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安扛着布袋子迈着有力的步子出发了。母亲目送了他一程。大安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跳动起了意念的浪花。他感觉自己长大了好多，他感觉自己具有了一定的干活儿的能力，他想象着加工好糁子回来不几天母亲有可能做玉米糁子饼。玉米糁子饼比大麦糁子饼好吃。他忽而又想到小面饼比玉米饼还要好吃。想着想着，感觉肩上的分量比刚出发时沉重多了。但他坚持着，他以为需要像电影里的革命军人那样不怕苦，意志坚强。他的步子依然坚实。但不多久，他感觉肩膀已经沉沉地发痛了，两腿也似乎迈不开大步了。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前面的一个拐弯口，拐弯口的那边道路阔一些，也高一些，地面上干燥一些。在那里放下袋子，袋子不容易受潮。于是他咬了咬牙，继续朝前面赶了一程，转过了那道弯，果然道路宽阔了许多，也相当干燥。于是他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一只手抓着布袋子，准备从肩膀上卸下袋子。当他紧抓住袋子一边，袋子从肩上滑落下来的时候，忽然袋子里的玉米大量地撒落到了地上，他一下子感觉奇怪透了，同时生发出了几分悲凉：玉米怎么倒出来了？当袋子刚下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布袋子坏了一个大口子了，他立即把破损的大口子朝上，尽量让玉米少些掉落。但他悲哀地看出：袋子破裂的缝口太大，已经无法继续把裂缝扎紧再扛到肩膀上去了。他万分地沮丧，决定先把掉到地上的玉米捡到袋子里，然后再作打算。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玉米捡到袋子里，然而已经无法把袋子扎紧继续前进了。万分焦躁之时，他忽然想起用自己的裤子装起玉米，这类事情他以前好像见过的，这时就闪出了灵感来。可是低头一看，他的心又紧缩陷落到了沟底：他裤子的两个膝盖处全是破损的口子。左边原是打了补丁的，但补丁旁边又破损了。——几十年以后的好多歌星舞者，都把破膝盖的裤子视为别样的美丽和魅力，用它来吸引观众的眼球的，台下的观众也把台上破膝盖的裤子当作了别样的艺术形式的。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前辈的破裤子却是给了自己无尽的凄凉。看着自己的不能用来装玉米的破裤子，大安感觉彻底失望了。这一次的失望，是他打有记忆起所能感觉的最大的失望。数年前的那一次，因为在他墙上涂错了标语，而突然被批斗，那一次似乎不是失望，而是震惊和恐怖。他当时头脑里一片混沌，但仍然觉得事情总会过去的。结果事情果然过去了。现在他面对着眼前急需要加工的口粮，面对着破袋子和破裤子，男孩儿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这世上能让我们感觉无能为力的事情真是太多太多了。所谓的办法多于困难，是对人们的一种激励和鼓励。事实上，死亡和失败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只不过是我们跟它们作战的过程显得异常精彩罢了。
　　男孩儿瘫坐在地上，承受着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折磨。好在这里道路较为宽阔些，间或地还有一两个人从这里经过。每次有一个人打这里经过，大安总是定着眼光看他一会儿。他很希望能够遇到一个本生产队的人，直接帮助他或带信给他的父亲母亲，他甚至幻想着母亲来看望他，正好遇见他在这里碰到了困难。他也有点不情愿遇到熟人，他把事情办得这么糟糕，真有点羞于见人了，大安这时候似乎也具有了羞涩之心。他佩服父亲力气大，但又畏惧父亲因自己办坏了事而揍自己。不过，他又感到很憋屈：今天的坏事怎么可能责怪我啊？是妈妈弄的这个倒头破袋子，我裤子又是坏的，我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如果打我，就是他不讲理！大安这样胡想着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从他面前的这条路上经过了。当大安朝他看的时候，那人也正朝大安看。这个人黑黑而矮矮的，也不是一个熟人，大安正要掉转头来。那矮矮的汉子先开口了：“你这伢子坐在这里卖什么呆呀？”
　　大安说：“我袋子坏了，裤子也坏的，我本来是机糁子的，我走不了了。”
　　矮汉子：“你家是哪里的？”
　　大安：“大山大队五队。”
　　矮汉子沉吟了一下：“我家是这北边的。这样吧，我回家拿个袋子来，借给你去机一下糁儿。行吗？”
　　大安当然求之不得，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好人。但很快又觉得不妥，太连累人家，太叫自己过意不去。大安有些结巴地说：“你叫什么，你住哪儿，我叫爸爸把袋子还给你……好吗？”
