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作品名称:姚家梦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6-01 21:39:29 字数:4075
可第二天,思城母亲症状依旧,常手按胸口欲呕而呕不出。于是思城父亲说道:“别再犟了!我陪你到公社卫生院查一查,好放个心。”思城母亲说:“要查,我没有腿儿啊,我自己不能走啊,我小孩啊,要你赔啊,你不要干活儿不要挣工分啊?不挣工分让孩子们喝西北风啊?”听到思城母亲没好气的语调,思城父亲便不再吱声了。他想:“现在不跟你啰嗦,过两天再说。大约你是不至于跟别的男人困觉的,不至于怀孕的。”他踩上了他的破旧自行车。他的破旧自行车是前不久他向修自行车的师傅买来的。这一天,他依然是挖土,挑土从有些晃晃悠悠的木板上到水泥船上,而后摇橹,而后靠岸,再从晃晃悠悠的木板上通过把土送到砖瓦厂预先设定的区域。傍晚时分,他像往常一样,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踩着买来不久的破旧自行车往家里赶。远远的,还没看见家门,刚到村口的时候,大队妇女主任就迎面走过来了。妇女主任热情地跟思城父亲打招呼:“远哥,下工啦!”接着,妇女主任的声音就变得异常细柔起来,她很是靠近了思城的父亲,低低切切地说:“远哥,你近两天要抽个空到医院去查一下子呀,上次结扎,恐怕手术做得不够好。远嫂怎么又怀孕啦?”
“什么?怀孕?”一时的,思城父亲确实有些不敢相信,更是不愿意相信。
“怎么,你不知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天远嫂到公社医院查过了,确实是怀孕了。你不相信归你不相信,但她肯定是怀孕了!远哥啊,你们不能再糊涂了,你家儿子就是超生的,哪能再养第三胎呀!现在又不打仗,少数反动派都退到台湾去了,要生那么多人干什么呀,是不是?”语速较快的妇女主任跟他讲起了革命道理来。
可是,这些道理,思城的父亲并没有能听进去。突然而来的妻子怀孕了的消息,让这个已经做过绝育手术的丈夫一下子栽入了痛苦而黑暗的深渊。他因为痛苦而使眼前和心中的世界都完全改变了色彩和模样,完全让他透不出气来了。他感觉深受了欺骗深受了侮辱,万分痛苦地想:“我,结扎了,明明是排不出体液了,可是,我老婆,还怀孕,怀孕。”
“你头偏过去在想什么呀,远哥?你得给我个准儿呀!”局外的女人,只负责公事公办的妇女主任并没能及时地感觉出这个男人的痛苦和屈辱。她甚至想:“你这户人家,真让我倒了霉了。女人放不住节育环,怀孕引产,引出个儿子来;男人结扎,但没有扎得住,女人竟又怀孕了。真是该死的人家专让人麻烦不断,能让人跑断腿儿!”不过,她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里还是带有三分和气:“远哥,我不陪你再慢慢磨蹭了。过一两天,你非得再到医院去好好地查一查不可。你不做声,就算是答应我啦!”说完,妇女主任就迈着大步自个儿回家去了。只剩下姚思城的父亲姚长远一个大男人站在路旁,手扶着一辆很不完全的自行车,仍在万分痛苦地想:“我绝育了,我早不能做男人事了,可是我老婆竟怀了孕。天啦!”
二十几年前,姚思城的奶奶因为跟当时的生产队长有染,被思城的爷爷狠狠地揍了若干个嘴巴,夜里,哦,不,临近黎明的时分,思城的奶奶因一时羞辱痛苦绝望不过,一根绳子悬上房子的二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事情,姚思城当然是毫不知晓的了,这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他才来到这人世间的呢,并且是极其偶然地才来到人世的。就是思城的父亲姚长远至今也是不知情的。历史有时会惊人的重复,家族史有时竟也会惊人的重复。现在,姚长远的老婆因为长远的被结扎,因为长远的失去房事的能力,而跟长远的一个远房的哥哥姚长根私通上了,不过,长远并没有狠揍思城母亲的嘴巴,思城母亲也没有因此而悬梁自尽。
就在当天傍晚妇女主任通知思城父亲姚长远去医院复查结扎手术之后,长远回到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思城母亲说:“你臭娘儿们!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你不说,我揍死你!”姚长远的话音一落,老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确实对不起你!你打死我,我也无怨。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你不行了,我年纪还青青的,我一时糊涂,竟跟长根好了几回。他光棍一条,也可怜。他老是缠我。他说,他有的是力气,他拼命做工分,帮长远弟把两个孩子养大。两个孩子的将来,不容易。他也感到对不起你,我也感到我糊涂做错了事。要打要骂,你都可以的!”女人跪在地上,抹了一下眼泪。面对这景况,思城父亲在伤心之中忽而带着对这个女人的几分同情了:“自己已经不能做男人事了,总不能让年轻女人守活寡啊!”他这样想着,但仍开口骂道:“你臭婆娘!你还假装你有理是吗?要是今后让我看见你跟别的男人,看我不打死你!你给我起来,好好的干活儿,把孩子拉扯大,让孩子将来日子好些。你快给我起来!你个臭婆娘,看我揍不死你!”
