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道轮回

　　背着六十升的登山包从青旅坐公交回松赞林寺时，已然是接近十一点了。答应了贡布在松赞林小住几日，她自然得回青旅去拿自己的登山包。
　　回青年旅舍的时候，阿伦、毛毛和妍禄都还没离开。四个人一起吃了顿早饭，又彼此聊了许久后，便各奔东西。
　　天空中的云朵依旧如棉花糖般厚实，却完全挡不住太阳的层层金光。
　　公交车在售票处停下时，冯韵莲下了车。开往松赞林寺的公交经过此处时，售票的检察人员都会上车让游客下车。听青旅的掌柜说，他们眼都很尖，谁是本地人，谁是外地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只不过她下车时，看见贡布已经在等她了。之前便跟他约好，她大概十二点前后会回来，到时候，他把她接进去，这样就不会被售票处拦住买票。
　　“我到松赞林呐，那个师傅接到我啦。”她跟着贡布往前走，边走边在四个人“神经病四人组”微信群聊里发了条信息，很快，已经搭上前往德钦顺风车的毛毛和阿伦马上发了两个“开心团子”的表情包。
　　“玩得开心啊！”毛毛还加了一句。
　　“你们路上都小心点。”她发了条语音，“BonVoyage！（法语：旅途愉快）”
　　跟他们在一起的几天里，冯韵莲教了他们几句最基本不过的法语。
　　贡布和售票处的人用藏语交谈了几句后，便将她带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藏语，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他说藏语，似乎比他说普通话更加温和。
　　“你刚刚说的是法语么？”走上通往佛寺大门的山坡，贡布开始和她聊开了。
　　“是啊，旅途愉快的意思。我觉得你讲藏语特别好听，比法语好听。”她对贡布笑了笑。方才听贡布和售票处工作人员说话，不紧不慢的，相比他说汉语时更多了几分温吞，虽然他的汉语并不那么生硬。
　　“真的？”贡布的脸上透着高原红，眉宇间却隐隐有些不好意思了。此时此刻，他的面容上才出现了与他年龄相衬的些许年少稚气，而非不悲不喜，“第一次有人说我说话很好听。”
　　“真话，比法语好听。”冯韵莲慢慢跟他打开了话匣子，“当时选法语，就因为傻乎乎地相信了‘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学了之后深深觉得受骗。”
　　是啊，无数人都说法语多么优美，《最后一课》里韩麦尔先生对法语的热爱，就这么一点点流传到了现在，可是她为什么越学越觉得韩麦尔先生是在坑她呢？
　　“怎么这么讲呢？”贡布侧头看着她，冯韵莲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瞧了瞧前方的上坡路，鼓起双腮呼了一口气作无奈状。
　　“法语真的不好听，反正我觉得只有电影里才好听，现实生活里根本没感觉。而且法语里面有个音叫小舌音，发出来跟要吐痰一样。”冯韵莲朝蓝天白云瞟了个白眼，低低发了一个小舌音。
　　“果然是有一点。”贡布低声道。
　　“当年听说德语不好听，听着很粗鲁，古时候被人骂是‘农夫的语言’，后来听德语系的人念德语，绝对比法语好听多了。”
　　“你说到德语，我忽然想起来，前年过年我阿爸阿妈过来，跟我讲，说是以前邻居家一起玩大的一个孩子，好像是考到成都去，也是去学德语了。因为这事儿还被他阿爸阿妈说了一顿，反正就是说好端端的学什么洋人的话。”贡布抿嘴一笑。
　　“其实这话听着不好听，还是有些理的，外文系就是个大坑，偏偏这个坑还是我自己挖的。”冯韵莲摇了摇头，她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从大一开始坑，学姐们以前开玩笑，就说大一挖了坑，大二开始坑爹，大三坑爷，大四坑祖爷爷，一点都没错。”
　　贡布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看来回头我要让阿妈转告下我妹妹，叫她明年高考千万别读什么法语德语。”
　　“你有妹妹呀？”冯韵莲问了句，心里头却是有些惊讶在这个普通的藏族农家里，竟然是女孩儿在读书，两个男孩，一个出来打工，一个遁入佛门。
　　贡布点了点头，“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哥哥，我还有我妹妹，她今年是高中最后一年。我和我哥哥都不是读书的料，我妹妹就好多了，阿妈整天说她读得太拼命了。”
　　“她很出色吧？”冯韵莲不禁在想，如此用功的姑娘，该是多么渴望飞出大山里，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新的天地？其实自己不也是，渴望踏出国门，去领略英伦半岛沉淀下的古老？
　　“阿妈说她基本都是年级第一，不过我想哪儿有你优秀呢？”贡布有些打趣地瞥了冯韵莲一眼。
　　“这年头出国读书的人一抓一大把，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冯韵莲这话说的是实话，早在拿到帝国理工研究生的入学通知时，她就心态放得很平，因为她知道，这年头不缺研究生，也不缺海归。
　　贡布定住了脚步，有些发愣，又接着缓步往前走。
　　“昨天中午来了两个外国人，夫妇俩，从英国来的，当然带了翻译，而且那个翻译会藏语。当时碰到仁波切和我，他们就和我们俩聊了聊。他们从伦敦来的，都是中学老师，我就说刚刚碰到一个帝国理工读回来的姑娘。那位夫人就很说什么那太厉害了，世界排名第二的学校。”他在“第二”上加重了语气，又瞥了她一眼。
