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一天，忽如一阵春风吹来一枚春雷响动，在大安的早饭碗还没有放下的时候，宝余兴致勃勃地进来了。宝余一进来，就嚷嚷道：“听说，后天，在我们队放电影！”
　　这可是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往日，都是在外队外大队甚至在外公社外地区放电影的。为了看一场电影，人们走几里路，甚至因摆渡而掉落河中。这类事情还在人们的记忆里藏着呢。可现在，好事就要降临到本生产小队了。虽然宝余大安他们不能说出“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类的句子，但在本生产队放电影，他们路途最近，可以抢占到最佳观看位置等等的有利因素，他们是非常能够体会得出的。另外，在本队放电影，本队的孩子们就会沾上一些喜气似的带着自豪感，就如赵老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而阿Q也感到自豪一般。不过，阿Q挨了几个嘴巴，队里的孩子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沾有了路途近便于占好位置等便宜。
　　“是真的假的呀？”大安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好消息的突然降临，又问宝余说：“你是听哪个说的呢？”
　　宝余：“侯泰世说的。他在北边人家玩，跟人家谈家常，我听他说的。怎么可能假呢？”
　　大安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动脑筋想谁是侯泰世。还是大安母亲及时向大安做了一番解释：侯泰世就是侯玉同的儿子。侯玉同跟大安的父亲曾经被关在一起好多天，一同跪在石子儿上或站在大凳上挨过批斗的。侯玉同的儿子侯泰世在十多年前就考取大学了，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工作。也有人说，侯泰世本可能在大城市工作的，但就是因为老子被定为反动分子而没能在大城市呆下去。不过，还算好，侯玉同在被批判期间，侯泰世没有受牵连而也被揪出来。因为侯泰世很快跟父亲划清了界限，写了好几篇批判他老子的稿子，下决心只跟他老子同住一座房子，同吃一锅粥，但就是不能跟老子走相同的路线。现在，侯泰世的工作还是挺正常的，仍在县城里头，还经常回来看看父亲、母亲。
　　“侯泰世刚考取大学的时候，那一天，”一向话语不太多的大安父亲杨泽林忽然说道：“那一天，侯泰世在河里洗了老半天的澡刚刚从河里爬上来，他老子嫌他只顾贪玩而不帮家里喂喂猪或扫扫地什么的，就拿了根树条子要抽打他。但那时候侯泰世已经近二十岁了，跑得快，速度跟老子差不多。他老子一边追，一边骂，但就是追不上他。他老子用树条子抽了多少回都不曾打到他，于是骂得更加的急。正在他老子追打泰世的时候，送信的人到了。送信的人喊道：‘你别打了！别打了！你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到了！’送信的人这么一喊，玉同也就没心思再追打儿子了，就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录取通知书。邮递员还向玉同要了根勇士牌香烟，说是喜烟，应该要的。接到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之后，侯玉同坐在家里生闷气，吧嗒吧嗒地烧烂烟。那一天，我从他家门口经过，发现他在家烧旱烟。我就说，‘恭喜啊，伢子考上了！’他板着脸说，还恭喜呢，我心事可上身了！我就问：‘什么心事呀？’他说，伢子开学报到的钱还没处弄呢！他又说，实在凑不起来，就不上算了！可细畜牲就是要上！当初，我还以为是报的那个包伙食的师范的，哪晓得细畜牲报的不是那种包伙食的。真气煞人了！我就说，你先别急，我回家看看，看我家老头儿能不能帮你想点儿办法。我回来后，我家老子还真的帮忙借给了他家三十块，让泰世上学校报了到。一眨眼的工夫，十来年过去了……”说到这里，大安老子杨泽林忽然头一低，什么也不说了。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没了话，似乎在慨叹时光流逝得快，也似乎在回味老子追打儿子时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滑稽与巧合。还是大安先打破了沉默，问宝余说：“有没有听说是放什么电影呀？”
　　忽然门口光线稍暗淡了下来，有人回答说，放《龙江颂》。大家抬头一看，原来竟是侯泰世到门口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在场的人都惊奇得笑了起来，请侯泰世进来坐。侯泰世落座后，大家又谈了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后来，话题竟又回到了放电影方面。
　　宝余说：“现在真好，电影放到了家门口。哪像前几年啊，放个电影稀奇得不得了。我们跑到泰通大河西去看，结果在过河时，我们都成了落汤鸡，冷得要死，差点儿连细命儿都保不住！”
　　侯泰世说：“将来，人们看电影还可能更加方便呢。完全可以在家里看。”
　　“在家里看？”大安和宝余等都瞪大了眼睛问。大安想：在家里怎么放呢？那么大的幕子，还有放映机发电机什么的，家里怎么摆得下啊。他真有些不敢相信。
