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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姚家梦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5-31 22:08:35      字数:4300

  计生委同志的说法,让地球村的一部分人,特别是注重思考人的生死爱恨之类问题的人,对人生有了更清晰的见解了:凡是活过的人,都无法避免死亡。但有人会在出生之前就死亡。凡是堕胎下来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在出生之后还活着的。不过,对计生委同志的这种说法,仍然有少数的人有不同的见解。他们坚称:在姚思城的二姐被堕下来之后的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内,她仍是在动弹的。当然,说是在抖动,在抽搐,也是未尝不可的。不过,分歧归分歧,共识还是存在的,即:思城二姐被堕下来之后,并没有能发出一声啼哭声。
  姚思城的二姐死后,对姚思城姐姐的称呼,就无所谓大姐二姐的了。死去之后的人,在人世间就再也不能发表言论上演故事了。至此,人们称姚思城的大姐就直接称为姐姐。因为,活着的大姐是不会跟已逝的二姐混淆的了。
  时间确实能医治或改变世事。一段时日之后,关于姚思城的二姐是先出生后死亡还是先死亡后出生的论争,也就渐渐地平息了风波。时光的波纹将这件事渐渐地淹没,不再被人们所记起,不再被人们挂在嘴边上,也没有在各种媒体上出现过。也许,这世上还真的有人喜欢让百姓选择性地遗忘。
  在姚思城的二姐从娘胎里被堕下不几天,姚思城的母亲就被安放了节育环了。本来,这世上是不可能产生姚思城这个人的。百分之九十多的人家都自愿或逼迫生养一胎,既然姚思城的大姐已经先于姚思城来到了人世间,那姚思城就只能乖乖地在阴曹地府里呆着,或投胎到别的人家,跟他的大姐不构成姐弟关系。可是,上帝也是个喜欢开玩笑喜欢捉弄人的主儿。在姚思城的母亲被安放了节育环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姚思城的母亲在浴盆里洗澡,当她蹲着清洗身子某个部位的时候,竟然听到了“咯噔”一声,似有个小金属的东西掉到浴盆里了。她觉得有点奇怪,低头一瞧,便惊异得不得了。原来是节育环从她的身体里掉落下来了。她把这件蹊跷怪异事立即告诉了丈夫姚长远。姚长远先是一愣怔,而后脑袋里轮转了几转,马上对老婆说:“什么也不要说!环儿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们把它取下来的,我们根本没那个本事取环!如果怀孕生儿子了,就是天意,就是老祖宗的功德,就不是我们的罪孽,就不是我们的责任,就不应该罚我们的款拆我们的房子!”蹲在浴盆里的姚思城的母亲即刻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于是她把刚刚从浴盆里捡起来的节育环交给了丈夫。姚长远觉得怪异而好玩,也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放到了房间木柜里的一个抽屉里,跟家中的剪子钳子小铁钉小螺丝帽之类的东西放在了一起。做完了这件事,他俩的心里仍觉得有些怪异,有些惴惴不安。
  走出家门外,夫妻俩也坚守住了节育环掉落了的秘密。他们仍然过着公社社员年复一年似乎永远不变的辛劳而清贫的日子。队长鼓起腮帮吹出的哨声响了,生产队晒谷场边上五颗星的红色的旗子升起来了,他们就上工干着队长或会计所分配的农活儿;队长的哨声再次响起,晒谷场边上的五星红色旗降下,他们就下工烧饭,解决大人和孩子以及圈里猪子的饥饿问题。但是,夫妻俩的夜生活却具有了点不同的心境。他们每次房事之后,既有点担心会怀上孩子,担心怀上孩子后会招来重大而无尽的麻烦;但更多的是盼望能够怀上孩子,能够生下一个儿子来。这样的心情萦绕了夫妻俩好几个月。终于有一天,晚上,夫妻俩坐在床上准备就寝的时候,姚思城的母亲忽然对丈夫开了口:“三五天前我身上就该来了,怎么到今天还没有来的呢?”姚思城的父亲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回大概真的怀儿子了吧?”但是,他们只能说“大概”,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如果去医院检查,那岂不是跟自投罗网毫无二致了?那就只能是被流去孩子而重新安放节育环了。即使不是怀孩子了,那也定会被安放节育环的,并且这回定会安放得牢牢的,再也不可能产生节育环掉落的怪异之事了。
