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没办法，现在就只能按照刚才那船舱里飘出的声音去寻找渡船了。还是大安的老子走在头里，忽高忽低地在河坡上艰难地行进。太好啦！走没多远就果然发现了一条小小的木船，上面没有船舱，没有住宿的人，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况很类似。大安的老子走近去，看见船上有一根绳子扣在岸边的木桩上。好在是中秋的天气不太冷。大安的老子脱去了鞋子，卷起了裤腿，用手握住小船的帮子，把小船拉到了大家容易登船的地方。没有篙子怎么办呢？大安的父亲说：“我先用力推一把，而后到中间的时候，我们几个大人用手划，肯定能到那边。”欢林的父亲和久绿的父亲都表示赞同。于是大安的老子泽林又把裤腿卷高了一些，把船头朝向对岸的落脚点偏右一些。船头偏右，是考虑了河水缓缓流动这个因素的。大安的老子先把船的端头尽量向河边拉动，而后使劲儿推几步，自己再一跃上了船。几个大人接着就把手伸到船帮子外头用大力气划动。这时的大安坐在船中央，等待和期盼着到达彼岸。忽然，他的脚下朝上面翻起了河水。河水由翻动的浪花而平展开来，很快浸湿了他的鞋子。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喊道：“不好！船漏水！”这时，其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翻上来的河水浸湿了几个人的鞋子和裤腿。有大人说：“你们不能动！我们拼命朝岸上划！”于是几个孩子都憋着气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河水从船底向上涌动着。几个大人则使劲儿向岸边划动着。还没有到岸边的时候，大安已经被浸湿了下半身了，河水冷冷的，他身子不由得剧烈抖动起来。而后的场面就有点乱糟糟的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爬上了岸，每个人都湿透了衣服，但还好，大家把人一清点，并没有一个丢失或淹死的。
　　做了这一回落汤鸡，大家都冷得直打颤，大安上下的牙齿磕绊着说不出成句的话，到家换衣裳时，他的小鸡鸡冻得只剩下花生米那么大。自从这一回之后，大安及其伙伴们就再也没有去泰通大河西看过电影。
　　其实，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泰通大河西看电影了。因为大河东也时常传布出在某地放电影的消息。他们的腿比他们后代的腿要能走路得多。晚他们几十年出生的他们的后代，多半都是骑在车子上或坐在车子里头行路的，他们的后代往往都是鞋子不着地的，更谈不上脚巴掌接触地面了。大安他们到数里外的地方看电影，丝毫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从较长的时段来看，人的腿脚在退化，至少在部分地区是这样。在大安读小学的数年间，他们已经看过多部电影了，并且有好多镜头已经让他们想忘记也不可能了。那挖地道打敌人的场景，那在地道口向敌人开一枪而后从地道逃脱的场景，那埋地雷炸敌人的场景，那敌人稍一走动就会碰到引爆线使地雷瞬间爆炸的情景，那敌人挖地雷只挖到一坨大便的情景，那好多持枪的战士勇猛向前冲锋的场景，那捉住了敌人张军长使其躺在担架上让俘虏抬着的场景，都深深镌刻进大安的脑海里了。只不过，那些电影的时代背景情况，电影里哪些敌人是外国的，哪些敌人是本国的，大安及其同伴们的脑袋里是一笔糊涂账，或是糊涂账一笔。
　　在大安之前一两年来到这世上的宝余，不但记住了一些电影的镜头，而且模仿起了一些电影人物的装饰打扮。有一天，宝余戴着用竹子的枝叶编制起来的防空帽，腰间系了一根宽宽的有点破损了的皮带子，皮带子里还插了一支木头手枪，手上又持了一杆木头长枪，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英雄的八路军战士。大安见了之后心中涌动出羡慕，——大概不像后代人那样羡慕总是伴随着嫉妒和仇恨的。于是大安也把他老子的一杆木头长枪背上了身，只是带子太长，大安只能把木枪斜着或平着背，不然木枪就会拖到地上。不久之后，在整个生产队，就形成了小小的一支童子军的队伍了。——当然，要真正建设一支童子军，是否与有关公约抵触，这就成了另一性质的问题了。宝余，欢林，大安等都是这支队伍的成员。有时候，久绿，汪豆等，都是作为观赏员的身份出现的。有两三回，这支小英雄的队伍把上学和战斗的冲锋陷阵两者合为一体了。他们头戴竹子枝叶的防空帽，手握木头枪，嘴里不停地高喊“冲呀！”，以他们最快的速度，冲过田野，踏过小木桥，奔向小土坡，而后下坡，再折向东南，继续向前迈步前进。他们将木头枪藏进河沟的柴草丛里，而后大汗淋漓地走进教室。幸好老师不在教室，要不然，出乎预料之外的后果也许就会发生了。
　　当日下午两堂课之后，他们和其他班的同学都被集中到学校操场上。这个操场是跟附近的生产队合用的：农闲季节，学生们可以在操场上做做广播操或踢踢毽子跳跳绳，当然要想打球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同学们还没有形成打篮球打排球方面的常识和意识。操场上没有篮球架，也没有排球网儿。农忙时节，这个操场就被生产队用着掼掼麦子或晒晒水稻什么的了。大家被集中到操场之后，首先是学校负责人带着大家学习了几段领袖语录，而后是一名老奶奶上台向大家介绍学习领袖语录的体会和做法等待。这名老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但两眼还是蛮有神的，精神也矍铄。她是附近地区著名的学习领袖语录的积极分子。她的名言在几十年之后大安还记得清楚。她的名言是：“领袖的语录，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学了几段领袖的语录之后，忽然会场上响起了高昂而情绪激烈的口号声：“打倒坏分子景武生！把投机分子景武生押上来！”
