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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作品名称:姚家梦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6-02 08:38:52      字数:4303

  经过一些天的操作实践,思城父亲做土坯的技艺,不仅恢复了原有的水平,且已经相当的成熟,超越了过去,简直算得上炉火纯青了。如何地把土壤敲碎,怎样加进适量的水,而后怎样用双脚去踩踏,用双手去搅拌、捏弄,比大食堂里做大量馒头的厨师调制大量的面粉的技术也毫不逊色。做土坯时,他手中把玩着木头模具,只听得嘀哒、嘀哒的声音,一块又一块的砖头坯子应运而生。这嘀哒嘀哒的声音,好像不是在做土坯,而是应着某些交响曲而按节奏敲击起来的。两千数百年前的庄周即庄子老先生如果在场看姚长远做土坯,他大概是不会偏心眼的,他在赞扬庖丁解牛的高超技艺之后,他也一定会为思城父亲及砖瓦厂众多工人做土坯的技术而生发感慨的。或许,“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由衷赞美,压根儿就是用于称赞制造土坯的工人,而不是用于解牛的厨师了。
  思城父亲的周围,整整齐齐地堆了一堆又一堆的土坯。他在做完一大坨泥土之后,有时会就着身旁的土墩或两块平放的砖头坐下歇息一会儿。他眼望着按一定规则堆砌起来的土坯,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类似于艺术家欣赏自己作品的感觉,似乎也相当于手巧的儿童欣赏着自己刚刚用泥土做成的房舍或城堡。不过,雕塑艺术家也好,富有想象力的手巧的儿童也罢,他们在欣赏自己作品的同时,也许并不带有过多的实用成分,也不带有过多的获取商业利润的企图。而思城的父亲却很有些不同,他眼望着一堆又一堆自己制作的土坯,虽然很满意自己的手艺,但更多的却是出于实用的考虑:这些土坯将如何地被烧制成建筑房屋用的坚硬的砖块,这些土坯将给他折算成多少工资,他会用这些工资买下好多砖块,把这些砖块搬运到水泥船上,而后摇橹,而后靠近自家东边的河岸,而后把砖头运到自家旧屋子前,再后来就是准备建筑用的其他物资,再加上建筑工匠的费用等等。这一切完全准备好之后,就可以拆掉破旧的房子而翻建新房子了。他还想: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就是刚刚拆掉旧房子而新房子还没有建成的时期,先搭建一个棚子也是必需的,以防止连续的下雨,好多家具和稻子麦子什么的没处堆放。
  这一天分外的热。思城的父亲和其他做土坯的工人一样,躲过了正午酷热的阳光。他们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出工,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就收工;下午四点之后再出工,而后一直干到晚幕降临。说他们披星戴月是十分恰当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天地间的热气所包围,即便是接近夜半,仍然是摄氏30度左右的气温,电风扇没有普及,空调设备更是在不知多么遥远的地方而没有降临本地区,加上蚊虫的袭扰,人们还是难以安眠。但这一天夜里,约莫十点多的时候,忽然天地间刮起凉风来了。“凉风!”人们带着欣喜的心情,好像瞌睡时得到了枕头,口渴时送来了开水一般,感觉一颗受难的心顿时得到解救了。接着是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是震耳的雷声响起。“要下雨了!下一场雨就凉快了!”夜晚在户外纳凉的人群中有人几乎欢呼起来。雷声之后,旋即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乘凉的人们纷纷向屋内撤退。凉风初来不久,屋内仍有些暖烘烘的,但雨水已经泼洒下来了,人们不得不往屋里躲。这时候,思城的父亲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祈求:下场雨固然是挺好的,但千万不能来得太猛烈啊。大风可不能吹掀掉我砖坯上的苫子啊,大雨可不能淋湿我的土坯啊。