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作品名称:杨家梦影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5-29 20:18:08 字数:4435
队长像抓住了一个小偷一般,以为正义和道德在自己一边:“你说呀!刚才你们在做什么的?”
泽林老婆觉得不开口说话不行了,不说话也许会引起队长的愤恨。她轻声地说:“周主任帮忙放了我的儿子,他要我跟他,我得罪不起,我就跟他这样了一回。”
队长:“你放屁。你儿子这么快就放了出来,就没有我的功劳?我在周主任面前说好话,让他再到上头说好话,这样,上头听到好话多了,也就早些宽大处理了。这里头没有我的功劳?”
机灵的女人朝队长眨了几眨眼:“我也承认有你的功劳呀。你叫我怎么办呀。我怎么请得起你吃肉饭呀!”——请吃肉饭,在当时也许是最高的奖赏。
队长:“想你请吃肉饭,怕嗓子早饿得朝后长了!你能跟他睏,就不能跟我呀?”
女人早想到男人的心思了。她想:如果回绝了他,他好多坏事都做得出来。他暗中拆墙补墙,相差太大了。只能依他这一回了。这样一想之后,她朝他看了一眼,是那种允许的眼光。她接着向草木丛的里面走去,队长紧跟在她的后面。她走到了她跟周川顺做好事的地方,随即弯下了她的身子,用手扶住了那棵树,背对着队长,意思是:你来呀,上呀。队长很是不满意她的这个举动,心里骂道:你骚婆娘以为我跟周川顺一样在你的屁股后头呀,我才不高兴像个公狗子呢。他拉住她的肩膀,一使劲,让她转过身来,再让她的后背靠着有些歪斜的树干;紧接着就拉她的裤带子,也是两层一起拉,而后从一边完全褪下,使她的双腿大张开来。他忙碌了一阵,退出来看她下体的风景。女人开口了:“你做什么?看什么看?”他说:“我就是要看你这骚X!”接着用手背拍打了两下。当然拍打得是不很重的,女人也没喊疼,又让他进来大忙了一阵。事情完毕后,队长三下两下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转身离开了。
……杨泽林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回想着自家经历的一桩连一桩的倒霉事件,当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跟其他男人那样的不轨。他只想到,自己怎么一时昏了头竟喊错了口号,受了那么多天苦;老婆为什么也头发昏用绳子勒住了领袖的石膏像;儿子为什么竟学写了自己万岁的反动标语。这一定是冥冥之中老祖宗生了大气,引来了这么多的大祸。不过,现在使他感到抚慰的是,儿子毕竟是放出来了,再也不要遭那么多的罪吃那么多连狗子都尝不到的苦。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知下了多少次的决心,今天,他又一次的下了狠心:七月半,七月三十等节日,一定要暗中把祖宗敬一敬,一定要暗中给那些孤魂野鬼化些纸钱。正在杨泽林不知多少次地坐在自家门前傻想的时候,队长的哨声响了,哨声通知他:该上工了。
这一天,泽林被安排到生产队的西南角去挖田间的小沟渠,泽林老婆被分配去挑土灰。大安又成了孤单一人了。他漫无目的地在田间走,一会儿就曲折来到了西边的小湖边。说是湖,实在是有些夸大了,因此乡里人一般都叫它“大池”。不过,那里的风景倒也别具一格,如果若干年后的文人雅士来到这里,如果若干年后的池水还像当年那么清澈澄明透亮见底,如果若干年后还像当年那样在池的四周长满丰茂的柴草、杂木和野花,那么,这里不活脱脱成了小型的瓦尔登湖吗?这偌大的清纯的池塘,或许也会被梭罗似的高士形容为大地的富有灵性的眼睛,抑或,被看成可以奏响人间最美乐音的戏剧平台。这里清纯的池水,多少次,被多少乡人掬入口中,流淌进多少乡人的生命和灵魂里啊。这池水,跟大安家旁的河水是相连的,大安家旁的小河是与泰通大河想通的。大安是喝着家旁的河水长成的。宝余,久绿,汪豆,欢林,他们都是喝着村里的河水长成的。
当大安来到大池边的时候,久绿、汪豆两个女孩儿正在玩拿么儿,男孩子宝余和欢林正在用弹弓瞄着树上或柴草丛里的小鸟儿。大安对打鸟儿很感兴趣,就看着宝余把弹弓上的皮筋拉得长长的,而后看着他把弹弓上的小石子儿弹出去,没有打中小鸟,小鸟受了点惊吓,一跃就飞走了。他们几个也没有感到失望,因为用弹弓打鸟儿,命中率太低了,打不中是常态,打中了才会引起惊奇。宝余又瞄着柴草里的一只鸟儿打了一弹,仍然没有打中。这时,兴许是感到无聊赖了,欢林忽然炫耀似的说:“今天晚上我爸爸还带我去看电影呢!”
