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许多人到山里只是走一走（6）

　　第二天上午，我和卡德一前一后从毡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一对四川夫妻已经工作了好一会了。他们戴着用塑料布做的帽子、穿上了沾满涂料的工作服。然后用我们烧火用的树木，一层层地搭起了施工的架子，拉开了施工建设的架势。再四下转脸一看，我的天啊，在“白房子”四周的草地上，凡是有散落着石块的空地上，上面早已经围满了一片坐着看干活的男人和孩子。男人们身体东倒西歪，或坐或蹲或躺，一个个手指间夹着冒烟的纸烟，不让嘴巴闲着；或是三五一群，凑成一堆，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说话交流着。倒是有几个不甘寂寞的男孩子，跑到空荡荡平坦坦的草地上，来来往往，跑跑停停，你一脚、我一腿，用力地踢着那个有一些瘪气的破足球。
　　看啥子哟，啥子好看的哟，我们没得好看的东西哟。也没得好看的脸蛋子、细腰杆和尖屁股哟？站在架子上的四川男人一边攥着刷把子挥着胳膊肘儿，用力地粉刷着门框上方的墙壁，一边时不时地转过身子去，带着一张演出时才有的微笑面孔，侧身面对着我们，大声地说着。
　　就是这几句地道的川语，抑扬顿挫的摆弄中，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四川男人的幽默味道。
　　四周围观的场地上，没有人站出来回答四川男人的玩笑话。倒是一堆一片的大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刷子，左左右右来回转着着头脑，看他用力刷出来石灰道道。
　　格老子，恁是喜欢这个啥子名儿的地方，空气好唦，天空蓝得像深不可测的井水哟，婆娘子你说是得啵？你看看围坐在我们身旁的这些大家伙们，再看看大眼瞪小眼的小家伙们，狗日的家伙们楞是不干活，楞是闲得腰杆子疼，还活得如此多的幸福唦？浑身沾上泥浆的四川男人可能试验过了，看着我们都一声不吭，大概真的以为我们听不懂他说的四川汉话，又一次对自己老婆嘀咕道。
　　站在架子下的女人，挥动着木棒子，搅着一大桶涂料，铁青着脸子一声不响。
　　这龟儿子的，这个好地方，肯定会生出一片子特别好看的女人唦？四川男人转着蓬乱的头，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刷好的墙面。然后，放下刷子伸手从内衣里掏了起来，终于抽出一支白色的香烟来，一副滑稽相地哆嗦着抽出了烟盒里的打火机来，“啪”地一声点燃了烟头。“咝”地深吸了一口，只见圆圆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次递的喷了出来。
　　你龟儿子不是从小就有了一个伟大的理想，我记得你在火车上曾经说过，到了新疆你要娶一位哈萨克女人当婆娘，要去改良你们王家的那些个人种基因，你不得也幸福了啵？铁青着脸色的女人停止了手里的搅拌，从塑料大水桶边抬起头来，终于开口讲话了。女人的脸虽然尖细瘦长，皮肤粗糙，脸色也显得很黑，可是，她的屁股却显得很大。她是在听了自己的男人胡说八道之后，不知为什么非常的生气，掀尾巴揭短似地回敬了男人一句。
　　我娶也可以娶得了，这才是伟大的爱国主义和民族团结的高尚行为。男人，女人，不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情喽，我有啥子不得娶？我还真的娶上个漂亮女娃了，给我们王家改良改良。不过，你莫得生气，不要乱拉话题。四川男人手里扔掉了烟头，又开始不停地干起活来，他的嘴里却在不停地回敬道。
　　如果能背上一个外国女人回家，给老子生上一堆蓝眼珠、黄头发的娃儿出来，这才是伟大的爱国主义的高尚行为，你才算得上真正地给你们的王家和你的老母亲争个光唦。同样是一身石灰水星渍的女人，看样子是生男人的气了，嘴里不停地讥讽着站在木架子上面刷灰的男人。
　　你个骚娘们，专门让我不高兴，你才高兴吗？蓝眼睛、黄头发咋得了，说我的妈做啥子，看我晚上不得恨恨地收拾你？四川男人的自尊心大概被自己的女人刺激得受了伤害，觉得很是没有面子，随后大声骂了起来。
　　就你那一根短棍棍？骚情个啥子哟。不等男人发火说完，女人立即回敬了一句。然后就高挂战书，闭嘴不再回话。任凭风浪起，男人再骂阵，她只是挥动着胳膊接着干活，再也不吭一声了。
　　哈哈，短棍棍，收拾你，骚情，爱国主义。有几个坐在跟前围观的男孩子，竟然大声学着女人的话喊了起来。
