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条汉子虽然曾经都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最终全都活了下来。让杨泽林意想不到是，他仅仅被批斗了一个星期就被放回家了。革委会主任周川顺在社员大会上说：“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泽林认罪态度较好，决心用实际行动向远在北京的江青同志认罪。现在，我们就命令他自己打自己十个嘴巴，以表示认清了自己的反革命罪行。”对周川顺主任的这番话，杨泽林并不感到十分吃惊，因为这些话在周主任及红卫兵代表单独提审他的时候都做了交代的，这是释放他的条件之一。听了周川顺的话之后，站在杨泽林身后的民兵就给杨泽林松开了绳子，让杨泽林能够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杨泽林的手松开之后，就用左手打自己的嘴巴——他大概是个左撇子，因而是用左手打嘴巴的，但打得确实不怎么响亮。于是革命的群众中就有人喊道：“打响点儿！”周川顺也下命令道：“用力！打响些！”于是杨泽林就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打自己的嘴巴，他也是在发泄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当时为什么病走了魂把“打倒江瑞青”喊成“打倒江青”的呢！后打的六七个嘴巴应该是用足了力气的，因为声音比先前响亮多了。打过之后，鲜血就从杨泽林的嘴里流了出来。杨泽林也不用手去擦血，有几点就顺着风斜落到了地上。这时候，周川顺就对广大群众说道：“社员同志们，现在，根据杨泽林认罪的表现，我们把他押回生产队劳动改造。只许他规规矩矩，不许他乱说乱动！大家记住了，如果他再说什么反动话，阶级斗争如果出现什么新动向，我们就立即把他再抓起来，把他打倒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群众中有人喊道：“好！”但也有人似乎觉得这样办事不太到位，对罪犯惩罚太轻了，因为，仅仅批斗了一个星期，就把他放回生产队了。
　　杨泽林不知道，绝大多数的群众也不知道，杨泽林的被较快地释放，由整天的关押而改为监督劳动改造，是因为特殊的事情而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如果有些历史之谜被解开，历史的面貌自然就会大变样。在这世上，有人欢迎这种变样，有人却非常惧怕这种变样。
　　从杨泽林喊错了口号被拘禁起来的那一刻起，他的老婆即大安的母亲就开启了大脑，思考如何让杨泽林少吃点苦早点放出来。她又记起了杨泽林被拘捕时周川顺主任向她投来的目光，那种目光，小孩儿读不懂，同性别的男人也许压根儿就不愿意读，而已婚的少妇或中年女人是最容易领会的。杨泽林被拘禁的当日晚，她给杨泽林送去了一小盆稀饭，一点咸菜就放在稀饭的上面。但因为稀饭确实的稀，咸菜差不多都沉到粥底下去了。她是把盛稀饭的小盆递给看守的民兵的，因为负责看守坏分子的民兵没有让她直接跟杨泽林见面。如果让她跟丈夫见面了，说不定会说出什么反动的话来，阶级斗争的弦儿是必须时刻绷紧的。大概不到一支烟的工夫，杨泽林就喝光了小盆子里的所有的稀饭，她琢磨着丈夫一定是饿得厉害了，也琢磨着丈夫能喝粥一定不会想不开死疙瘩吧。她从看守的民兵手里接过空盆子，一句话没说就往家走。这时的天已经暗黑了。当她走到小沟边的一片草木地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这咳嗽声她似乎有些熟悉，很像是周传顺主任的喉咙音。她站定了，朝咳嗽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向她轻轻而慢慢地走来。她看出了，来人正是周主任。“周主任！”她轻轻地招呼了一声，似乎要流泪，也想着要向周主任哀求：“周主任，我家泽林，怎么这样倒霉呀！”
　　周川顺：“小声点，”他把大安的母亲即泽林的老婆朝旁边拉了拉，尽量让路旁的草木能够遮隐住他们，“在那么多人面前，你家泽林喊出了那样的口号，能不惹下大祸吗？”