正在思城父亲祈祷风雨轻些再轻些的时候,老天似乎成了一名逆反而暴躁的狂徒一般,狂风猛烈得几乎想摔倒一切站着的东西,暴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思城父亲站在自家门口,心想着砖瓦厂区里他近几天所做的土坯。思城母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的身旁轻轻问道:“这么大的雨,土坯不要紧吧?”他气咻咻地说:“这么大的雨,哪里能保得住啊!”他这么说着,但心里仍是祈求砖坯们能够得到保全。渐渐地,老天又似乎通了人情似的,风雨变得温和文雅了好多。思城父亲从屋里取出了一把骨子和油布基本完全的雨伞,思城母亲问:“去哪儿啊?”思城父亲有些没好气地说:“去哪儿?就你放心那些砖坯?”他又转回身到房里床头取来了家中唯一的家用电器手电筒。当他到门槛处准备向外迈步的当儿,突然一个闪电亮起,一瞬间整个世界亮如白昼,夫妇两人惊恐得还没有来得及眨眼,一个大霹雷震耳欲聋般炸响起来,似乎仅仅一斧头就劈开了整个宇宙。思城父亲只得停止了脚步,惊恐、忧虑而痴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说来也奇怪,一个大霹雷之后,外面的风雨好像很乖巧地变得温柔而细小了好多。渐渐地,风儿越来越小,雨水便完全停顿了。是那个大霹雷,犹如战争的最后一炮,接着并迎来了和平的蓝色的天空和美丽的云朵。思城的父亲仍想前往探看他心爱的砖坯。思城母亲说:“你急什么急,急了有什么用。现在雨已经完全止了,砖坯如果坏了,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它会变好?砖坯如果没坏,现在雨已经停了,哪里还坏得了?深更半夜的,外面黑乎乎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有什么用呢?”
  听了思城母亲的话,思城父亲倒也觉得有几分在理,于是拉开前些日子刚装上的电灯,赶去了蚊帐里的几头蚊虫,又上床就寝了。可是,他翻来覆去的,很久都没能入睡,他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他亲手制作的那一堆堆砖坯。直到下半夜,他才睡了一觉。眼睛一睁,便一骨碌起了床,喝了两碗稀饭,骑着他那基本完全的自行车,龙头歪歪扭扭地尽量避着地上的积水,实在避让不了了,车轮子就只能从水潭上滚过,引得泥水高高地飞溅,这样终于到达了他工作的场地。站在场地的边上,这个男人一动也不动,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打击蒙了:前些天他所制作的土坯,本来是堆放得井然有序的,甚至还带有成就的风采,带有让他快意的艺术的美感。现在,在他的眼前,一堆堆的土坯已经完全化作一片狼藉了。他竭尽目力搜索着,想发现几块哪怕是一块完好的土坯,可是,他没能如愿。那些土坯,有的已经完全化成泥浆了,有的已经扁平得如同一块泥烧饼,还有的成了两截或三截,也有的断去了一个角。这些尸体不全的砖坯,就是这个痴呆呆地站着的男人的工资,就是这个男人梦想中新房子的模样。这个男人痴呆地站了好久好久竟然都没有挪动一下脚步。他的双眼没有流泪。他的眼泪在心里。
  男人也是很会跌倒了再爬起来进而报复生活的。过了一些时日之后,他在那工地上,又做起了几堆土坯了。前些时的土坯灭亡了,后来的土坯站立起来了,这和所有动物的向死而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数月以来,没有遭遇到暴雨或特大暴雨,而他在砖坯堆上增加了塑料薄膜和草苫子,这些塑料薄膜和草苫子很有效地遮挡了中小风雨的侵袭。他所用力用心制作的土坯,和其他职工们所做的土坯一道,都被集中到窑堂里被烧制成了坚硬的建筑用砖了。他的土坯换来了钞票,他的钞票又买来了建筑用砖。他把买来的这些建筑用砖运到了水泥船上,摇动船橹,一直摇到了自家东边的河岸,而后又把这些砖块按规则堆放到了自家门前。这些砖块将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被安排到砖墙的适当位置,它们将成为姚长远夫妇家崭新房屋的一部分,这些砖头的重要抑或荣耀到时候都将落到实处并显示出来。
