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泰通大河的西边登岸后，思城父亲仍然领着思城母亲走田间小路，走小土山间的长满了荒草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路，终于到达了思城的大姨妈即思城母亲大姐的家。
　　家族史家庭史在一年又一年的行进中，当然构成了好多相似的情节，也出现了好多不相似的剧情。怀了第三胎的思城的母亲，在成功地到达思城大姨妈家的第三天或第四天，中午，太阳光明晃晃的，全家人在屋里喝着青菜糁子稀饭的时候，门前的日光忽然暗下了一些，脸面朝着大门的思城的大姨父，一抬头，便发现三四个人已经在他家的门槛前站着了。这三四个人，思城的大姨父一个也不面熟。坐在桌边脸朝东的思城的母亲一扭头，便完全认出了这四个人：一个是大队妇女主任，一个是生产小队的妇女队长，另两个是男性，都是思城母亲本队的社员，都是帮助妇女主任抓计划生育工作的帮手。毫无疑问，逃亡的思城母亲已经被逮了个正着了。
　　很明显，这一回，计生委的人员并没有从南北两路包抄过来，并没有形成分兵合击的掎角之势，而是径直地奔到思城的大姨妈家的门前。计生委人员的到来，着实让喝着菜稀饭的几个人猝不及防。计生委中的一名女干部，也就是大队的妇女主任，一见到思城母亲就开口说：“哎呀，远嫂啊，你让我们好找呀！原来你到了这里呀！我们来带你回家的，你哪儿也别去了！你晓得的，你哪儿也去不了的！”
　　说把远嫂带回家，当然是委婉的说法。说话弯弯绕，大概是从数千年前老祖宗的外交辞令和讳饰之词那里继承而来的风范和风格。没人想到做事情之前可以把话摊开来论辩，没人想到做事情可以讨价还价，可以折中调和。思城母亲把手上碗里的稀饭一喝完，就抑郁着面孔，乖乖巧巧地跟计生委干部一行离开思城大姨妈的家了。在思城母亲起身离开座位准备跟计生委干部出门的时候，思城大姨妈眼眶似乎有点红了，对思城母亲道：“再盛一碗吧。你只吃一碗，肚子会饿得吃不消的。”思城母亲仍然抑郁着面孔，垂下眼光，简单回答了一声“不了”，就跟着队伍走向家的方向了。
　　当天晚上，思城母亲就被计生委干部带到了直盐镇医院，准备第二天接受堕胎手术，和她一年多以前到直盐镇医院堕胎的情形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可是，跟上次堕胎的情形大不一样的情况发生了。在这人世间，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件：思城母亲引产下来的孩子一离开母体，跟思城二姐的动弹、抽搐是大大的不同，这个婴儿竟然“哇哇哇”地发出哭声来了，“哇哇哇”的声音真是好响亮啊。“孩子是活的！还是个男孩儿！”在场的思城的大姨妈一听到孩子的哭声，一望见小男孩儿的小鸡鸡，立马用她先前系在腰间的围兜把孩子包裹了起来。她颤动着双手，她简直担心医护人员再给孩子注射进一管子的药水，使孩子由哭声而无声，由抽动而变得不动。于是她迅速地把孩子捂在胸前，似乎以数千米赛跑般的速度向思城的家的方向赶。她冲出医院的大门后，几乎逢人便说：“男孩！活的！一生下来就哭！可能是药水没打到身子，一引下来就哇哇的哭！哭得很响！现在可不能再打针把孩子弄过去了！活的，哭，不能再打针了！”她疯疯癫癫似的，她边走边喊，她心里隐约有这样的一种算盘：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孩子再被打针弄死的可能性就越小。世界上有一些事情，就是怕知道的人太多。有了阳光，诡秘的事就少了。不过，这时，她并没有忍心说一个“死”字，老祖宗讳饰的作风在她身上也得到了体现。她只是重复着说：“孩子是活的，一下来就哭，这一下不会再打药水弄过去了吧。”
　　这个谁也没有料到能活着来到人世间的男孩，就是后来被取名叫“姚思城”的男孩。多少孩子在出生之前就死亡了，而他，却活着离开了母体，把死亡抛到出生之后了。
　　姚思城这个名字，是在姚思城活着出生的几个月之后才起的。这名字由思城家南边一所小学的一名老师而取。据说那个老师开始是在某个大城市工作的，因为阶级划分时成份相当糟糕，又因为他在某些报刊上发了些被认为是充满了毒素的文章，所以倒了霉落了魄，被贬谪到农村来做了一名小学老师。据这所学校的另一名老师说，姚思城的姐姐姚思嘉也是由这个老师取名的。另外有老师还暗中对人说过，这个老师骨子里仍然不服气把他发表的文章说成是毒品，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心肠和自己的想法都是好的，都是不害人不害社会的，甚至还应该得到赞扬和称许的，因此他给思城的姐姐取了个叫“思嘉”的名字。这，莫非是曲折地显现出他的不服？莫非是一种扭曲的反抗？要么，就是希望得到肯定？而今，他给这个十足因侥幸而活下来的男孩取名叫“思城”，莫非他仍然忘不了他过去大城市的生活？不过，思城父亲姚长远倒不是这样看的。思城父亲也少许识几个字儿，他认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叫思城，将来定能入城做城里人，过较为舒适幸福的日子。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都被思城父亲认为是个不错的名字。
