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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姚家梦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6-02 08:21:05      字数:3589

  曾经,姚长远家养过四只鸡,按照当时的规定是严重的“超编”了。当时的生产队长责令他家二十四小时之内缩编成两只。可思城的父母亲眼看着四只鸡都临近产蛋的时期了,实在舍不得让它们在产蛋之前结束生命。鸡子的缩编和机关人员的缩编似乎是同样的艰难。
  二十四个多小时过去了,生产队长从队场那边晃悠过来了。他弯腰朝姚长远家的鸡窝里一瞄,一下子就数出了四只鸡。于是蹲下身子,一把就从鸡窝里拉出了一只。他一手抓住鸡子的双翅根子,使它们拍打不起来;一只脚踩住鸡头,另一只手握着菜刀。他一使劲,一菜刀子下去,鸡子的脑袋和身子分家了,但分得并不那么彻底,因为还有点表皮使鸡子的头挂在身子上。在鲜血迸流了一段时候之后,队长把鸡子扔到地上。鸡子还努力扇动了几下翅膀,似乎是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没有成功,还是倒地牺牲了。接着又伸手去抓住一只,其被执行死刑的情形跟第一只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第二只鸡的头颅和身子完全分家了,一点表皮也没有相连接,藕断丝也断了……而今,别说你家养四只鸡,就是养四百四千四万,不但不算违规,而且养鸡人还能算作饲养大户,跟英雄好汉一般风光无限。这乾坤还真是颠倒啦。
  姚长远家的麦子稻谷多了,鸡子家族人丁也兴旺起来,鸡蛋的数量也逐渐增长。过去,姚思城的外公跟别人赌吃四十个鸡蛋,走了好几户人家才凑足了四十枚。而今,你如果到某个养鸡大户家去购买四十个鸡蛋,简直是冰山取一角,九牛取一毛。这人间,一眨眼,桑田变了沧海,沧海成了桑田。不过,姚长远家的鸡蛋,留着自家吃的却依然寥寥。两个孩子,姚思嘉和姚思城,固然是经常有得吃的;而他们的父母,总感到吃下去一枚鸡蛋,是很划不来的交易。如果卖出去,眼睛可见到几毛钱,是实实在在的票子或硬币。而吃下肚子去,香喷喷的一两分钟,一两天后跟其他食物一同从肛门拉出去,什么也见不着了,似乎什么效用也没有发生。吃鸡蛋,无论是煮着吃还是煎着吃,他们都是感到味美的,他们的身体当然不是多么的排斥,而是在心理上实在是不怎么习惯,不怎么舍得。中老年人的固执和迂腐,在消费观念及消费形式等方面,也是有所体现的。中老年人自身也许没什么感觉,而中老年人跟年轻蛋们一起生活的话,其消费观念和消费行为的迥异,也许就更为鲜明了。
  除了天上的菩萨和山里的神仙,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谁都会有个三灾六难的,都会有个头痛脑热的。这天晚上,晚饭后过了几个小时了,姚长远夫妇已经把有关人的活儿和猪羊等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这时,姚长远分明地感到,从傍晚开始的隐隐的腹痛到此时已经变得剧烈起来,使他难以忍耐了。老婆以为他是晚饭吃了生冷的东西,就给他倒了一小碗热开水。他把热开水饮了下去,可疼痛却依然如故,且变得剧烈异常起来,使这个男子汉也不得不叫出声来了,汗水湿透了他全身的衣服。到这时,再也不能硬撑着不去医院了。老婆就用平板车把他送到乡医院,即原先的公社医院。这平板车,也是他们家刚刚添置的运粮食的工具,当然也是可以用来载人的。这比当初用破旧自行车运送思城外公的遗体去火化场可进步了一个台阶了。思城父亲躺在平板车上,一路的疼得喊娘。到医院后,值班医生在思城父亲的腹部上下摁了几下,当医生的手指摁到思城父亲右下腹的时候,思城父亲疼得惨叫了一声,豆大的汗珠滚滚而流。医生说,急性阑尾炎,也就是俗话说的盲肠炎,需要马上住院手术,不然,是有生命危险的。事已至此,活命要紧。值班医生马上叫醒了做手术的医生,不久即注射了麻药。思城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后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
  手术进行得较为顺利。当然,开刀切除阑尾,在医学方面,是属于简单的小手术。不过,医生还是强调了,幸亏送得及时,如果拖久了,其危险性也是不容低估的。住院前,他们预交了两千元,等到住了五天时,他们又补交了八百元,真是让夫妻两个心疼透了:他们几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砖瓦,买木料,匠人的工钱,招待匠人的费用,现在是全成了泡影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从头开始,话说起来容易,歌曲唱起来容易,诗歌吟诵起来也不难,但翻新住房的从头开始,对普通的农家来说,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了。唐代诗人杜甫那穷光蛋,自己年老房子破,雨脚如麻未断绝,想不到衰老及死之将至的恐怖和悲凉,反而幻想着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真是烂忠厚烂傻帽到极点了。姚思城的父母亲可没有承继下老祖宗那样的崇高,他们根本没想到那么多的寒士,也没有想到太多的跟他们一般的寒农夫。他们只知道一场疾病一次手术夺取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他们只为几年的积蓄在数日内一扫而光而心疼。还没有到出院的时候,但姚长远却怎么也顾不得医生的挽留。他硬是强烈要求提前出院。医生拗他不过,只得开了点药让他回家口服,让他在家静养。他是被妻子用平板车拉回家的,一路还算顺畅,并没有像当年用破旧自行车运送思城外公遗体那样费力气费周折。到家后,他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手术的伤口仍有些隐隐作痛,但毕竟比手术之前好过多了。老婆问他要喝水不,他说不要喝,口里不干。于是老婆走出房外忙孩子和牲口的活儿,让他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一个多小时后,他睡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坑凹不平斑斑驳驳的旧泥墙,又看看屋上的桁条和柴芭子,实在是旧了,也有些破损了,可是,忽而得了一场病,钞票跑得精光光。这人活在世上,还真是又弱又假又空,真是早上不知晚上事!他正这样闲着生发感慨和悲凉的时候,老婆进来了。老婆见他醒在床上,忽而对他说:“我煎个蛋你吃,好不?”
