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叫武全的汉子感到膀子疼痛难忍了，后来已经全然没有了迎接对手猛力敲打的力量。他退让了几步，红着脸，尽力地想掩盖失败的尴尬与难堪。他忍着疼痛，用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我不跟你小兔崽子杠了！我不想赢你也不输给你算了。”思城的外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我赢了！我赢了！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苏修和美帝！将来解放全人类！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武全强做出微笑的样子，退在一旁，却并不坦率承认自己的失败。直到数年之后，有人提到这次杠膀事件的时候，他仍然不肯当众承认自己是失败者。他说：“我并没有输，他也不曾赢，至多可以算打了个平手，正好打到了三八线上！”如果把这次杠膀事件视为一场战争的话，如果可以比较战争双方的历史著作的话，那这场战争就是一方胜利了，一方并没有输。这便值得玩味了：也许有一方撒谎了，也许双方都撒谎了，也许双方的评判标准不同了。唉，难怪有人慨叹，历史成了被人任意打扮的小姑娘了。
　　因为人们饿肚子的时候多，食物品种单一营养不全面的表现显露，所以关于吃饭问题的憧憬、企盼及议论也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英雄传说也不匮乏。思城外公之所以能成为有名的英雄，除了力气大杠膀子的辉煌胜利之外，跟他的超常的食量也是分不开的。
　　那件事并不是发生在“同儿里”，那件事就发生在侯二嫂嫂的家里。侯二嫂嫂及在场的七八个人包括男将和女将都是见证人，也是事情的评判者。
　　那天，也是下午，天气本来还是蛮晴和的，只是有点闷热的感觉。可是不多会儿，天气如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了。那一带见不着城市的影子，所以人们看不到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但乌云覆盖整个乡村的景象倒是实实在在的，也是经常发生的。一阵凉风刮过来，随即，大而猛的雨滴纷纷落下。正在田里劳作的几个男将和几个女将，都急速地向最靠近的侯二嫂嫂家逃跑了。侯二嫂嫂家的两间半的旧草房里，大小板凳上，杌子上，乃至方桌上，一下子坐上了十来个男人或女人。半个时辰之后，雨的威力似乎渐渐地变弱了，但仍然阻止着大家到田里去干活儿。这时候，侯二嫂嫂的儿子平毛头，忽然的在自家门板上敲打起一枚熟鸡蛋来了。煮熟的鸡蛋，外壳完好，侯二嫂嫂的小儿子平毛头驳不开，于是就利用门板打破蛋壳。据说大猩猩也能达到这样的智力水平。但平毛头没有料到，他打蛋壳的举动，竟然唤起了好多成年人强烈的食欲了。兴许有人明显的感到肚子饿了，生出了吃熟鸡蛋的美妙的想象。有一条汉子说：“哎！如果有足够多的鸡蛋的话，我一下子能吃二十个！”旁边有一条汉子赶忙接过了话题：“二十个？三十个吃下去也不费劲啊！”另一个汉子又紧接着说：“三十个？四十个也吃得下啊！”说能吃四十个鸡蛋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后来取名叫“姚思城”的男孩的外公。