　　我的妈哟，狗日的！原来这帮小家伙会说汉话哟。藏起来光听我们说哟，我的妈哟，老子的脸算是丢大的啵，我还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哟。四川男人顿时间显得吃惊不已、叫苦不迭。“哄”地一片嘲笑，坐在前面的一堆孩子和几个大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欢快的笑声。随之，四川男人跟着笑了，四川女人的脸跟着红扑扑的，随即也跟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这群孩子，尤其是混在人群里的我，竟然全部听懂了他们的所有对话。不过，他们说的四川话就像是听内地的山歌一样，一句一句很费力地需要我去猜测他们的对话内容。有些话我听不懂，只能胡想乱猜一通，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听的文明话。但是，我还是装着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睁着大眼一声不吭地随他们的性子讲话，就是不能张开嘴巴和他们说话，更不愿意让这一对四川来的夫妻知道，我和卡德以及围观他们的哈萨克孩子都上的是汉校，也都能听得懂他们说的每一句四川方言的意思。如果说有恶作剧存在的缘由，那么，就在于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想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听他们俩人用四川方言说出来的骂人话，也包括他们相互生气时才能说出来的气话。
　　此时，这对四川夫妻愣在架子上，一时间显出吃惊受惊的样子，在显得惊愕的表情里，用相互对望的目光看着对方露出的一脸尴尬。
　　“嘭”地一声，一条土灰色的弧线从我们的头顶上迅速划过，如同一道沉闷无声的雷电。就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霎时间，只见木头架子上两只装满了白色涂料的水桶，立即应声而动，一个撞击另一个，两只庞大的塑料桶子被飞来物剧烈地撞飞了。只听到“嗵”地一声，架子也一并倾斜着抖动起来。剧烈的抖动中，暴风骤雨地扬起一大片白色的液体，大颗大颗的涂料带着雨珠的晶莹从天而降、迸射而出。我定睛一瞅，妈呀！那只半瘪的足球，也跟着从涂料的大桶里滚落而出，白乎乎的、笨拙拙，爬在绿草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惹了大祸不知所措的小狗嵬子。
　　狗日的东西！哪个弄得！哪个弄的？给老子站出来！好汉作事好汉当嘛，赶快交代出来！坦白从宽，我说过了，坦白从宽哟！四川男人双腿一撇，一屁股坐在滑湿的木头架子上，此时他已经是从头到尾一身白色的汁水。他急忙用沾满涂料的手背，用力和反复地抹擦着被糊上的眼睛和脸孔，暴怒之下，他使用着世界上最大的愤怒声音和发飙的频率，表达着自己此时极为不满的心情。因为愤怒他大声发出的尖叫，带着滑稽戏主要角色的注意力，划破了草原的寂静，他的声音如同铁制的刀子用力刻在玻璃板上一样，吱吱嘎嘎刺耳尖锐、令人生厌。
　　不远处，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跑了过来，本来想找回踢飞的足球，可是到了跟前突见此景，一愣之后，站定不动，不敢再去要了。接着，看到两个浑身白色的人体，轰然一声哈哈大笑，随即便如惊鸟一般四散而逃。
　　原来，这几个在草地上踢足球玩耍的男孩子，射门时不小心一用力气，竟然能把这个有些瘪气的破足球，准确而有力地踢进了摆放在架上的涂料桶子里。摆在第二层木头架子上的桶子，被连环的猛烈撞击撞得摇晃不定，随即迸发出一团一团浓浓的汁液。桶子摇摇晃晃，带着电影的慢镜头缓缓的翻倒下去，其中有一只铁皮桶子，居然径直、准确地扣上了蹲在第一层架子下面用力刷灰的男人头上了。“哗！”一片稠浓的白色汁水倾泄而出，从头到脚淋透了四川男人的全身。四川男人在顷刻之间清醒了，他被突如其来的行为激怒了，变得像一头愤怒勇敢的北极白熊。一堆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甚至包括在一旁做着家务活看施工的女人们，也不由得转过身子，看着像笨鹅般手足无措、暴跳如雷的四川男人，呵呵呵地大声笑成一片。
　　臭婆娘，你傻愣着做啥子哟，我的眼睛要瞎了，快来抢救我唦……男人用力地甩着手里和胳膊上的汁液，向也发出一片笑声的女人发出了求救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