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前不久，地方政府召集各级干部们开了会了，也张贴了通告了：为了移风易俗，为了讲究卫生，为了节省土地，为了节省开支，从清明节这一天开始，凡是在本县范围内去世的人员，一律实行火葬，一律不得堆出高于周围土地的坟墓。在埋了死者骨灰的土地之上，仍要按计划种植庄稼或树木。这一殡葬改革的举措，在青少年中几乎没产生什么波动，简直就像放了个小小的屁一样。但是，在老年人特别是耄耋老人中却如同爆炸了一颗改变了世界格局改变了宇宙规则的炸弹了。殡葬改革的通告公布的那一天，好多老人都气得不吃饭，不睡觉，整天以泪洗面的也大有人在。在好多老人的心目中，他们都遥想着百年之后，能够做一口十分体面的大棺材，能够有儿有孙甚至从孙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子护送着大棺材下葬，而后在多名和尚的锣鼓声中堆成一座圆圆的高大的坟墓。高大的坟墓旁长着一两棵或更多的松柏。几千年来不知多少代人了，都是这么想的。现在可好，上面的一则公告，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把百年之后的归宿地都给击毁了。还有的老人甚至想象着，那大火烧在尸体上，该是怎样的煎熬啊，百年之后落不到一个完尸，那在阴曹地府的日子就全给毁灭了。于是他们之中的好多人整日哀声叹气老泪纵横眼睛都哭烂了……。公告大约是在三月十五日前后颁布的，公告规定一律实行火葬的时间是四月五日即清明节这一天，这之间有二十天左右留着人们做做心理准备，好让民众们完全适应这一殡葬改革的重大举措。
　　可是，讨论制定该政策的人们没有料到，好多普通民众也没有料到，一些老人为了争取能够按照传统进行土葬，为了免受火葬的羞辱和煎熬，他们竟然选择了提前结束生命。当年，老祖宗为了保留自己的长辫子，有人选择了掉脑袋；而今，老祖宗的后代，为了能按传统进行土葬，选择了提前结束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用自己的头颅和鲜血，保存了数千年文明的精华。对此，子孙后代们未必感动，但这些老者在结束生命的前夕，一定为自己的大义和节操而感动了吧。思城爷爷在喝剧毒农药结束了生命之后，思城的父母亲及村里的好多人都陆续听到了好几起跟思城爷爷性质类似的新闻。有的是自缢而亡的，有一个是投河自尽的，还有一个是投井自戕的。但这项改革的举措，仅仅是个地方性的法规。泰通大河西不属于本县的辖区，因此就没有出现老者突击自杀的新奇事件。
　　而今毕竟一定程度地摆脱了贫穷的窘境了，这丧事的操办可再也不能简而单之的了。思城父亲想：“我姚长远一边在田间种地，一边到砖瓦厂去做工，总比一天到晚只绑在几亩田里忙乎的人强些吧。如果给老头儿办丧事，搞得啬里啬巴的，显出一副简陋穷酸相，岂不落得人家笑话！”他把自己的打算和决心告诉了思城母亲，思城母亲想：“你刚刚死了老子，我何必跟你呛，惹得你生气，让邻里和村民组的人都说我是个坏婆娘，说我如何如何的不孝顺。”于是思城母亲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就是了。”
　　于是，一口偌大的棺材建造了出来。身块硕大的棺材就摆放在由砖块和木棒搭成的低低的架子上。思城父亲从村北请来了一名漆匠。漆匠是一名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干这类活儿在油漆工看来，只能是小菜一碟。因为给棺木上漆，不需要攀高，不需要那么讲究色彩的浓淡深浅，更不需要多种色彩的巧妙搭配。瘦长条子身材的油漆工先在棺木上涂上一定的桐油料，而后把它漆成了深深的黑色。这黑黑的长方盒子状的棺木，一头粗壮，一头瘦小，它让有些人联想到死亡，联想到死亡的恐惧。但它却给思城父亲带来了些微的经济实力的体现，带来了他作为孝子的好声名。这位绝少舍得吃一枚鸡蛋的汉子，曾经创立了“吃鸡蛋没啥用场”“今天吃了明天就不在肚子里”的理论，而今，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经济能力和一片孝顺之心，他所花钱做的这一口棺材，如果可以把以前所用过的棺木运来进行比赛的话，这口棺材如果不能名列前茅的话，那就一定是评定极为不公，那就有可能是评定过程中有人在密室和暗箱中操作。棺木油漆完了之后，八个和尚被请来了。思城父亲向人们做了个八字的手势：“八大师，都请来了，这事情是含糊不得的。”至于思城父亲所说的八大师的真正级别，人们当然就不必过于较真了。好多事情，心知肚明最好，窗户纸有时是不应该捅破的，说国王什么新衣也没有穿的儿童，不被掌嘴就算是走好运了。
　　锣鼓钹敲起来了，唢呐声在夜空中张扬着腾飞。乡下人不可能把这些音响视为噪声污染。如果在大都市，夜间如此巨大的声音，也许早让工作压力巨大的白领族金领族心躁不已了，也许早被人把这件夜间喧嚣不停的事件状告到环保部门去了。但是乡下人没有告状，而是像观赏戏剧一般鉴赏着八名僧人的佛事仪式。八名僧人时而念时而唱，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排成队列走动，在农人们看来，比森林歌舞剧可有看头多了。