  姚长远夫妇在疑惑和希冀中又度过了一个多月。姚思城的母亲身上终于没来。于是夫妻俩确信,他们的又一个孩子已经产生于腹中了。姚思城的父亲几乎怀着十分的希望和把握,认为这一次一定是个男孩。思城的母亲虽然不怀有十分的把握,但她也非常盼望能碰一碰运气,好好地赌一把,也不是没有大赢的可能的。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个王朝经过分化、兼并和杀戮而后诞生,数十年数百年之后,内部的争斗白热化,后起的一派把原先的皇族消灭,于是改朝换代;或内部虽然争斗得不十分剧烈,但饥饿贫穷的民众为了闯活路,在倡导者动听的理论的煽动下,迅疾就会产生波澜壮阔的暴动。有人利用百姓贫困怨恨的激烈情绪,带领民众推翻皇族统治。于是也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之后几十年数百年,仍然会因内部争斗或民众暴动而改朝换代。如此循环往复。不过,近些年的情况似乎稍有些不同了,王朝内部的纷争及百姓的不满和怨恨,会被周围的邻国甚至远方的国家看不顺,百姓的不满和怨恨会被利用,被释放,王朝会在内外夹击的情势下进行改良或走向死亡。
  但是,人们的家族史家庭史在一年一年或一代一代更替的过程中,有时也是有极其相似之处的。姚思城的母亲在怀孕生下思城大姐之后,又怀上了思城的二姐。在怀上思城二姐的五六个月之后,他们想做一次B超看胎儿的性别,没能如愿。不久之后,思城母亲怀二胎的秘密被人告发。思城母亲在得知被人告发之后,立即走沟坎,过草丛,穿竹林,以芦苇为遮挡,秘密转移至姚思城姑妈家。没料到,思城母亲在思城姑妈家被从南北两路包抄过来的计生委干部从猪屎味小草房的床下搜索了出来。没奈何,思城母亲只得去做了堕胎手术。孩子刚被堕下时是死是活,引起了一场争议。现在,思城母亲又怀上第三胎了,掐指算算,也有四五个月了,也该看出婴儿的性别了。于是,他们便再次地想方设法,争取预知婴儿的性别。如果是男孩,即便逃到天涯海角,即便被罚得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被罚得浑身赤条条,也要把儿子生下来。如果仍是丫头片子,思城的父母亲虽然也盼望把孩子生下来,但其决心就没有那么坚定而刚强了。不过,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两个孩子是稳子,一个孩子是险子。只有生两个或两个以上孩子的家庭,未来的人生之路才稳当,才踏实,才有奔头。多少年了,多少朝代了,我们民族的多半人都是这么想的。这种思想在灵魂里是生了根的。
  于是夫妻俩就暗中找亲戚的亲戚,找朋友的朋友,想打通直盐镇医院的关节点,买通做B超的关键人物,给胎儿查一查性别,好来个事先胸中有数。
  可是,夫妻俩绞尽了脑汁,恳求了好几个人,也没能使直盐镇医院做B超的医生答应给他们做腹中婴儿的性别鉴别。正当夫妻俩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姚思城的姑妈带着被自我控制的喜悦过来了。一进门,便把门掩上,生怕声音从门口传出去。她用神秘兮兮的口气窃窃地说:“真是雨点落在烟头上,巧得很!我们队荣厚的姨侄女儿,就在直盐医院负责照那个光。我和荣厚已经去了他姨子家一趟了,荣厚的姨侄女已经答应给做那个,那个照光!”姚思城的姑妈没能说出B型超声波的术语,而是用“照光”即X光透视之类的意思来代替了。但尽管如此,姚思城父母亲还是听懂了。
  “真的?不会搞错吧?人家亲口答应的?”思城父亲似乎还有点将信将疑。
  “人家亲口答应我的。说,不要紧,我们会尽量查好的。”思城姑妈语气很肯定。
