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姚家梦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5-31 21:52:26 字数:3798
依据地质学地理学的一些说法,这一片被人们称为“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广袤平阔的地区,是由不知多少万年以来的滚滚东逝水冲击而成的,被归入冲击平原一类的地形地貌。如果没有那滚滚不息的东逝水,这片平原就只能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地呆在广阔而浩淼的水域之下充当江海的大锅底儿。如果这片平原经过石子儿沙土淤积形成之后,只有被人类瞧不上眼的其他动物在其上休养生息,而直立行走的两条腿的人类不亲自光顾这里,那么,天地间这片区域的故事,精彩原也极其精彩,但却会被更换情节,成为另一番景象了。
长江中下游平原一带,是四季高调而鲜明地轮转的地区。曾经,这里的人们并不那么看重除庄稼之外植物的生长景况。他们好几分地害怕春天的到来。春天青黄不接,食物源不充足,饥饿会毫不犹豫毫不手软地折磨他们,使其中的部分人生来活着死去的过程变得如同猪狗的寿命一般短暂,人间活剧的剧情变得简单短促而寡味。等到天天能抵御住饥饿之后,人们似乎也并不欢迎酷暑的来临。即使他们在热得气喘胸闷的时候,也并没有产生购买空调设备躲在屋里享受清凉的玄想。他们的想象力受着生产力和生活条件的制约,还没能达到这高远的程度。不过,人们对付夏天的手段并没有像对待贫穷饥饿那样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他们不断地喝凉水。在这水网密布的地区,最不缺少的就是河水。喝凉水之后就会不停地出汗,蒲扇晃荡荡摇个不停,这些妙法有效地降低了自己的体温。还有的汉子干脆就光溜溜着身子浸泡到清凉的河水里。岸边陡峭,岸边的柴草芦苇越是繁茂,那里的河水就会因为光照不足而更加凉爽。秋日里,这一带的庄稼人并没有因为庄稼草木由繁茂转向衰败而产生“无可奈何花落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愁思。帝王的愁思和农户的愁思内容是很不相同的,其排解愁思的方式方法也未必一样。收获时节来临时,他们会尽情地享受稻谷、苞米及各种瓜果做成的美味。肚子饱鼓鼓的,花儿的凋谢和叶子的枯萎,在农人的心中,却很难产生出生命凋零的感喟。北风嗖嗖地吹过来,冬日降临人间,阳光被乌云和雨雪遮蔽,这时候,农人们除了被哨声驱赶着在外面挖沟挑泥土之外,会尽最大努力减少户外活动,会蹲在锅灶的旁边或坐在被窝里取暖,坚韧而顽强地等待着寒冬的退去。
方圆数里内很难见到一间瓦房。即便是偶有所见,也是从旧社会留下来的陈货,曾经是地主恶霸居住过的。防止地主恶霸或地主恶霸的后代再产生取回或夺回瓦房的梦想,房产证是早已被草房户或无房户烧毁的了。姚思城家不是地主。划分阶级成分时,姚思城的爷爷不过二十来岁,被划归了中农一类。姚思城的父亲出生时,两派别内战已经结束了。所以,姚思城是出生在新社会,长在高高飘扬的红旗下的。姚思城的大姐姐当然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她比姚思城长三岁。她刚从娘胎里一落地,她的父亲得知是个女孩之后,立马就下定了决心,争取生养第二胎,并且十分盼望加八分的信心认为,第二胎一定会是男孩。在姚思城的大姐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左右,姚思城的母亲又怀上了。怀上的当然不是姚思城本人,而是姚思城的二姐。姚思城的母亲在怀上思城二姐五六个月的时候,直盐镇医院已经拥有了做B超看胎儿性别的技术了。不过,这种技术的运用绝然不是公开进行的,只能由手上有权柄或具有相当大头脸的人通过私密的交情在极其隐秘的状态下进行。姚思城的父母亲挖空了心思,几乎找遍了亲戚和拐弯亲戚,也没能打通镇医院内部的关节。因此,并没能预先知道思城母亲怀的第二胎仍是个女孩。
姚思城的母亲在怀上姚思城的二姐大约五六个月的时候,无论她怎样穿肥大的衣服,怎样减少外出,还是没能掩盖她已经怀上孩子的真相。要掩人耳目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看出姚思城的母亲——姚思城的父亲名叫姚长远,因此,村里人叫她“远嫂”的居多。——怀了身孕之后,不知是出于正义,还是出于嫉妒和仇恨,或是出于对未来使她堕胎的快意,就把思城母亲怀二胎这个重要的情报口头禀告了大队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干部。这计划生育委员会简称为“计生委”。姚思城母亲怀二胎是一个令计生委干部震惊的情报。如果让姚长远老婆把这第二胎生下来,那就违背了一项基本国策了,那绝不亚于践踏了公平正义亵渎了神明。一听到这个消息,计生委的干部就来寻找姚长远的老婆即被人们称为“远嫂”的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计生委的干部当然很追求办事的高速度,他们力求当晚就把她控制起来,第二天就把她按到堕胎的手术台上,让她的胎儿死于腹中,让胎儿死于出生之前。