　　一条中等个子方方脸的汉子被押到了会场主席台。虽然这条汉子被五花大绑着，被他身后的红卫兵揪住头发逼迫弯腰低下了头，但大安和同学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修钢笔的！这条汉子经常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到学校大门旁，在破旧自行车的绑了两根小棍子的后座上打开他那老旧的木头箱子。那木头箱子里简直有无数的旧钢笔和钢笔套子、笔头等等零部件，同学们的钢笔坏了，就请他修理，或换个套子，或换个笔尖，或换个吸墨水的皮袋子等等。依据具体情况，他向同学们收取一两毛钱或三五毛钱。——这个职业，大概已经自行消失了四五十年了吧。看到被绑着押上来的汉子是给同学们修钢笔的人，当时大安就心想：这个家伙怕又是呼错了口号了吧，或者是污蔑了领袖？或者他也写了自己万岁或其他的反动标语？或者？……随着一阵口号声响，有人走上主席台开始读批判景武生的稿子了：“投机倒把分子景武生，长期不好好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对抓革命促生产态度不积极，上工期间磨洋工，经常偷着睡懒觉。还经常走街窜巷，到学校，到工厂去修理钢笔，剥削劳动人民，剥削广大同学。对这样的投机分子，我们一定要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上他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读完稿子后照例又是一阵激昂的口号。当时的大安已经接近十岁了。他的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污蔑伟大领袖肯定是有罪的，写自己跟领袖一样也能万岁也肯定是有罪的，修钢笔也有罪吗？他转念又想，终于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不积极劳动，修钢笔收人钱是有罪的。但不收人钱的话，他肯给人修吗？他不来修，我们钢笔坏了咋办？买新钢笔我们可没那么多的钱啊。他想啊想，最终也没能想出个什么头绪来。人有时候确实想不出什么头绪，等到自以为想出名堂来的时候，说不定是想错了。
　　在口号声中把投机倒把分子景武生押下去之后，学校负责人并没有宣布集会结束，而是走上前台，挥着手对大家喊道：“下面请报到名字的同学都站到前面来！”他举起了手里的一张小纸头，照着纸头喊起了同学的名字：“朱宝余，陈欢林，杨大安，……”大安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似乎脑袋要崩裂了。“我没有写反动标语啊，我也不曾喊错口号啊，我更没有给人修钢笔收人钱，我也不曾搞迷信活动磕头敬祖宗亡人啊，我……”大安还没有想停当，前面的人又高喊起来了：“杨大安！站到前面来！”原来，宝余、欢林等都已经站到前面去了，大安已经滞后了，所以学校革委会的负责人又高喊了他的名字。大安战战兢兢地从人群里穿过，满脸恐惧而羞愧地站到了前面，脸朝着大家。他站在最右边，他的左边是朱宝余。
　　学校负责人指着大安他们几个人对大家高声地说道：“同学们知道吗？这几个人，经常手拿木棒棍子等东西，追赶着打架，在集体田里乱踩乱踏，损坏了集体的庄稼，贫下中农对此恨之入骨！大家说，对这些同学要不要严肃批评呀？”下面的同学齐声喊道：“要！”负责人继续说：“对这种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我们要不要进行斗争？”同学们齐声喊道：“要！”负责人接着又说：“下面，就由这些同学一个一个地向大家保证，保证今后不再损害集体的利益！”
　　被严肃处理的同学分别每人向大家说了一句“我保证不损害集体利益”。轮到大安的时候，大安说得比较低，学校负责人又命他高声地说了一遍。
　　紧接着学校负责人宣布放学。大安宝余等几个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们默默地走到他们藏匿防空帽、木枪的地方，可防空帽木枪等已不见踪影了。他们愣怔怔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时，欢林说道：“也不知道哪个家伙去报告老师说我们是奔跑打架的，我们哪里是打架的呀，去报告的人真是眼人儿死了！”而大安虽然仍有些惴惴不安，但已经转化成几分庆幸了：“大概，过去我写反动标语的事，不会再提了吧。”
　　头戴防空帽，手握木头枪冲锋陷阵的游戏，大安宝余他们已经不再进行了，似乎已经失却了所有的趣味。但他们不安分的童心，并没有因为被严肃的批评而死灭，童心仍然在激荡不已。随着天气的回暖，清明节已经来临。“清明到，麦叫叫。”麦子拔节抽穗，那抽穗的麦管儿，做起一根哨子来，那声响实在是太美妙了。但他们已经不敢也舍不得妄动了，因为他们已经懂得：每掐掉一根麦子，将来就会少一个麦穗头。粮食真是太重要了，有哪个不想多得到些麦子，有哪个不想能喝到稠实一些的粥呢。因此，他们虽然做了几个麦哨子，但大都是用那些“鬼麦”做的。所谓的“鬼麦”，就是黑穗病在当时当地的通俗说法。临近麦收的时节，社员家极狭小自留地里的较早栽植的茄子、黄瓜就有可能成熟了。经常处于饥饿状态的大安宝余他们，一见到田里挂着的黄瓜和茄子，就会产生一股生理的渴望和冲动，恨不得一下子把它们摘下来享用才好。据说几十年后出生的孩子们，生茄子几乎是没有人吃的，而生黄瓜虽大有人吃，不过，吃的目的是与他们的父母辈大不相同的了，他们有好多人都是为着减肥为着有个好容貌而吃的，特别是较多的女孩子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