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因那天是个阴天，洗湿的衣服晾不干，而又没有多余的干净衣服给思城的外公换上，因此，姚思城的父母亲在看望了思城外公一会儿，给了他两块薄饼之后，也没能给思城外公换上干净的衣服就离开了。思城外公穿着满是虼蚤的破烂烂脏兮兮的衣服，就那样生活在破旧衰败的草木棚里，过着野人或大猩猩一般的生活。
　　思城外公的野人或大猩猩一般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思城“满月”的第二天。思城“满月”的当天，他没能来参加庆典。思城满月的当天下午，思城的大姨妈和思城的母亲用一只边上稍有缺损的大瓷碗带着几片红烧肉，几块茨菰，一点炒青菜和一定量的山芋丁米饭来看望他。当时当地，米饭里掺些山芋丁，就能有效地弥补米的不足的缺憾了。她俩来看望父亲，因为父亲那芦竹和稻草编的门没有关闭，所以她俩老远就看见他趴伏着睡在那床上。——所谓床，就是两头用破砖块垒砌起来，在上面搁一块破木板而形成的。因为木板薄且有很大的空隙，所以床中间部分有些晃荡。因而，木板的下面也垫了好多好多的旧砖块。因为旧砖块数量的有限，所以床离地面的高度就只能一市尺左右了。除了这张由砖块和破旧木板而形成的床之外，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供来人坐着唠嗑的凳子了。床就靠在芦竹稻草门的边上。老远的，思城大姨妈就喊道：“父啊，怎么还在睡大觉啊？给你送了点东西来了，快坐起来吃吧！”思城大姨妈的喊声并没有得到回应。当她俩走到床边时，才发现思城的外公好像不怎么济事了。人趴伏在床上，右手被压在身子底下，左手在使劲儿向前方伸去，似乎想尽力抓取什么。思城大姨妈和思城母亲连忙放下饭食，用手去摸他，并连声喊他“父啊，父啊”，可是，他只能喘气，却不能应声回答了。当时，110报警电话还没有诞生，120求救电话当然也没有诞生，民众们更是远远没有形成这方面的意识，天地间的某些地方更没有形成培植民众这方面意识的计划。“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数千年前就形成的信条，能改革掉吗？民众的有些意识是万万培植不得的，要使其不产生萌芽或将其消灭在萌芽状态最好。要确保能代代如此，永远如此啊。否则，生活的不安定是毋庸置疑的。
　　思城大姨妈和思城母亲吓得手忙脚乱，连忙使力气将思城外公的身体翻过来，让他脸朝上躺着，又将他的脏而破的枕头用稻草垫高了一些。然而，当初能挑着粪担子快步如飞的思城外公，当初能吃四十个鸡蛋而胃不疼的思城外公，当初能杠膀取得辉煌胜利的思城外公，现在却只能喘气，说不出一个字来了。姐妹俩忽然想起，他趴伏着把左手伸向前方，而他前方的不远处就是一只小小的旧水缸，旧水缸旁有一只葫芦做的水勺子，大概他是想舀水喝的吧。于是姐妹俩很快用那葫芦勺子舀了一点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嘴唇间慢慢灌下去，然而他只能喘气，已经不能有力地下咽了。那点水在他嘴里含了一会儿，才呛了下去。姐妹俩实在无计可施，就只能另外又喊来了几个人。然而更多的人仍然是无计可施。
　　在思城满月的第二天早晨，大约五六点的时候，思城外公丝毫的呼吸也没有了。
　　那时节，活人还可以替死人选择土葬或火葬两种方式。但土葬的最大缺点就是需要做一口棺材，需要消耗较多的木料。当然，如果用稻草柴笆子等东西裹住尸体安葬下去，也是未尝不可的。好多人也是这么做的。但思城大姨妈及思城的母亲又觉得用稻草裹一下尸体就下葬，似乎太简单太简陋了，她们深感对不起父亲。于是，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还是火葬吧。火葬干净。用一块红布包一下骨灰，放进一个小木头盒子里就够了。免得还要做一口棺材。”
　　那时县城旁已经造好了火葬场了。不过，大山村离火葬场少说也有四十华里的路程。运送尸体倒成了一个大难题了。没汽车，没卡车，没拖拉机，人力拉的大平板车也没有。当然，大家也没有朝这方面想，想象力因受生产力的限制而还没有达到这高远的程度。那种手推的独轮车倒是有的，据说在打内战的时候用过，但到现在，已经多年不用，差不多快要散架了。全大队大约有七八户人家有自行单车，也是破旧的居多。人家的自行车也未必轻易地答应给别家运送尸体的。不过，好在思城大姨妈家有一辆基本完全的自行单车。于是最终决定用思城大姨妈家的自行车将思城外公运送到县城火葬场去。
　　用自行单车运送成人的尸体，在地球村应该是很难得见的景象吧。大凡用自行车后座带过活人的人都知道，只要自行车向前滚动起来，后面的活人会自动平衡的。因此，用自行单车带一个活人，对技术熟练的骑车人来说，并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用自行单车带活人，地球村不少人都干过这事，甚至还有年轻的帅小伙儿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带上一名心爱的姑娘的呢，像日本的影星山口百惠和三辅友和以及后来的好多明星那样。车轮滚滚向前，微风吹吹，加上身旁的青山绿水花儿红，那就构成了一种怎样的爽心浪漫啊。而自行车后座上捆绑一个死人，并且是身体高大的死人，要想顺利地骑车前进，就是挺不容易的事情了：因为死人不能够自动平衡，死人是最善于显出他的重力的。因此，当用木棒把思城外公竖直地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时，思城的姨父或父亲都不能骑在车上使车轮顺利地向前滚动起来。