　　姚思城的外公，其时是个三十岁来岁的汉子，正是消耗食物干重活的主儿。大概是饿得紧急了，所以产生了一顿吃四十个鸡蛋的英雄气概和豪情壮志。另有汉子马上跳将起来，大声地说：“四十个？疯了！简直是疯了！你别以为你现在饿得慌，好像一顿能吞下几十个鸡蛋。如果真的让你吃，二十个都难！我告诉你，当你饿疯了的时候，你感觉鸡蛋不知有多好吃呢！可是，十几个鸡蛋下肚以后，胃口就不是那么好的了！甚至感觉是在吃鸡屎！吃鸡屎，什么感觉？什么味道？只有穷人，没有穷胃口没有穷肚子的！不信，我们赌一场！”“赌就赌！”思城的外公豪壮而有力地说。有一条汉子走近来劝思城的外公说：“你可别发铳劲儿呀！刚才人家说得不错的。饥不择食，什么东西都吃；饿慌的时候，不晓得自己肚子能填多少。我告诉你，前些天，四队的光宝，你也认识的，跟人家赌吃三十个煮鸡蛋。双赌双赢。结果怎么样，吃到第二十五个的时候，好像吞鸡屎一样的，实在咽不下去了。眼人儿发白，嗓子扭动，脸皱成一团，也咽不下去。结果怎么样，小命儿是保住了，但只能哭丧着脸认输了。除了煮熟的三十个鸡蛋外，另外又赔了人家六十个，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架子也丢得不轻啊！”另有汉子附和说：“是的是的，说起来容易，真的吃，就难了！”可思城的外公就是不怀疑自己的能耐，说：“四队的光宝，没得用场的东西！要是让我吃，恐怕还吃不饱呢！那光宝能比得上我？”旁边的汉子急了，说：“少屁话，赌！”思城的外公说：“赌，小狗儿不赌！”
　　于是似乎忽然引进了外族文化对等地平等地真协商真讨论的机制，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制定了打赌的规则：实行双赌双赢制。如果思城的外公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四十个鸡蛋，那就赢取八十个鸡蛋回家；如果不能按时完成任务，那除了煮熟的四十个之外，还须另外赔付别人八十个鸡蛋。
　　其时急需的四十个鸡蛋，由侯二嫂嫂等几名妇女负责到几户人家筹集，鸡蛋的大小由侯二嫂嫂拣选，一般原则是不挑选最大的，也不挑选最小的。鸡蛋一律煮着吃，驳蛋壳的时候，蛋壳上不得明显沾有蛋白子，定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吃完所有的鸡蛋。否则，违反规则者就被判为失败者。
　　侯二嫂嫂等人撑着油纸伞或顶着斗篷，踩着脚下湿湿的甚至还蓄有浅水的泥路。其时雨水还在斜斜密密淅淅沥沥地飘洒着。她们走了几户人家，终于凑足了四十个鸡蛋。煮熟了。用冷水冷却了。思城的外公开始不紧不慢地吃起来了。侯二嫂嫂等人在旁边不时地帮他剥去蛋壳，也认真地担任着监督者和裁判者的角色。吃到第三十一个的时候，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开始低声地议论了起来：“吃不下去的。肚子饿的时候是一回事，真正吃的时候又是一回事。”“赶快认输吧。人家不要你赔八十个的，只要你赔六十个就完事了。我们大家都帮着哀求，还不行吗？”思城的外公只顾专心地吃着，对这些话不理不睬，也不恼怒。他明白，有人把侯二嫂嫂邻居家的小小的旧闹钟借来了，离一个小时结束的时间还早呢，他并不需要赶速度。不过，当他吃到第三十六个的时候，推进的速度更是缓慢了下来，下咽已经变得十分艰难了。也许，鸡屎味浓浓地产生了。他有时闭起眼睛，扭动脖子，脸上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痛苦的表情和人们极度饥饿的表情的形态和风格似乎是不一致的。他闭起眼睛的模样，大约跟赌吃三十个鸡蛋的四队的光宝的模样也是不怎么相同的。他虽然下咽得万分艰难，速度极为缓慢，但他并没有停顿，更没有退缩，他在拼死力朝着胜利的目标爬行、爬行。
　　“这是最后一个了。大家看清楚，这是第四十个。”侯二嫂嫂对思城的外公说，好像是在鼓励他，其实也是在向人们宣示事情的进度。思城的外公眼光似乎暗淡了许多，眼力和耳力都好像消减了好多。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他接过鸡蛋，每次只掐一点放进嘴里，但并没有掉落一点蛋白或蛋黄。他始终没有违背比赛的规则。规则意识，在他的老祖宗那里，应该是存在的。但有人认为，从他的老祖宗开始，就天然的缺少规则意识，于是有些规则，虽在全球推行，但在这一带似乎是推行不得的。或者说，推行时遭遇的阻力会大得无比。