　　泰世知道宝余大安他们不懂好多东西，他眯缝着眼睛解释说：“这个，我是上了大学之后才懂的。有个东西叫‘电视’，你们暂时把它看成是一种小电影也可以。在远方有个发射无线电波的东西，你在家里有个机器可以接受图像。也就是说，在多少公里外发射信号，你在家就可以看电影，只不过是幕子小一点。”泰世做解释的时候，尽量避开了一些术语，而把道理说得尽可能的通俗。
　　大安宝余他们听后，感到神奇极了，不觉心神皆向往之。
　　
　　夏日，长江下游平原一带，有时要到19点半之后天地间才能黯黑下来，才能具备放映露天电影的光线条件。但在不到19点的时候，大安、宝余、欢林等一帮孩子就已经吃完了糁子粥，搬来了大凳杌子等放在了电影布幕前面适当的地方了。根据他们的经验，他们没有很靠近布幕，因为那样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时间长了脖颈会很不舒服；他们也不肯离布幕很远，因为那样看的效果不是最佳，甚至连声音都听不清楚。往日在外公社外地区看电影，最佳位置都被那附近的人抢占了去，有时候他们只能在边缘地带人的缝隙间看布幕的一小部分，甚至完全看不到，而今，他们补偿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陆续的，邻近生产队的孩子们也来到了，大安宝余看着他们，虽然不像某些大型动物被抢占了地盘那么愤怒，但有时也投去陌生而不甚友好的目光。如果邻近生产队的孩子是自家的亲戚，那情感就很有些不同，不但会显示出友好，而且有可能将自己的凳子留一半与之共享，也有可能将自己带来的蚕豆或花生或葵花籽抓一把给他。在放映之前，生产队整个晒场上是不可能安静的，嘁嘁喳喳的谈天说地，哔哔驳驳的剥着花生蚕豆。嘴里嚼着东西，又要说南天扯北海，牙齿不嚼到舌头就是大好事。成年人的表现毕竟沉稳得多。当天地间已经暗淡下来，离放映正片之前的短片——短片一般是“新闻简报”的居多——不太远的时候，大安父亲杨泽林才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朝队场赶来。他肩上扛了一条板凳，打算看情况或坐在板凳上看，或站在地上看，或站到板凳上面看。大安的母亲即杨泽林的老婆要到很落后的地步才能进场，因为她要洗锅刷碗，还要给羊子加点草料，给猪子加点大麦面和碎草混合起来的饲料。她在她家的猪圈里弯着腰正在喂猪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还没去呀？”听上去很像是队长的声音。泽林老婆没有因之而站直身子，只是稍偏了一下身子看了一下：果然是生产队长。在乡下，本队之间的各户人家相互串门，是最为寻常的事情之一。而在大中城市，特别是在高楼住户的小区，对门之间相互不认识也是寻常的事情之一。看到是生产队长之后，泽林老婆并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而是简洁地回答说：“马上去。”
　　“泽林呢？”队长问。
　　“好像扛了个大凳走了。你不带凳也没事，有得坐。”
　　队长：“我才不带屁凳呢。”说完，泽林老婆感觉到队长的手已经捂住自己的胸脯了，接着便感到队长用手在搓揉。泽林老婆说：“你个骚虾儿，现在也要讨便宜呀！”队长说：“我讨便宜？你不也快活啊。”接着他就拉她的裤子，动作很粗重。泽林老婆说：“你现在要那个呀？”队长不做声，只是拉她的裤子。泽林老婆说：“轻点，裤带子拉断了麻烦。”队长听后动作就文雅轻柔了点，伸手到她的前面解开了裤带子，然后把她的裤子褪下。泽林老婆仍是低着头，弯着腰，静止不动让队长进行。他们的举动把木栅栏弄折了一根。
　　队长打着口哨儿赶往放映场。泽林老婆把“善后工作”处理了一下，不久之后也来到了晒场。放映场上人挨着人，但跟人数最多的时候比，人与人之间还算有点罅隙，还没到水泄不通的地步。泽林老婆终于挤到了泽林所在的地方。泽林说：“你死在哪儿的呀，怎么到现在才来啊。”泽林老婆说：“棺材猪子把圈都拱掉了，断了根木头。我先用了根木棒和带子扎了下子。明天你要好好地修一下啊。”泽林老婆跟泽林讲这些话的时候，站在不远处的队长也听到了，黑暗中队长忍不住笑了笑，在心里骂道这个娘们还真会瞎编……
　　电影现代京剧《龙江颂》正在进行。这是一则引水抗旱的动人故事，女主人公江水英为了引水抗灾而受尽了千辛万苦，其事迹可谓感人至深。中途换胶片影片暂停的时候，是嘁嘁喳喳七嘴八舌的议论最兴盛的时候。人群中有一个汉子嚷道：“这电影意思倒有意思，可就是还缺少点东西！”有人问：“缺少什么呀？”那汉子高高的说道：“缺夫妻生活呗！”人群中有人轻轻笑了一下。那汉子进一步发挥道：“你想想看，这个江水英这么年轻好看，连个男将都没有，怎么能熬日子的呀？”有人说：“人家一心为了集体事业，哪像你家夫妻两个是六月的肉油——熬不住啊。”那汉子并不生气，而是接着拓展了自己对以前所看电影的看法：“你们想想看，这江水英没有男将，李玉和是单身，李奶奶也没有老伴儿，杨子荣也没听说有老婆，阿庆嫂倒是有个男将，但出门在外，从来没有回来过。这干革命真是苦啊，没得夫妻生活。”又有人插话说：“你刚才说这电影里头的江水英长得好看，如果你能娶到她，你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吗？”那汉子回答说：“怎么不能？我天天上工，一个早工都不放过，有夜工我也拼命的做，只要让她稍微做一点点家务活儿。我让她吃厚粥，或者，我吃粥，我煮干饭她吃，还不好吗？”听了那汉子充满了诚意和愿景的话，似乎有人被感动了。人群中又有人插话说：“不错，能让她吃厚粥，能让她吃干饭，而你喝稀粥，这样的好男将实在天下难找啊。”说话间，电影新的一幕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