其他有汉子不服气，说思城姨父和思城的父亲车技不精。思城姨父和思城父亲只得让那不服气的汉子骑车试试。那汉子骑上车后，浑身得使力气，龙头歪歪扭扭，差点儿使车子及一个活人和后座上的死人都摔到路旁的小河沟，结果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哄笑，让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快乐的活气。那汉子服气了，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他才将自己的右腿从车子的前杠上抽下来。这样折腾过一番之后，思城的父亲姚长远终于想出个妙主意来了，并且这个主意得到了思城姨父的赞同。就是，在车子的后座下再捆绑一根木棒，由思城父亲手扶车龙头推着前进，思城姨父在车旁扶着后座下的那根木棒以帮助平衡。走过一段路程后，两人再轮换岗位。轮转岗位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避免扶龙头推车人的极度疲劳。这个主意又引来了更多汉子的赞同。于是，一个活人推自行车，一个死人被竖直地绑于后座，另一个活人在车旁扶着木棒帮助平衡的稀有图景，就这么在乡村的希望的田埂上展现开来了。在场的大人们也没有多见这样的戏剧场面，小孩子们更是感到稀奇好玩。他们跟在送葬的大人们后面，跳跳蹦蹦的，心中感觉出的是童心里的新鲜和新奇。
　　数个小时之后，一个活人推自行车，一个死人被竖直地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另一个活人在旁侧抓着木棒帮助平衡的奇特的情景，就再也没能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因为，死者，即姚思城的外公已经化作干燥而碎脆的骨灰了。那细碎的骨头灰，用手去摸摸，感觉还是热热的呢。死者的骨灰被用一块旧红布包扎着，第二天黎明时分就被埋进大山大队西南角的那片高高土坡的腰间了。
　　在姚思城来到这世上满月的当天上午，谁也不会料到思城外公会在那第二天去世，当然也没有料到如此之快地把他埋入地下。人一死，百事了。关于姚思城外公的种种经历和业绩，人们自然而然地就逐渐淡忘逐渐较少提及了。
　　没死的人就得活下去。由于姚思城的出生，超越了计划生育的指标，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就决定给姚长远家一定的经济处罚。思城的父亲姚长远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暴躁了起来：“我家是相信上头的政策的，我老婆是去做引产手术的，我们哪想到会引出个儿子呢！不听上头的政策该罚款，这道理哪个不懂啊！我们听上头的政策也要罚款吗？天理不容啊！”思城的母亲说：“你这人，说话臭里臭气的。你讲理，他不跟你讲这个理，你说了有用吗？你倒不如索性服个软，去哀求一下，说实在拿不出两个铜板来。顺便约一约，让大队干部和小队干部来吃顿肉饭，我们再说几句好话，让大队干部再向公社干部哀求哀求，可能大事就化小，小事就化了了。”姚思城母亲所说的“肉饭”，当然不是指肉和米一起煮成的饭，而是指吃饭时还能吃到几片肉，当然，如果菜肴丰盛的话，还有可能吃到豆腐、卜页、猪血、青菜等等的。乡下人，难得称一回肉弄几个菜，所以，吃肉饭，就成了人们心向往之的人间的美好享受。有好多事情，本来也许是十分不好办的，但是，请干部们吃一顿肉饭，也许事情就能迎刃而解了。肉饭，成年人的想往，孩子们的梦寐以求。物以稀为贵，自然之理。
　　请干部们吃一顿肉饭，总比罚款的花销少。干部们大快朵颐，姚长远一家节省部分开支，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市场经济思维，也是一种互利双赢。姚长远很快同意了老婆的提议。于是就在姚思城双满月的那天中午，请来了大队支书、总账会计，小队的队长、会计等几个人，供给了他们一顿在当时会被认为是相当丰盛的午餐。主食是大米和山芋粒子煮成的干饭，当然，所放入锅子里的大米的比例，比姚长远家平时干饭中大米的比例不知要高出好几倍了。另外，除了猪肉红烧之外，还宰了雄鸡，买了鲢鱼，买了卜叶、豆腐、茨菰、韭菜等等。不过，在当时被认为是十分丰盛的一桌饭菜，跟经济改革几十年后比起来，那简直是草民跟皇上作比较了。关于经济改革之后一桌饭菜价值数千元甚至数万元之上的话题，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论述其详情的了。
　　不过，这顿肉饭之后，上级再也没有提及要罚姚长远家款子的事情了。他们似乎谅解了姚思城的父母：人家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引产引出个活的儿子来，恐怕连天王老爷也没有料到。就是在请过那顿肉饭之后的一个星期，或十来天之后，大队妇女主任来到了姚长远家。一进门便笑嘻嘻的。当然不是谈罚款子的事情。罚款的事情似乎已经结案了。妇女主任跨进门槛来，在一张长凳上坐下，笑嘻嘻地说：“远哥远嫂，要女儿有女儿，做梦想儿子就有了儿子，你们真是好福气啊。”
　　姚思城的父母亲已经感觉出，妇女主任讲这些话，一定不是她来谈话的目的或主旨。于是夫妻两个就用眼光盯着她，似乎让耳朵更加竖立起来听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