　　“没有啦，没有啦！都吃下去啦！四十个！一点儿屑子都没有掉！”侯二嫂嫂高声宣布比赛结果了。人群中有人欢笑欢呼起来。这真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啊，有人还没有吃到三十个鸡蛋就败下阵去，而思城外公竟然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消灭了四十只，一点屑子都没有剩下！你瞧：他稳稳地站立起来了，用胜利者的极为得意的眼光望着众人。他虽然平素舍不得吃鸡蛋，但并不是不具备吃鸡蛋的能力！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也有人以为他会因肚子的饱胀而暂不能走路。但是，他没有出现剧烈胃痛的现象，更没有出现胃穿孔，他神智仍非常的清醒，挺直了身子对侯二嫂嫂说：“双赌双赢！这么多人证明，可不好耍赖的。”
　　思城外公的对手瘫坐着靠在泥墙根上。按规则，他仍需付给思城外公八十枚鸡蛋。这八十枚鸡蛋怎么能凑齐呢？家里的两只老母鸡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产出八十枚？卖鸡蛋的钱都是要用来称盐打醋打酱油的，现在该多长时间不能买盐打酱油呢？真是不敢想了，老婆该是怎样的伤心，孩子该是怎样的伤心。他真的没能料到思城外公竟能吃这么多，“我怎么这样失算输得这么重这么惨的呀！”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悔恨与痛苦的表情。
　　后来，侯二嫂嫂是怎么将八十枚鸡蛋送到思城外公家的，思城外公对手的老婆是如何接受输掉那么多鸡蛋的残酷现实的，人们似乎都不很关注了。思城外公比赛胜利的雄豪事迹，却从此流传了好多年。
　　不过，现在，姚思城的外公却衰朽得无法走路了。作为集体化初期那一带地方的雄豪人物，他也跟所有的指挥打内战打外战的政治家军事家一样，逃不脱衰老的命运。他单个人住在村子的“同儿里”。他的大女儿，即姚思城的大姨妈，嫁到了泰通河的大河西，因为生计，也不能很频繁地去看望他。姚思城的母亲，是他的小女儿，虽然较之大女儿来说，看望较多，但，也因为生计，也是不能极为频繁地探视他的。就在姚思城出乎人们的意料，活着来到这人世间的上一年的春天，因为做活路，思城的父母隔了多日没能去看望他。等到思城父母带了点好吃的东西去看望他时，简直把思城的父母吓得极为的严重了：人是活着的，身体也未见什么特别的不适，但看他身上，浑身脏兮兮的简直让人无法靠近。衣服，被子，在那灰黑、低矮的破草木棚里，似乎都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霉味。如果把他居住的灰黑低矮的草木棚原封不动地搬到几十年后的博物馆里，温饱而干净的孩子们一定不会相信这草木棚是曾经住过人的。等到思城的母亲把用芋头叶子包裹的两片薄饼举到他面前时，他简直如饿疯了一般，抓住薄饼三口两口就咽下去了。这时，思城的母亲朝他身上看了看，又几乎吓了一跳，他那脏巴巴的灰暗的破衣服上，布满了无数的小黑点子，那小黑点子还在不停地跳动着。思城母亲仔细看了看，才算看清楚了，原来他浑身上下都是跳蚤，当地人叫虼蚤。真有点让人奇怪，一个人浑身上下生活着这么多的跳蚤，怎么竟然不需要挠痒痒的呢？原来，有俗话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债多不愁，虱多不痒。那我们完全有理由移用一下这句俗语，饿久了不愁，跳蚤多了不痒。说这时的思城外公是世界上身藏跳蚤最多的人，因为这话不会直接涉及到部分人的利益或权力，因而，极力反对者，一定很寥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