　　佛事做完的第二天凌晨，村民小组的八名大汉抬着装有思城爷爷遗体的棺木，朝着村子东南面的高地进发。在那一大片高地的一处，思城父亲早请人挖好了一个大坑了。八名大汉用麻绳和木杠把棺木轻轻放进了预先挖好的大坑里。照例的是众人磕头，化纸钱。纸钱化过一通之后，思城父亲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若干大小硬币来。他把这些硬币扔进大坑里，好让抬棺木的人跳下坑去捡硬币，这便预示着大家未来都能发大财了。硬币被捡完之后，便是向坑里填土了。因为上级文件的规定，他们没能做成大馒头状的坟墓，而只是把棺木所在地填得跟周围稍稍高一点就收手了。但等村干部和村民组长来检查过一回之后，思城父亲就立即把棺木所埋处堆成了一个高高而圆圆的坟墓。村干部们乡干部们难道料不到思城父亲如此的行动吗？难道料不到在他们走后就会诞生一座大坟吗？当然不是。有时候，文件、通告是一回事，实际上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事情在明处有规则，在暗处也是有规则的。事情在暗处的规则，有人称其为潜规则。潜规则是心照不宣的，甚至是层层隐瞒，下级瞒上级，一直瞒到最上面的姓什么的主席的。两套规则各自运行，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货色，而是由来已久的社会风景，跟老祖宗也是有所关联的。
　　办完思城爷爷的丧事之后，思城的父母亲坐在桌旁好好地算了一下账，把家里的票子好好的清点了一通。他们似乎有点惊讶了：他们原先预备继续购买造新房子材料的钞票，已经花去差不多五分之四了。于是夫妻俩在埋葬了思城爷爷之后，旋即就开始了积攒钞票的新征程。丧事办得很体面，夫妻俩没什么好后悔的。接着，他们就又考虑起活人的住房建设了。
　　乡下有句俗话，叫八字命不怕死来做。意思是勤劳辛苦地干活儿，越勤奋收获越大，反而会远离疾病、衰老和死亡。这是一种老黄牛奋斗精神的体现，也是数千年从老祖宗的血管里传下来的，虽然未必称得上是精粹，但跟牛粪一样，不能不说会茁壮庄稼，增加人们的收益的。
　　姚长远夫妇家的鸡、羊、猪都增加了新成员。夫妇俩也确信，而今毕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简直像河水般不能倒流的，再也不会限定每户人家只能养两只鸡的。包产到户，允许人们做生意之后，虽然不断涌现出了一些富人家，引起了一些人对平均思想受到冲击的不平甚至愤恨。但是，毕竟，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能混到饱肚子了，毕竟能有更多的油水经过人们的肠胃了。谁家人干得凶，卖劲儿多，谁家人获利就多，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理了。姚长远夫妇都信奉这一条：八字命不怕死来做。
　　在上一年的基础上，姚长远夫妇家的夏蚕儿又增加了半方纸。姚长远巧妙地利用时间的空隙，老婆忙得过来的时候，他就去挖土、挑土、运土、做土坯；老婆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回家充当得力的帮手，或者代替老婆成为主力。他从砖瓦厂收工回来的时候，有时并不是直接回家，而是顺道从偌大的胡桑地经过，顺便采摘一网兜桑叶回家。特别是蚕儿到了四龄期食量会陡然增加之后。他家所承包的胡桑地，跟其他多户人家的桑树地连成了一片，形成了一大片绿色的桑树海洋。有时候呼呼一阵风来，如果在远方观赏，也好像那绿色的海浪的；如果从上面进行航拍的话，这偌大的桑树地，大可以跟绿色的海媲美一番，要么，称她为一片绿色的湖，也是未为不可的，在直升机里观望她，她一定是富有温柔而亲切的表情的。思城的父母亲等好多农户，就凭着这一片胡桑的湖供养了无数的蚕儿，蚕丝被织成了多种色彩艳丽的绸缎，绸缎被制作成了方巾、围巾、短衫、头饰、薄被等多种产品被销往了远方甚至别的国度。这一天傍晚，思城的父亲不顾及搅拌泥巴制作土坯的疲劳，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大网兜，开始采摘桑叶，为了给蚕宝宝及时地提供美餐。晴和的天气，宜人的气温，温饱而略有剩余的日子，在农人们的心中，这比神仙的生活也相差不多了。他一边采摘着，一边投身进桑树湖海的纵深处。忽然，他采摘桑叶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的目光也板滞了，他的耳朵同时竖起细听起来。他终于看出来了，原来是两个成年男女正在行男女之事。那女的靠在树上，男的正在使劲儿忙乎。那男的是他的远房兄长姚长根，那女的就是他的老婆。顿时，他的嫉妒和仇恨之火一下子燃遍了他的心胸，他几乎想冲上前去一下子把两个人打死。然而，他竟呆在那儿没有动。他猛然间又涌出了强烈的自我悔恨自我谴责心绪的浪涛。当初，自己怎么那么糊涂就很快去结扎了？自己失了男人的能力，老婆也该是有苦说不出的。那时，该让老婆再去放一次环把环加固一下不就得了吗？
　　这样想着，这个男人竟然满怀着刀割似的痛苦和怨恨离开了桑树地的深处。他慢慢走到了桑树地的边缘，网兜没有采满桑叶就回到了自己家的破旧房子里。他感觉疲惫到极点了。
　　回到家后，他有气无力般地给蚕儿喂桑叶。半个多小时后，老婆也回来了。老婆是带的大蛇皮袋子去采桑叶的。所谓的蛇皮袋子，并不是真正的蛇皮，而是带着花纹的塑料袋子的形象说法。老婆采摘得很多，鼓鼓的一大袋子，回家后就动作麻利地喂蚕。他看着老婆的身姿和抛撒桑叶的动作，愤恨和怜悯相交织，竟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个男人的心里在隐隐作痛，他只是默默地向蚕宝宝们的身上撒去青碧而肥大的桑叶。他的心隐隐作痛，他忍受着，没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