的春风一样,迅速而完整地传遍了草原,成为大家餐桌上的笑料,这才是发生的大事呀,呵呵,阿斯哈尔。
“中央台”又是谁?阿斯哈尔一脸茫然地反问。
就是那只胡马什接生的小山羊呀,它就像肥沃土地上生长的一株小白桦,沐浴着夏天的阳光雨露不知不觉长大了。前几天,为了追求邻居家一只小母羊的爱情,便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四处乱跑。结果,不小心掉进了猎人的陷坑里摔坏了一条后腿,前几天我还看到“中央台”一瘸一拐的很厉害。听主人家说,如果“中央台”的腿不能恢复好,可能在转场前就要乘着它尚未瘦下去就得宰了它,兴许还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很不错的手抓肉。看来,不属于自己的爱情,就是再怎么追求起来,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是吗?阿斯哈尔兄弟?我因为在最合适的时候,讲了这个恰当的故事,而让自己有些得意地放下了茶碗。其实,我也是故意通过这一件普通故事的添油加醋,隐含着寓意深刻的暗示,用警告的口气在侧面地警告和敲打着阿斯哈尔。
坐在一旁不再说话的巴莎,很快就听出这个故事里隐藏的话中话,她对我侮辱她朋友的无礼行为很生气了,一个劲地使用深怀不满的目光扫视着我。而我却故意不看她,说着话、喝着茶,对她眼神里的示意装得毫无察觉、一无所知。
在我明里暗里的话语提示下,聪明的阿斯哈尔早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脸色苍白很沮丧很不好看,先是一阵青一阵白,然后是一阵阵的绯红,我看到他细长的双腿不安地伸直又蜷缩,蜷缩后又慢慢地伸直。我很得意地觉得,如果再这么继续几天,用不了多久,准能够把这个死心眼的家伙给气走的,就算是能把他气得大哭一场、从此了断情丝也行呀。猛然间,阿斯哈尔因为丢过一头奶牛而号啕大哭、悲恸欲绝的样子,放电影一样重新浮现在我的面前。
凭良心讲,阿斯哈尔倒是一个很优秀、正直、讲义气的男子汉,更算得上一个懂感情的男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巴莎而成为情敌的缘故,我们肯定会成为不错的铁哥们。
阿斯哈尔小的时候家里也很穷。爸爸的家里只养了一头奶牛,是哥哥和嫂子专门送来给他们三个人喝奶茶用的。每天一早一晚,奶牛出圈和回家后,第一时间里,脚踩着青草、头裹着白色纱巾的奶奶,会蹒跚着走出屋子给母牛挤奶。木栅栏门、铁皮桶、脚步声、喝斥声和小牛犊发泄不满的怒吼声,一齐冒了出来混合成一片毫无节奏的叮当响声。右手拎着一个白铁皮水桶,左手提着一个牛皮马扎子,妈妈会颤微微地走进牛圈,关好木门,然后一屁股坐马扎子上给母牛挤奶。没事的时候,阿斯哈尔就会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的木栏杆上,爬在干枯的木头杆子上,嗅着青草散发出来的清香气味,听着小牛犊心怀不满的喊叫声,也听着乳白色的奶水“沙沙沙”落入铁皮桶里的音乐。妈妈的几个手指上下挤动、熟练地交替着,牛粪潮湿后酸酸的气味、新奶汁的清香,杂混着圈顶上浓烈的干草气味,重重地包围着一个少年的所有烦恼,这是一段能让他非常享受和倍觉醉心的好时光。妈妈曾多次叮嘱过,即使牛不听话犯犟脾气,也要好好的对待母牛。因为有了牛奶卖出的钱,才能供他缴学费、读书和上学,才会有了崭新的书包、簇新衣服和新鞋子。所以,奶牛除了是他的食堂以外,还是他的学校、他的课本和他每年的学费,长得上是他汲取井水一般获得体面生活的小银行了。
阿斯哈尔,你要好好的放牛,等到晚上,我回来给你挤奶烧茶。这一天,妈妈要去乡政府办一笔牧业贷款的事情,临走前把拴着奶牛的长缰绳塞到了他的手里,临走前反复交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