　　这个被堕胎生下来的活的男孩，在全公社引起了从未有过的大震动：太不可思议了，直盐镇医院的医生少说也堕掉了几千上万个孩子了，有一个活下来了吗？只有极少数的孩子在被堕下之后仍有些抽搐、抖动，但那只是极少数呀，抽搐抖动的时间也不是很长的呀，并且也不是可以到处无休止地传播这类消息的呀。哪有被堕下的孩子居然还“哇哇哇”大哭，居然还像正常生养下来的孩子那样存活下来的呢！这里面一定有鬼，一定有特殊的勾当！
　　给思城母亲注射堕胎药的崔医生很快被计生委的干部们控制起来了。这个崔医生是个矮胖的中年妇女，给孕妇堕胎是她已经干了多年的活儿。姚思城的二姐也是由她施药堕下来的。她跟其他医生一样，从来没有堕下正常存活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这一次偏偏失了手呢？
　　各种传言纷纷而起了。有人说，崔医生得的好处一定不薄，姚思城的父母给她的礼物一定是厚重得厉害。也有人说，只有公社上面县里的大官儿帮忙，才有可能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也有极少数的人认为，这也许完全是偶然，这孩子偏偏早产，而医生一时疏忽，药物根本没打中胎儿。伢子的活下来，就好像是狗子吃屎碰着了一个完好的豆子一样巧合。被控制起来的崔医生坚持说，她没有受到任何的贿赂，她是正常地施用药物的，药物的品类也绝对没有出错。如果是药物失效了，那她自己更是没有过错的。胎儿能活下来是她事先万万没有料到的。她坚持认为她是无辜的。但上级领导和医院领导不完全相信她的话，也没能查到她明显的过错。上级领导和医院领导给了她一顿批评教育，给她降了一级工资，就算是“结案”了。
　　对于崔医师施用药物堕胎失误，造成了一个男孩活下来，使生育超标的严重后果，固然引起了社会的乱语哄哄，但更是让姚长远一家人喜出望外了。在男孩刚出生的几天，姚长远家族并没有举行什么热闹和喜庆的仪式，因为，他们简直有几分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男孩的母亲，男孩的大姨妈、姑妈等人，把男孩的身体查看了又查看，也没有查出男孩的身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没有胎记，没有伤口，没有青紫疤痕，也绝对没有多指头或少脚趾，男婴的小鸡鸡看上去也是正常的。对崔医师的被批评被降工资，姚长远家族人也没有产生过多的愧疚和自我指责。孩子刚落地的几天，他们几乎完全沉浸在惊讶和喜悦中，并没有考虑到医生的艰难处境。后来，他们认为，他们确实没有贿赂崔医生，没有给崔医生送轻如鸿毛的礼物。姚思城母亲是从思城大姨妈家直接被送到直盐镇医院的，说是被押解到医院似乎也未尝不可。根本上说，他们并没有产生送礼物给医生的打算，也不曾有送礼的时间。要说送礼，还是当初想给婴儿看性别的时候给医生送过一笔礼物的。但是那并没能看清楚婴儿的性别啊，等于是白送了一笔礼物啊。这和后来兴起的送礼物给中小学老师的风气差不离：试图通过送礼给老师来提高自家孩子读书的兴趣和实绩，来培植自家孩子的乐学和创新力，要想达到最终目标，实在是太难啦。
　　在姚思城出生的十来天之后，姚思城的父母亲似乎逐渐从意外和喜悦中缓过神来了。孩子“喜三”的仪式没来得及举行，他们准备好好地给孩子庆祝一下“满月”。
　　这个后来取名叫“姚思城”的男孩出生满月的这一天，天气也通了人情似的分外的晴明。思城的爷爷这一天早晨大概是起身得最早。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就捧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眼看着天地间渐渐放亮。他生活的希望和奔头也逐渐强盛起来。他的眼前，草木和庄稼的身影逐渐明晰了起来，可他对往事的回忆却依然绵绵不断。他想起他老婆生姚长远即思城父亲时的情景。那时节，生孩子还很少到医院，只是在乡间找一个接生婆来伺候就够了。其实，那也是充满了变数和危险的事情呀，真是人养人，吓死人啊。现在生养孩子，一般都到医院去，医疗条件也有长进了，医生的本事大概也比接生婆本事高强得多，但就是不肯让人生养二胎了，真是让人心里不好过。他的儿子姚长远生下来之后，他和老婆一心想再生个女孩，两三年一过，还真的就生养了个女孩。老天有时还真的有眼，肯遂人心愿。不过，当老头儿想得正有些快意的时候，忽然一下子又让他想起了令他仇恨难平的事件。
　　那大概是在他女儿即思城的姑妈出生的下一年。麦收刚刚过去，秧苗子也才插到水田里不多天。生产队长说是为了照顾他多拿工分，就给他多安排了一个打更即夜里到队场上执勤的班次。队长对他说：“睡在家里是睡觉，睡到队场上也是睡觉，到队场上睡一夜，十分工就到腰包了，抵得上白天干大半天的。他们有几个人就是想多拿这个工分，找我说了好几次了，就是让我太难办了。我安排了张三，李四有意见，我安排李四，王二麻子又有意见，反正让我左右里外不好做人了。我现在准备马上就对他们几个说：‘你们都来找，叫我一个也不好安排。我现在只能安排其他的人了，你们总要让我把一碗水端平啊！’我现在就安排你老实人，这也算我积点德，让他们几个没屁放。其实谅他们有屁也不一定敢放！怎么样？”
　　对生产队队长这样带有恩德的照顾，他一时真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好的好的。我肯定不会睡得像死猪的，我肯定会担责任的。”
　　队长微笑着说：“你睡得像死猪一样也不要紧，我们还有巡夜的呢，谅贼头儿也不是吃了豹子胆的，也不敢不要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