从那一天开始,姚长远的心中就埋下了一颗硬硬的不愉快的种子,但因本人的男性能力已经失去,也就无可奈何地过着日子。
至此,姚长远也就带着三分糊涂,并不十分严密地看管老婆,只要老婆不明目张胆地跟长根厮混在一起,他也就这样得过且过了。他有好几分追悔,当初为什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做了结扎手术的呢?让老婆再去放一次节育环不就好了吗?可是,这世上实在没有后悔药,他只能这样委曲而卑微的活下去了。
这人世间,总有人活得光彩些,有人活得灰暗些。思城父亲的忍辱退让,思城母亲跟姚长根的暗中往来,让整个生产队兴起了一股小小的波涛了。有人说,过去皇帝一个人有好多老婆,而今,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一个女的也可以有几个男将了!还有人说,过去,是阳盛阴衰,而今,新社会,红旗下,是阴盛阳衰了!另有的说:也不吵,也不闹,一个男人不过瘾,两个男人感觉好!这样的人家妙妙妙!只要一看到思城母亲,就可能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戳戳:女人太骚,男人熊包。二男一女,配合正巧!有一回,一群女人在思城母亲背后指指点点的谈论得正欢腾时,被思城母亲听到了。思城母亲突然一转身,对着一群女人说:“这天下哪个不骚呀!我们人家男人相信上头的号召,做了结扎,犯了王法不成?我就跟其他男人做了!怎么样?我的×,我做主!要跟哪个就跟哪个!关你的鸟事!人家捣了我的×,我犯王法我坐牢!人家捣了我的×,也捣了你的嘴?不捣你的嘴,你怎么会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天的呢?有种的今儿个给我站出来,说,是不是男人们捣了你的嘴?!”有时,人一觉醒,一强硬,还真的力量倍增。思城母亲这一番粗俗的痛骂,还真的把一群饶舌的女人给唬住了,那群女人一时的竟都哑巴了一般,无言以对了。从此,天下便真的太平了不少。
姚思城的父亲没有再反抗生活,而是接受了生活的裹挟。他反反复复考虑了好多:打死远房兄长姚长根固然是行不得的,把他打伤了也不可取,把老婆揍一顿也不能算个事。这些意思在他头脑里不知翻滚了多少遍了。好多天过去,他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走。把孩子拉扯大,让孩子有出息,才是家庭的最大理想最大事业。于是,他每天跟老婆说不到三句话,而是更卖力气去挑土。把对生活这一边的不如意,发泄发奋到生活的另一边去,这是一种无奈,也可转换成一种能力。为了能挣更多的工分,他延长了工作的时间,一边坚持挑土,一边努力做砖头土坯。做砖头土坯,是他过去干过的活儿,现在重操就业,熟门熟路,干起来倒也能十分顺当,且速度也是喜人的。这样的干了一年多之后,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面理想的旗帜,他决心把家里的三间房翻建一下,换成砖头墙壁,如果可能的话,屋上盖上瓦顶是再好不过的了。那样就完全变成瓦房了。草屋里生,瓦房里蹲,那就完全变成好命运了。过去的地主,也不过就那么几间瓦房子。
其时正逢上了经济改革的年代。这年代的到来是万分的不容易,是冲破了重重的阻力才迎来的。英勇杀敌,血流成河,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而后又是几十年的苦心经营的集体化,不是说变革就能变革的。如果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还在世,头脑子还好使,能答应改变经济的运行法则和方法吗?几年前,伟大领袖逝世时,全国人民虽然不能够全涌到京城去吊唁,但全大队的社员们都集中到大队部广场上去统一收听广播了。虽然大家衣服或破或旧,但几乎人人是戴上了用新黑布缝成的黑袖套,向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遗像深深的三鞠躬,有的人支持不住,在三鞠躬时瘫下身去,泪流满面,嚎啕痛哭起来。其实,成年人的悲痛的哭声也差不离跟孩子的悲惨的哭声是一样的,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听到有人失去亲爹亲娘般的哭声之后,也有好多妇女甚至男将哭得泪人儿似的,仰面躺在地上,攥紧双拳,舞动着臂膀,蹬动着双腿儿,完全被悲痛戳穿胸膛了。精神的归属地失去了,灵魂的栖息所毁灭了,信仰的大厦毁碎了,薄薄的稀饭是否能有得喝,稍一想想,就让人心肝撕裂,悲痛不支啊。那时候,睡梦中也不可能出现承包土地的情景的啊,得了癫狂症也不可能认为人人应该生而有土地,土地也是可以买卖的呀。
慢慢地,一两年之后,丢失的灵魂似乎才缓缓地飘然回到自身的肉体。姚长远一家,跟别的农人们一样,感觉怪怪的接受了几亩承包的土地。农闲时,思城父亲姚长远到砖瓦厂去挑土,去做土坯;农忙时,他跟老婆就拼命奋斗在收获或种植的匆忙而火热的田野里。有时候,他的远房兄长姚长根也到他家承包的田里帮助农忙,并且从来不吃他家的东西,也从来没有提出索要工资的请求。思城的父亲对他没有丝毫的热情,也从来不设酒宴款待他,更没有主动提出付给他工钱,但也没有把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没有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或用木棍去猛击他的头颅。就这样默默地让一切自由生长自由发展着。
承包土地一两年之后,缴去了该交的公粮,家里居然还剩下一大堆麦子,一大堆稻谷。思城的父母亲一会儿看看稻子,一会儿看看麦子,喜悦的心情一时还真难以表达。刚承包土地时的奇怪感觉也慢慢消失了。家里的稀饭也较往年稠实一些了,并且每隔两三天就能吃一顿干饭或一顿面条,下面条的锅子里再也不要加那么多的水了。干饭里也不掺杂过多的山芋或过多的青菜萝卜了,面条竟有时厚实得如干饭。思城父亲说:“粮是多了,但也不能瞎吃啊,等把房子翻新了,而后才能多吃厚粥多吃饭啊。”他的话得到了老婆的默认。节省是一种美德,逼迫的节俭也可能成为文化的传统一般得以继续。文化传统可延续数千年而没有更改的迹象,节俭的美德则可能在人的身上延续一辈子,当然,也是具有影响后辈的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