  于是姚长远夫妻俩怀着几分的激动和急切,准备着暗中去检查的具体时间和路径。不过,事先送什么礼物给医生好呢,一时倒确实把夫妻俩给难住了。那时节,庄户人家,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一头猪,而这头猪是要卖给公社的,换回的几十元钱要抵消去猪子的吃喝,所赚得的也是微乎其微。所养鸡子鸭子的数量也是要被严格限制的。退一万步说,即便不限制,也是没有经济实力来饲养更多的鸡鸭的。而家中的粮食,如果不是紧巴巴的年份,就是十分幸福的年份了。而暗中请医生查胎儿性别,可算是帮大忙的事情啊,总不能送一个南瓜送几个桃子杏子给人家啊。夫妻两个加上思城的姑妈琢磨了老半天,最终还是确定花点大代价,给人家的礼物重一点:送两只新养的雄鸡,外加由思城家和思城姑妈两户人家凑集起来的十个鲜鸡蛋。
  那天晚上,直盐镇医院的负责人都下班回家了,在医院的医护人员和病员都很寥寥。姚思城的母亲在姚思城的姑妈及那个跟医生有亲戚关系的汉子的带领下,到医院B超室做了检查。检查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一会儿时间就完成了。两个女人都急于要了解胎儿的性别,可是从医生嘴里得到的结果,却是令她们大大的失望和迷茫。
  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对她们说:“婴儿的胎位是正的,但性别却看不清,实实在在看不清。”
  姚长远夫妇等所做的长时间的努力换来的结果却是一句“看不清”。夫妻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回家后,夫妻俩怅惘而悲伤地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耍弄的深度悲哀。但礼物是早已送给人家了,是万不能再要回来的了。在这几千年的礼仪之邦,能完全形成口头契约吗?即便是形成了口头契约,就一定会得到完整的施行?能百分之百的倡导契约精神和表决机制吗?夫妻俩虽然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但在内心,也只能责怪自己该倒霉了。另外,在他们的心里,又生出了好几分的担忧:医生说看不清,莫非,莫非是孩子不正常?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真的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姚思城母亲这一查,虽然没有能查出确切的结果,但姚思城母亲怀第三胎的事,却确定无疑地被暴露出去了。于是普通的家史家族史也像王朝的历史一样开始重复演出,思城的母亲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
  但历史断然不是完完全全地重复的。思城母亲这一回当然不是去思城的姑妈家了。在思城姑妈家,曾经,被干部们前后包抄从猪屎味草屋的床底下搜索出来的教训,当然是遗忘不了的了。这一回姚思城的母亲可改变了逃亡的方向和路径了。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姚思城的父亲领着思城的母亲,朝着西南方向,走过田间的小路,走过河沟边的芦苇丛,走过小土山旁的桑树地,又走过了一片茅草地,先后大约拐了七八个弯,登上了预先约好的一名拐弯朋友的朋友的小渡船。小渡船是木质的,大概年寿也不短了,船帮子上有些地方已经衰朽,帮子边上也有些破破烂烂的。不过,在伸手不见掌的夜里,也难以看得分明。当小渡船从宽阔的泰通大河向西岸边划去,差不多到了河中心的时候,忽然在河面上起了一阵大风,坐在小船中间楞子上的思城的母亲一个摇摆,突然间产生了小船动荡简直要倾斜使她落水的恐惧。于是她本能地揪紧了思城父亲的旧春秋衫。但小船荡动了几荡之后,并没有发生倾覆。小木船成功地将思城的父母亲送达了大河的西岸。到了岸顶后,姚思城的母亲仍有几分后怕似的,对思城父亲说:“刚才,在河中间,突然大风,我真担心,船一翻,我们都……”思城的父亲知道老婆有点受惊吓了,就显示了男人的胆量和气概,安慰她说:“翻什么翻,我这么好水性,还拉你不上来呀!好好,就算是磨难一场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祖宗在保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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