　　矮汉子：“不用不用。我把你送到家，你把糁儿倒下来。我把我的袋子再拿走就是了。”
　　大安很是感激，十分的过意不去。大安的“谢谢”二字正要说出口的时候，矮汉子说：“不要谢的。我到你家后，你家给我碗糁子粥吃也好啊。没有粥吃也不要紧！——你在这儿别动啊，我回家拿一下袋子就过来！”大安点了点头。
　　矮汉子迈着快步朝北边走了，一会儿，他的影子便在那北边的住宅区消失了。大安就坐在路边等着那矮汉子回头。不多久，矮汉子却从西边过来了。矮汉子对大安说：“我家的袋子被我家里人拿出去用了。我在这北边给你向人家借了个袋子。人家正在把袋子里的东西腾出来。马上就有的。你不用急。”大安和矮汉子就这么在路边站着。一会儿，矮汉子指着北边一户人家的屋山头对大安说：“你看，北边那户人家的屋子旁边不是有一个人吗？男的。他不是正拿着一个白袋子向我们挥动吗？看见了没有？”
　　大安竭尽眼力看去。那时的学生患近视的很少，大安的眼力也是挺不错的。大安朝矮汉子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出了老远处有一个汉子拿着个白袋子正朝着他们微微地挥舞呢。矮汉子对大安说：“你快过去把袋子借过来。有了袋子就好办了！”
　　大安迅速地向挥舞着白袋子的汉子那儿奔去。那白袋子招引着大安向希望奔腾。那白袋子可以帮他摆脱困境。他急切地跑着。忽然，大安似乎眨了一下眼睛，那白袋子不见了。大安心想：反正就在那儿，我已经看出在什么地方了。他接着向前奔跑，分明看见白袋子好像被扔到了地上，挥舞袋子的人不见了。大安又跑了一段路，他已经看到地上的白布袋子了，但仍然不见先前挥舞着袋子的人。大安想：那人急着忙什么活儿去了吧。我也该当着他的面把袋子借走啊。他稍等了一下，还是不见有人过来；他向四周扫描了一下，不见人的影子，又向东西两面走了几步，还是不见刚才挥舞袋子人的影子。大安想：算了吧，我就先把袋子拿走，等机好了糁子送回家来还袋子的时候再感谢人家不也可以么？于是他拿着白布袋子，回到他原来坏袋子的地方。还没有走到他先前坏袋子的路口，他就发现那矮黑的汉子也不见了；他原来的坏袋子和所有的玉米也都不见了。
　　直到这时候，男孩儿大安还没有认为自己是上当受骗。他幻想着那矮黑的汉子也许把他的袋子和玉米已经运到加工点去了。他到加工粮食的机电站去寻了一通，那里的人确实不少，可是就是寻不着刚才那矮黑汉子的影子。直到这时候，大安也没有能完全觉醒：那挥舞袋子的汉子和那矮黑的汉子是同伙是合谋的关系。
　　捡了只白袋子，一只也打了补丁的白袋子，可是用来活命的玉米却不翼而飞了。十二三岁的男孩也开始品尝窝囊和失败的滋味了。他在公社所在地徘徊了一个时辰，又到刚才有人挥舞白布袋子的地方寻觅了一遍，他知道那矮黑的汉子和挥舞白袋子的汉子已经没有再出现的可能了。他想到了父亲凶巴巴的眼睛和凶巴巴的脸，挫败感的煎熬让他真想一时逃脱这人间，可是他除了回家之外再也不能找到一条能供给他食物的路，饥饿感又让他头脑里晕乎乎的。他中午时分气昂昂地扛着玉米袋子出发，怀揣着甜美的愿望，傍晚时分手拿着一只旧而空的布袋子，惴惴而失神地站在自家的门前。
　　父母亲刚收了工在家里。母亲站在门边看见了他：“回来了？机的糁儿呢？”
　　大安不做声。这时他的父亲也从里面走到了门口，用疑问似乎带着陌生的眼光望着他。
　　母亲又问道：“机的糁儿呢？怎么袋子空的？这袋子也不是我家的呀！”
　　大安凄凉的表情已让父母亲感觉出不妙来。他低声地说：“袋子坏了。我裤子又是坏的。有个人说借袋子给我，我过去拿；这边有个人把袋子和玉米都偷走了。”说完后，大安原以为父亲会过来揍他，可他没有料到父亲凶神恶煞一般地对着母亲说：“你病痴了！你怎么用坏袋子叫伢子去机糁儿？”
　　母亲也吼起来：“你才病痴了！袋子在家里是好好的，我哪晓得后来坏了呢？”
　　父亲咬牙切齿地嚷道：“你病痴了！你做的好事还在嘴硬！看我不揍歪你的嘴！”说着，跑前两步，并没有揍母亲的嘴，而是猛的将母亲一推，母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而后脚下被一块高的地方一绊，母亲仰面倒地了。母亲挣扎着站起身，拼死力踹了父亲一脚；父亲奋起还击，更猛力地推了母亲一把，母亲支撑不住，侧身而倒。这时的大安，比父亲直接揍自己还要难受。父母亲的争斗，让天下的孩子多么的难受。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可怜天下孩子心。
　　正在大安父母亲吵嚷争斗的时候，已有两三个邻居走过来探看风景了。当然，如果剧情出现险情，会危及到生命安全的时候，邻居们当然会出手挽救的了。但眼下，他们只是在观望，在了解情况，在寻找插嘴的时机和插嘴的方式。
　　父亲对大安吼道：“走，带我去看看，在哪里袋子坏的，在哪里玉米被偷的，遇到的人是什么样子！”饥饿而苦痛的大安只得跟着气咻咻的父亲走上了今天刚走过的路。
　　凭着当时的“判案”条件和手段，这对父子努力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不久，除了家里的粮食更显得紧巴巴，大安家里的稀饭变得更稀之外，这件事也就渐渐地变淡，不再那么刻骨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