“看电影?”一提到看电影,汪豆、宝余一下子腾跳出兴趣,“在哪儿放?在哪儿放?”宝余急切地问欢林。
电影是个什么东西,大安感到完全陌生而茫然。他轻轻地问久绿:“你看过电影吗?”久绿抿着嘴,摇摇头,两眼的迷茫。看样子,大安和久绿都没有看过,而宝余、汪豆和欢林都看过。宝余手舞足蹈地说:“我跟我父在大河北看过一回,好玩得不得了。里头有个人,追另外一个人,两个人围着桌子转,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一边追,还一边在骂!”
“后来追到了吗?”大安极感兴趣地问。
“不知道。幕子上一闪,没有了。”宝余说。
大安对宝余的回答深感莫名其妙。怎么有人在跑,有人在骂,怎么一闪就没有了呢?那人到底哪儿去了呢?正在大安这么胡想而不得其解的时候,欢林又炫耀似的重复了一句:“反正我爸爸说今天晚上带我去看电影的!”
那时的放一场电影,是一个多么令人新奇的消息,跟电影刚诞生时的巴黎人感到新鲜奇妙应该没有什么大不同。如果某公社决定了在某大队某生产队放一场电影,消息会在数日前不胫而走,消息会撩动成千上万的人心。儿童的好奇,大人的寂寥,都想通过放一场电影而得到一定程度的阶段性的满足或消解。
欢林没有说谎,他父亲确实说过要带他去看电影的。这个消息也很快地传播开来了。只是放电影的地点不在本县本公社,而是在隔了泰通大河的肖伦公社,肖伦公社是属于另一个县的管辖区。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泰通大河上的桥梁早已散落掉了。别说那上面的木板早已不见了踪影,就是那几根桥桩在孤零零地竖在水里一两年之后,后来也不知去向了。当初木桥垮塌时淹死的几个婴孩和老奶奶,现在也大多被人忘却了。因此,要到肖伦公社去看一场电影,一定要摆渡到泰通大河的西岸去才行。当天晚上,天色乌蒙蒙的,三五个喝完了稀饭没事儿干的社员以及他们的孩子站在生产队晒场的西南角,其中有几个大人心感疑虑:到底是去看还是不去看呢?摆渡还要给钱啊!而几个小孩儿却没想得太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大人:“快走呀!怎么站在这儿不动了?电影可在这儿放吗?”
于是大人小孩儿一共七八个人,就在那乡间绵延曲折的田埂上,左拐右拐,高高低低,大约走了四五华里的路程,来到了泰通大河的河边。正如前面所述,这里的木桥以及曾经被淹死的几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了,而河水仍在缓缓低吟着流动。几个人都下了土坡,站在河水的边上。那宽阔的河面上,看上去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大安的父亲杨泽林扯着大嗓门向对岸喊道:“喂!过河啰!”
对岸的木船上似乎有人,但无论怎样,哪怕是挤碎了眼睛也看不分明。对岸并不曾有人应声。于是大安的父亲又扯起嗓子喊。几个人嘀咕着骂道:“是耳朵聋了,还是病死了,这么喊都听不到啊。”人群中有人轻声说:“你们不能骂,骂了让他听到,他不过来,我们还过去个屁呀。”于是大安的父亲又扯起嗓子喊:“喂!过河啰!”除了看不清楚的波浪荡动和耳边感觉的微风之外,河的对岸似乎仍然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这边的人群中有人说道:“过来了!”大家挤着眼睛努力地朝前看。果然,能看出对岸的木船向这边移动而来了。船越是近前来,越是看得分明。眼看着木船已经离水边不过三五丈远了。撑船的看上去个子不甚高的汉子用篙子倚着船帮子用力一插,船却在离岸边三五丈远的地方定住不动了。撑船的汉子发出了问话的声音:“几个人呀?”