  其时已是初秋季节。在许多农人看来,这可以算得上是最佳惠的季节。树叶茂盛得繁繁密密葱葱郁郁,还没有面临发黄而枯落的衰朽期。田间的早稻已经收获入仓了。玉米和高粱也早已进入了成熟期,人们也早已把它们巧制成了盘中餐而享用了。瓜果长得鼓鼓而胖胖的,夏蚕儿已经上蔟结茧,夏蚕儿茧的先驱者已经被收购,农人们已经领取到层层叠叠的钞票了。没有战争,没有兵匪,土地的承包权握在手里,土地的收成该上缴的已然上缴,农家有余粮睡觉香,放眼未来,增添了新梦想。一场飘飘洒洒的雨水过后,空气微凉,空气清爽,草木像刚刚出浴。姚长远夫妇眼望着自家门前被雨水冲洗过的砖头,这些堆放得齐整的砖块,也似乎成了节日的人们的脸,变得干净而色泽鲜亮了。夫妻两个盘算着,如此不懈而勤奋地努力下去,五年左右的时间,也许崭新的住房就能高高地挺立起来了。
  但是,过日子有时会像河道或路道一样,常常会出现分岔,常常会出现插曲。在思城父母亲积极为翻盖新房准备物资,买回了第一批建房用砖的第二年或第三年春天的一个早晨,睡在正房旁边小草屋子里的思城爷爷,到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还没有出现起身的迹象。老头儿平素是从来不睡懒觉的,几乎每天都早早地起身坐在门边呆看着什么或呆想着什么。早上,他虽然不能迈开脚步送孙子孙女儿去上学,但却用目光久久地盯着孙子孙女走去的方向。他的目力早不济了,但他即使早望不见了孙子孙女,他也还是朝着孙子孙女离开的方向而久久不调转开。这天,思城母亲早饭已准备好了,还不见老头儿过来吃饭,于是就走到老头儿的门前去叫他。老头儿没有回应。思城母亲就对思城父亲说:“老头儿今天怎么啦?怎么还不起来吃饭啊?还是早起身出去溜达了?”于是思城父亲就过去叫他:“老头儿呀,早饭快冷了,太阳要照到屁股了!”小草屋里还是没有人应。门外面也没有上锁,从来不上锁的,因为屋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让小偷儿瞧得上眼。思城父亲就走过去推门,门里面栓住了,门里面有一根细细的木头栓子,这是思城父亲所熟悉的。思城父亲推了数下,还是推不开。这时,思城父亲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农药的味道,心想,怕糟了,怕出了不好的事儿了!于是他急急忙忙地用一根木棒撬开了门,果然,思城父亲看清了:一个农药瓶躺在地上,地上还撒了一滩农药,老头儿躺在低矮的木板床上,脸上紫紫的,眼睛也没有完全免缝,但早已没了气息了,身子已经完全僵硬发凉了。
  于是全家人手忙脚乱地开始办理这件丧事。刚发现因喝农药而自尽的老头儿尸体的时候,他们丝毫也想不通老头儿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思城的父母亲因为忙于生计,从早到晚很少能陪伴老头儿,但他们也还是能照顾老头儿的吃穿冷暖的,至少算不得虐待老人。要论过日子,虽然没能住上高房大厦,但也总算有个安身之地的,并且吃不饱一天到晚还得勤苦劳作的日子已经远离这一家人了。老头儿有儿有孙。其羡慕他的老人也是大有人在的。老头儿可没有犯忧郁症的基础和条件啊。并且从老头儿平时的神态言语和举止方面看,也并没能发现老头儿有痴呆症的症状啊。他为什么这样自寻短见呢?正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思城父亲在老头儿的床头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儿,思城父亲开始以为是思嘉做作业随便扔掉的一张废纸的,可从床头旧小厨上捡起来一瞧,觉得不是孩子做作业的草稿纸,而是老头儿刻意在上面写的字。老头儿生前也认识几个字,只是很少写字。思城父亲看着纸条儿,上面写了几个大大的歪斜着的字,并且连续不断地写了好几遍。字写得虽然不够工整,笔画也未必正确,但思城父亲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上写:不火化。不火化。不火化。思城父亲等人顿时明白了老头儿自尽的原因,原来他是害怕死后被火化才自尽的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尽的就不火化?火化的就不是自尽的人?这道难题真叫地球村人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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