  “煎鸡蛋,太好了!”他没有说出口,忽然在想象中感觉出了鸡蛋的鲜美。他有病期间,虽然老婆多加照应他,但他也是有好几天没吃荤菜的。当然,如果是没生病没住院的人,如果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一般也不会买肉买鱼吃的,当时人们还没有阔气到这种地步。生病数日没有吃到荤菜的思城的父亲,在思城母亲提出给他煎鸡蛋的时候,差点儿失去控制,差点儿一口答应下来。但他还是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心想:一只蛋,几毛钱,何必要吃。于是他回答思城母亲说:“不吃。吃了干什么。今天吃了,明天就拉掉了,就不在肚子里了。今天吃了,明天就能在身上长出一块肉来?”他所说的话实在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有谁能说一天吃了一枚鸡蛋,而第二天就能用肉眼看出长了一块肉吗?
  但思城母亲却坚持己见。她提高了声音说:“不,今天就做一件穷事吧!反正倒了霉了。人说破财挡灾,一点不假。钱是花去了,但你人命却保住了,还算菩萨保佑,老祖宗保佑。钱花掉了,还可以挣。就是日子穷了点,认这种穷命,也就罢了。今天索性做个穷事,跟你煎两个鸡蛋,我也煎一个,孩子每人也煎一个,就这样,你就别再呛了!”
  他没有吱声。就这样算是默许了。
  灶头上铁锅子里嗞嗞的响过一阵又一阵,两间破旧草房子里弥漫了油香气,几个鸡蛋就煎好了。思城母亲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蛋碗走到了床头。思城父亲知道几个鸡蛋都放在一个碗里,思城母亲端过碗来是想让他先吃。他说:“你们先吃,最后把碗给我就是了。”思城母亲也不再推辞,自己分两口就吃下了一个鸡蛋,感觉仍有些烫烫的。正在她准备把碗递给思城父亲的时候,两个孩子,思城和思嘉从外面进来了,也许是油香的气息把他们招引回来的。姚思城一眼看见碗里的鸡蛋,一时食欲大增,精神振奋,失去了理智,把碗筷夺过去就大吃了起来。这个四五岁的男孩,实在是饿得慌了吧,他端着碗,筷子的使用似乎动作不太规范,只一会儿,四个鸡蛋就全下了肚。当年他外公善于吃鸡蛋的能力与传统,隔了一代,又流传下来了。姚思城的姐姐思嘉见思城一气把鸡蛋全吃了,内心对鸡蛋的渴求一下子落了空,一时又感到了事情的不公平和不正义,哇的一声眼泪就要流下来。思城母亲看着这一幕,想揍思城两个嘴巴而又没能舍得动手。坐在床上的思城父亲看着这一切,悲伤着脸而一言没发。
  男人到底还是对女人开口了:“你去吧,再煎两只,给丫头吃。我是绝对不吃的。我早就说了,你就是不听!今天吃了,明天还会在肚子里吗?明天就能长一块肉挂在脸上?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女人一声未吭。她把家里仅有的两枚鸡蛋又煎熟了。她把蛋碗端给了思城的姐姐思嘉。孩子毕竟是孩子。当时的思嘉并没有在意手术后的父亲没有舍得吃一颗鸡蛋。她只想着弟弟的多吃多占。她把两枚鸡蛋很快也吃进了肚子,心里稍稍地获得了一些平衡与满足。
  十来天之后,男人的身体基本上恢复了,他已经能像正常的汉子一样正常的走路了。于是他在自家田里忙乎了几天的活儿。经济改革之后,他仍为砖瓦厂挖土挑土做土坯,有时也轮班去烧窑。而今,再也不是像过去那样先记工分,到年底才能转换成数量少之又少的钞票。现在可以按月或按季领取工资了。当然,拖欠工资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但毕竟最终能领取到钞票。眼睁睁地看到钞票,手拿着票子甩动甩动,心里的成就感就会增大增强,生活的动力就能增加码力了。他在自家承包的地里忙了数日之后,又开始了挖土挑土做土坯的生涯。盖新房子的彩色梦幻又在他的脑海里复活并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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