　　“周主任，我想他一定不是故意的，确实是舌头搬错了。”
　　周川顺：“话是这么说，但这样的大事哪个能原谅啊？喊错了革命口号，能不揪出来批判？所以，当时我也喊着要捆泽林紧一点。不做那个样子不行啊。等过一些天，如果上面风声松了点，我们就把他放回去。我对你说的这个话，你千万不能传出去，你心里有数就好了。不然，有人一传，说我们革命立场不坚定，我们都会完蛋。知道不？”泽林老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周川顺接着就拉住她的手，把她朝自己的怀里拉。少妇很懂得男人的心事，就说：“我已经头都气昏了，你还想这种心事啊。”周川顺说：“泽林的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急是急不过来的，不如把心事放平，慢慢的我也帮着出主意。但是不能太急，不能被人认为我们革命立场不坚定。如果被人说我包庇反革命，那不简直丢了细命么？现在你把心事放平，就好了。”说着，周川顺就开始摸她的胸脯。泽林老婆不热情，也不抗拒。周川顺搓弄了几下之后，就褪她的下衣，两层一起拉下。他叫泽林老婆扶住一棵小树，趴下身子，而后他在她的身后忙乎了一阵。泽林老婆只是微微地哼了两声，似乎并没有投入所有的激情，而周川顺是满足了生理的欲望了。他们分开时，周川顺再一次的关照：“今天的事，今天的话，随便怎样也不能讲出去。”而泽林的老婆没吭声，她想：我已经跟你这样了，你也该帮帮忙早点放我男将回家吧。
　　
　　杨泽林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并没有摘除掉，但已经从原来整天整夜的关押而改为到生产队受监督劳动改造了。杨泽林回到家后，一时的，几丝轻松愉悦的心情占据了他身心的上风：不需要整天的被关押，干活儿还可以记点工分，总之是日子毕竟往好处挪动了一步了。但让他最不情愿最难为情的是，劳动时还责令他一定要挂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牌子。不过，他还是挨过来了。时间一天又一天的流淌过去，不觉就临近了端午节。端午节的前一天傍晚，老婆把平时硬是节省下来的二三斤糯米用柴箬子包了二十来个粽子。三岁的大安似乎真是饿急了，一口气吃下了三个粽子。看着脸上黄巴巴的孩子，老婆似乎发了狠心似地说：“现在往夏天过，暂时就不要买布吧，端午节就去称点肉回来炒吧，不煮红烧，只要称几两就行了。”泽林说：“我早就这么想了，我不曾说出来，怕你嫌我不会过日子的。”
　　第二天早上，泽林老婆首先到生产队上了早工，而后匆匆喝了碗稀饭，吃了个粽子，手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就急急忙忙向公社走去，因为早工和上午工之间时间并不是很长。人民公社所在地有个小小的集市，有品种不多的极少量的商品在那里流通。泽林老婆首先赶向猪肉铺，问卖肉的师傅——卖肉的师傅，当时是万万不能称做老板的——还有没有肉。卖肉的师傅说，有啊，还有这么多呢，你家一年也称不完的。泽林的老婆朝肉案板上一看，糟啦，都剩下了精猪肉，跟精肉长在一起的白白的肥肉已经很薄，很少了。当时大家都难得吃一回猪肉，哪个肚子里不缺油水啊，喜欢肥肉的人多着呢。而后来的人，太太精明了，还经过什么科学检验，说肥肉几乎全是脂肪和水，没有什么营养。而当时的人们是很有这样的生活体验的：肥肉能够解馋，肥肉吃下去能够过瘾。当泽林老婆正在因肥肉太薄太少而感到缺憾的时候，旁边却已经又有人来买猪肉了。泽林老婆想：如果买迟了，恐怕肥肉就更少了。于是她下决心似的很快对肉店师傅说，就称一斤吧。结果卖肉师傅剁下了一斤一两，泽林老婆觉得用钱似乎要超过原计划了，但总不能叫卖肉师傅再剁去一两啊，就这样狠了狠心，买下了那片猪肉。接着她就在集市上寻着买了几块豆腐，另又买了一斤苋菜。苋菜炒后的汤是红的，按照当地的习俗，五月端午吃红色的食品会给人们带来福祉，带来好运。还有人说，端午节如果能够吃到“五红”，就能收获更大的平安和幸福。“五红”包括：红小豆、红枣、苋菜、鸭蛋黄、表皮有点发红的芋头之类。当泽林老婆买了红苋菜之后，她的小竹篮已经塞满了。这时候，公社供销社的大门开了。