这时的岸边上的人才认真数起了想渡河的具体人数:大安和父亲,欢林和父亲,久绿和父亲,宝余一个人,共七个人。“三个大人,四个伢子!”欢林的父亲说。
“一角五分!把钱拿到一个人手上!”矮矮的摆渡人说。
“什么?怎么不按规矩了?大人二分,伢子一分。三个大人四个伢子,共一角钱。凭什么要一角五啊?”
“过不过?”矮矮的摆渡人极简洁地问,意思是:你嫌钱多,我就回头了,你们都在河的这边呆着吧!
人群中有人想打退堂鼓了:“走,回家,不看那劳什子的电影了!”
可是几个孩子定在那儿,还有的噘着嘴不依不饶。包括大安在内,都坚持着要渡过河去看电影,饱眼福,满足身心。这时的宝余对大安父亲说:“我身上有五分钱,你们再凑一角,这样不就够了?”在孩子群里宝余稍大一些,账也算得不错。
大安的父亲说:“那我们回来时怎么办呢?”
久绿的父亲不做声,他身上可能真的不名一文,也可能是身有几文而极端吝啬。还是宝余开口说:“不要紧,我身上还有呢!我的压岁钱一直没用!”
于是大安父亲掏出了一毛,宝余拿出了五分。三个大人,四个孩子,都到达了胜利的彼岸。
到达泰通大河的西岸后,只拐了三四个弯,走了不到两华里就到达放映地点了。老远的就看见了放映场的灯光亮,这是让人兴奋的灯光。当他们临近放映场的时候,他们才失望而伤感地发现,整个队场都挤满了男女老少的观众了。最前面好像有部分人是坐着的,而后来有一大片地带是站着的人,在后面是好多人都站在大凳或木头桌子上,近旁树上的大杈子上也蹲着一两个儿童。大安父子和几个同行的人根本找不到缝隙插到前面去。大安悲哀地望着前面人的大凳、屁股和后背,恨不得插翅飞向空中定在空中看个究竟。大安的父亲让大安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大安朝前面看。这时的大安才看出了点名堂:原来是在一个方框子里有个人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衣服在舞动,似乎还在唱着什么。几句话唱完后,一闪动,又换成别的人了。而后,他又看到了几个人端着枪,弓着腰向前冲去;接着又出现了个手舞大刀的。……因为晚上吃的是稀饭,大安在老子的肩膀上感觉要撒尿了,于是他老子把他放回到地面上。
……这是大安生来第一回看电影。大安赶上了个好时代。如果大安过早来到这人世间,在一九零五年前就衰老得神志不清,或在一九零五年前就逝去,那他在人世间怎么可能看到电影这种玩意儿呢。当然,大安也不是最幸运的。如果他晚出生数十年,他就有可能到豪华电影院去看,就不至于晚间走数里路摆一次渡了。
看完电影之后,他们一行人又来到了原来的渡口。因为从南边的渡口或从北边的渡口走,他们都要多步行几里路。这时候,他们站在泰通大河西岸的水边上,望着灰蒙蒙的水面和黑乎乎的对岸,心中更是迷茫怅惘的一片:因为这时候的河面上一条船的影子也看不到。还是大安的父亲眼睛尖些,看到北边似乎有一只船的影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条水泥船,估计那上面黑黑的小舱里是有人的。于是他们带有央求一般的说好话,恳请船上的人放他们过河。船舱里确实睡有至少一个人,当他们喊急了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船舱里飘出来了:“在这北边,不是有一条船吗?”
“你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大安的父亲朝船的方向喊道。
“我们从来不摆渡的。……北边现成的船,过不过由你们!”船上飘出的声音,还是刚才男人的嗓音。
“你行行好,放我们过去。我们按价给钱的!”欢林的父亲也喊道。
船上没了声音。一会儿,船棹划动了起来,那水泥船朝着北方缓缓地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