可是,类似于当年国共两大政治派别互相安插地下情报人员的情况,也有人把计生委干部要来擒拿姚思城母亲的机密信息密报给了姚思城母亲。姚思城的母亲是选择做俘虏,还是选择死亡或逃跑呢?姚思城的父母亲几句话一商量,立即决定让姚思城的母亲逃跑。当然,要想长期逃跑在外或永远离乡背井是不可能的,因为户籍钉在此处,口粮的分配地也钉在此处。但是,短暂的逃跑仍然没能被死死地控制住。因此,当计生委的干部从村子的北边悄悄地往南行进,离姚思城的家不到一华里的时候,姚思城的母亲就从住宅东边河沟的柴草丛里向南拐东而后再向北曲折地隐蔽地转移了,其情形大约跟当年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大转移的情形有些相似。不过,她所走过的路程,比当年的工农红军历经千难万险所走过的路,曾经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前途而北上抗日的长征的路,肯定是不到百分之一的。
姚思城的母亲首先躲到了属于临近大队管辖的土地旁的芦苇丛里。在那里,她感到了有些心跳过速,坐了片刻之后,心跳似乎平稳了好多,但又袭来了肚子饿的感觉。她打开了随身带的包裹,里面有一张思城父亲给她放进去的糁子饼。她咬了几口,饼子稍稍有一点馊味,但她仍然觉得挺好的。她吃了大约一半,而后又珍藏进了包裹里。接着,她仍然利用沟坎的芦苇荡河边的草木丛及田间的桑树林或农户家前屋后的竹子林等等,来到了姚思城的姑妈即姚长远的妹妹家。姚思城的姑妈是早已熟知了相关情况的人。思城的母亲什么时候身上没来,现在已有身孕几个月了,这些,思城母亲早已暗地里告诉思城的姑妈了。姚思城母亲神色慌张而疲惫地来到姚思城姑妈家门口的时候,思城的姑妈正在小块的自留地里用钉耙翻土。其时天地间已经早昏暗下来了,月亮也像病危了似的发出的光很是微弱。思城母亲悄悄来到思城姑妈的面前叫她的名字,思城姑妈才反应过来是思城母亲挺着大肚子来了。于是思城姑妈立即放下钉耙,走到小块田地的埂上,把思城母亲搀扶到自家的屋里。思城的母亲躲在思城姑妈的房间里偷偷吃完了两碗青菜糁子粥。而后思城姑妈就把思城母亲送到正屋旁边的一间跟猪舍相连的阴暗而充满了猪屎味的小草房里。这间低矮的小草房朝南有一扇旧而薄薄的木头门,朝北也有一扇门,北边也可作为出入口。如果有人从南边搜索过来,她完全可以由朝北的门逃之夭夭。当然,如果计划生育的干部们兵分两路,从南北两方面合围过来的话,那姚思城的母亲就无路可逃,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计生委的干部和大队的其他干部组成的一支队伍,似乎完全继承了前辈们在抗日战争特别是国共内战时期的军事智慧。他们正是兵分两路的,构成了掎角之势,而后步步为营,慢慢缩小包围圈,终于将姚思城的母亲从浓浓烈烈猪屎味的小草房里搜索出来了。姚思城的母亲像被众多警察搜索出来的小偷,知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跑完全成了泡影了。而她,是个丝毫也不想自寻死亡的人,是个期盼着生养儿子的女人。到这时,她仍希望并且相信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子。但当她被妇女主任从小草房的床底下拉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一切都完了。她没有流泪,她知道事情毫无回旋的余地了。她僵硬着表情,站在众干部们的面前。
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没有放开思想进行论辩的空气。姚思城的母亲及她的家人也远远没有形成讨论、辩论的心智。被逮住的她就是一只没有思想的木瓜。当天晚上,她即被计生委干部带着,从姚思城姑妈家直接去了直盐镇医院,准备第二天施行堕胎手术。
姚思城的二姐被注射了堕胎药从娘胎里坠落下来时,在场的一名护士和姚思城的大姨妈都看到她红肉肉的身体在不停地抽搐着。“伢子还活的!”姚思城的大姨妈惊愕而高声地喊了起来。她很是指望孩子能够像自然产出那样发出啼哭声。可惜,她的盼望只是她的盼望,盼望却没能变成现实。
于是,在整个生产队乃至全大队,飘然而来一般地多了一个话题一份谈资了。有人颇有兴致地谈论说,姚思城的母亲即远嫂引下来的孩子还是活的,还在不停地动弹。那孩子胎膘儿不错,本应该是养得活的,还有可能跟自然产出的孩子那样,长大,成人,也有可能入党,当干部,而后再慢慢变老。人们背地里很相信这个说法。就像历代农民起义时农民们很是相信起义首倡者所创造的理论一样。如同相信白莲教、拜上帝会、“大楚兴,陈胜王”、“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等等时兴的具有非凡号召力的理论一般。但这种说法很快就被计划生育的干部们制止了。他们说:“胡说八道!明明是胎儿先死去,而后才引产下来的。怎么要把死的硬说成是活的呢!活的,活的,活在什么地方?你能把活的孩子抱出来让人瞧瞧不?有人就是喜欢没话找话,没事儿找事儿,嚼舌头根子!烂舌头根子!”
两种说法的分歧是明显的。一种说法是:孩子活着,然后被堕下来,堕下来之后仍然是活的,仍然在动弹着,但在药性的作用下,不久之后慢慢地死去。其人生的轨迹是:从无到有,活着,出生,活着,死去。而另一种说法是:从无到有,活着,死去,堕下(即出生)。也就是说,死亡是在出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