在后辈的人看来，或在发达国家的公民看来，当时供销社内的商品是少得可怜，品种、式样也较为单一，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供销社内确是商品最繁多最多彩的地方。见到供销社的大门开了，英俊的男营业员和漂亮的女营业员在玻璃柜台内颇有风度颇有气质地站着，泽林老婆竟也产生了逛大街般的悠然自在心情。她走了进去。各种五金、百货商品，还有布匹、南货等等，看到这些，也如温饱的人看到新鲜的草木和花朵一样心生愉悦啊。这里的商品，可能会引起后辈人的小觑，也可能会引起富贵良善人的怜悯，但这里所出售的一些商品，却是后来的大超市里所没有的。这一点，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总是，不服是不行的。这些商品就是当时领袖的纸质画像及领袖的石膏雕塑像之类。到处张贴领袖画像的国家，想来也只能是纯粹的精品之国才能做到。——在供销社最东面的柜台处，就是专门出售领袖画像或塑像的地方。把出售领袖像的柜台安排在最东面，大概也是有着极其深刻的含义的：东西南北中，东是放在第一位的；金木水火土，金就在东方。另外，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万物生长靠太阳，就像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样。总之，这样的安排不是随意的安排，而是怀着万分的敬爱和万分的崇敬之情而安排的。走到卖领袖塑像的柜台时，泽林老婆忽然想到，自家正房的木柜上空空荡荡的，祖宗亡人的木牌当然是不能摆放的了，祖宗牌儿在先前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中早砸了。而队里好多人家在正房的柜上都是摆放的领袖石膏像，家里实在是也需要恭恭敬敬地摆放一尊领袖像才好。于是，她就询问领袖雕像的价格，她一看，身上的钱还有得多。于是，她就爽快地买了一尊领袖的半身石膏雕像。她的小竹篮已经放满了几种物品了，因此，她只能把领袖雕像拿在手上，随着走路的动作而摆动着手臂。这时，一个热心肠的老奶奶忽然对她说：“像你这样拿在手上前摆后摆的，当心掉到地上打碎了！来，我这里有根布带子，蛮牢的，保证你稳当，没事的，”老奶奶一边说着，一边就给领袖像扎好了带子，并且还打了个死结，“你就这样拎着，我保证你没事。”泽林老婆拎着领袖的石膏雕像没走几步，就被巡逻的红卫兵战士喝住了：“站住！你看你，你是怎么对待伟大领袖的？”泽林老婆低头一看：不得了，这下真惹了大祸了。原来那老奶奶把布带子系在领袖的颈项处。她把布带子拎在手上，无疑是把伟大领袖吊起来了。把伟大领袖吊了起来，并且随着她脚步的前进，领袖的身子还在掼动着，这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啊！——这种场景，跟崇祯皇帝自缢时倒是有几分相似了。不过，崇祯皇上是自缢，而泽林老婆是缢人，是缢领袖，是弑君，比弑父弑母罪行还要重。泽林老婆一下子真吓得六神无主了，只是说：“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老太太……”“啪，啪”的两声，泽林老婆分明觉得左右各被打了一个嘴巴。巡逻的红卫兵吼道：“我们眼睁睁地看见你这样对待领袖的，你竟然还抵赖！不肯认罪，罪加一等！”泽林老婆也许还真是个精明的女人，她暗想：跟这些人是不能讲理的，你讲理，他会打人更凶，往死里打，不如赶快把领袖身上的布带子解下来，然后再高呼领袖万岁。于是在红卫兵还没有捆绑她的时候，她立即用手把领袖石膏像颈项的带子解了下来。虽然打的是个死结，但她是具有这方面的经验的，又似乎通了神力，她速度较快地解了下来，一边嘴里高喊道：“绳子松松的，扣的时间不长，领袖不疼，领袖不疼，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个女人把革命口号喊得如此响亮，竟然使旁边的红卫兵愣怔住了，红卫兵们竟然觉得不能用绳子捆绑她了：她在高喊领袖万岁，如果把她捆绑起来，捆绑她的人算什么呢？不是好像成了反革命吗？于是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走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