　　他居然记住了她是帝国理工出来的！冯韵莲有些小小的感动。
　　“大学排名有好多版本，每个版本还都不一样，也许这个排名上是第二，换一个保不了就一百多都有可能。”对于大学排名这种事情，冯韵莲早就看淡了。那对夫妇，用的应该是QS世界大学排名体系。这个排名为英国教育组织下的数据，自然更多会像英联邦国家倾斜。
　　“你昨天跟我说帝国理工时，我其实原来没听过。昨天一听，才知道竟然比北大清华都强太多，所以你说，是你厉害还是我妹妹厉害？”贡布戏谑地看着她，“回头我可得跟她讲讲你这个榜样。”
　　“欸，别这样嘛，别给人家太大压力，我高中三年我爸妈根本不管我学习的，所以我爸后来调侃说，要是当时管得严一点，说不定我就读北大喽。”她想起了高中岁月，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如同蓝天中的白云，一去不复返。
　　帝国理工，她从来就没把它作为吹嘘的资本，不是因为对它没有感情，只是她深深地明白，顶级名校从来就不是用来吹牛的资本。唯有在其中汲取它沉淀下的大学精神，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
　　这是间小小的单人间，一张铺满绛红色床垫，叠着绛红色被子的小床静静窝在小小的角落里。窗棱以木头装饰，还隐隐在空气中散着木头的清香。就连地板，也是木质，踩上去，发出轻轻的吱呀声，似乎沉淀着松赞林寺的沧桑。
　　窗台上，一尊小小的金质佛像沐浴在窗台上那一片金色的光斑里。
　　房间虽然狭小，可极简主义风格的布置，将静谧的梵音一点点浸在了角落的那一片绛红色里。
　　“这……是六道轮回图么？”她将身上的登山包卸下后放在木台上，抬起头时，却是发觉面前正挂着一副以木头相框镶着的法轮图。那圆形法轮分为了六部分，每一部分，皆是不同的图案。
　　贡布点了点头，“是啊，你家里信佛吧？”
　　“是啊，我妈每天都会念念经，所以连带着我自然也会信啦，不过我懂的门道太少，就说六道轮回，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是哪六道。”
　　她并非纯粹的无神论者，她十分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相信六道轮回的存在。
　　“最上面的是叫，好像……”贡布咬了咬嘴唇，嘴角浮起了淡淡的歉意，“你让我想想普通话怎么讲，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的，没事的。”冯韵莲笑了笑，她怎么可能介意这些呢？
　　“神……神明界好像……”贡布似乎在思索，“是六道轮回里的天堂。左下角那个……”
　　贡布摩挲着嘴唇，这些佛教中的专门术语，显然他是极少极少以普通话来表达。冯韵莲不禁又想起了语言学里对这种现象的解释：他不是不知道，他的词库里有相应的汉语词汇，只是他一下子“忘记”了如何发音而已。词库就在他的脑海里，不会消失，不会不知道，只是平日里多以藏语表达，他一下子“忘”了相应的汉语语音。
　　“阿……”
　　“阿修罗。”听到“阿”从他口中出来时，冯韵莲马上就跳出了这三个字，贡布微微点着头，“是的，神明界的宝树，有一些根在阿修罗界，所以阿修罗界就想占了神明界。他们整天在打仗，不过当然打不过。阿修罗界下来是域达……”
　　贡布习惯性就滑出了藏语，冯韵莲一脸狐疑，“啥？”
　　“下面那个……”用语言学的话说，他努力在他的心理词库中搜寻相应的说法，“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讲，就里面住的都是一些，脖子很细很长，肚子很大的鬼。他们脖子很细，但是又一直硬硬要吞东西。而且更奇怪的是，食物只要一吞到他们肚子就会腐烂。”
　　冯韵莲不住“嘶”了一口气，“天呀这都什么鬼东西呀？”
　　“对啊，就是鬼东西。然后你看，最下面是地狱，”“地狱”这个词说出来，还是没有障碍的，“而且还有十八层。然后地狱往左的那个是都卓……”贡布摇了摇头，“住的都是牲畜。”
　　“畜生界，是吧？”冯韵莲俏皮一笑，却是发觉贡布的神色有些变了。短短几秒钟，他的表情有些发愣，却很快恢复了方才的平静。
　　算了，没什么奇怪的，对自己，贡布总是有些谜一般的情绪在他脸上飘动。
　　“是，都是动物。然后往上那个就是人界了，这个我还是知道怎么表达的。”贡布的嘴角浅笑不变，“不过你千万别搞错，六道中，拉域……神明界虽然是天堂，可是没有涅槃的道，并且天堂嘛，过得太好了，谁会想修行？人界才最适合，好好修炼，就能领悟……”他低着头，又开始搜索着他脑中汉语词库中的词，“成佛吧，就是能成佛。”
　　冯韵莲望着神明界左下侧的人界，不禁发愣了。
　　投生人界，竟会是福；如此之下，投生神明界，似乎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
　　“可，怎么会这么说？”她看着人界图，难以置信。
　　“所有的佛，都是从人开始修炼，你应该知道的吧？”贡布一语点醒了她。
　　是，她差点忘了，最开始，佛陀不是佛陀，而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她差点忘了，妈妈曾经说过，人虽为人，然而人皆有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