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品名称:杨家梦影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5-28 17:37:21 字数:4403
江瑞青坐在铺了麦秆的地上,背靠着墙壁。这种坐姿使他简直成了一种享受。他已经被关押这里一个多月了,老婆每天送粥给他吃。有时候一天送三次,有时候一天送两次,送多少他就吃多少,有时候还把碗里残留的糁子舔干净。自从杨泽林被两个民兵押进来的时候,江瑞青就用一种稀奇而带幽默的眼光看着他。江瑞青想:真好玩,本来的一个革命积极分子,本来的一个应该喊打倒我的人,现在却跟我们关在一起了,跟我们成了一路货。当他再一次的听到杨泽林的深深的叹息声时,他忍不住开了口了:“是啊,光荣的民兵排长,如果能回到几十年前,一定是个带领人马杀地主分田地的英雄,现在也跟我们一起成了牛鬼蛇神了。哎,不气死人才怪呢!”
坏分子侯玉同也插上了话:“我们本来就在地上,在地上打滚还在地上。而人家是刚刚从戏台子上跌下来的。说不准会爬起来再登上台子呼口号,打倒我们,踩上我们的一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唉!”
江瑞青、侯玉同的话都是呛着杨泽林而来的。但杨泽林没有回击他们,因为他心里有更深的懊悔和悲伤,并没有十分在意听他们说话。他的肩膀和后背都感到十分的疼痛,那是当时捆绑得太重而造成的。他又想到:明天,后天,往后好多天,都要被挂上反革命分子的牌子,还要被捆绑,跪石子儿,可能还要被打耳光,做人的架子要被丢光了。他想到了撞草屋里的木头柱子,想一死了之。但后来头脑子里又跳出了其他意念的火花:老婆怎么办?大安还小,大安才五岁还不到啊。大概的批斗一两个月也会让我出去的吧。周主任他们会派人监督我劳动,但总比目前关在这里要好啊,还是慢慢朝前挨日子吧。宁可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这条汉子打消了死的念头了。
“你当时怎么弄的,怎么竟把口号喊错了的呢?”江瑞青转而变成了关心、同情似的口吻说。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病走了魂似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过,你要反复跟押我们的人讲,说你确实不是存心反江青同志的,最好能跟周主任说,让他请示上头,把你早点放出去。”江瑞青似乎在替杨泽林出主意了。
杨泽林又叹了一口气。他说“你以为我会比你们罪行轻啊,难说难讲啊。我是现行反革命,你是富农分子,玉同没有完全定名称,牌子上就写的坏分子。我们三人到底谁轻谁重呢?”
一听到“富农分子”这个名称,江瑞青就逼得红了脸。他忽然说话有些结巴了:“我哪里是什么富农分子呀,我实际上并不曾过几天富日子。都怪我老子,省吃俭用,抠门到极点,攒钱买了几亩田,到划分成分时,成了富农,害了我们一辈子倒霉。”
杨泽林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江瑞青。
江瑞青以为杨泽林会认为自己撒谎,就瞪大眼睛望着他:“我可说的是老实话呀。我老子这人,你想不到是如何的抠门,粥锅子每次当然都是要铲干净的了,这个不多谈。有时候,吃完粥后,我们忘了舔碗,他就可能一巴掌打过来,接着嘴里说道,‘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节省一世穷’!”
江瑞青又朝杨泽林看了一眼,见到杨泽林在听他说,于是接着说下去:“有一次,我老子因为一个亲戚家有什么事外出了,估计要得老半天才能回家。我母亲大概是因为肚子里长期没得油水,肚子有些饿得荒,就突发奇想,说,不如我们偷着包一顿扁食吃吧。扁食,有的地方叫饺子,对吧。我和我姐姐听这么一说,都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天天喝薄粥,肚子里太寡味啊。于是,姐姐就帮着择青菜,我母亲就到北边的人家买回了扁食皮子,母亲还在青菜里和了些鸡蛋皮子,这样,扁食的包芯就有啦。母亲还一再告诫我们说,如果父亲回来,问中午吃的什么,就说吃的粥,炒了点青菜。我们都连连答应,一定守住这个吃饺子的秘密。就这样,母亲和姐姐包了饺子,终于煮熟了。我们趁热吃了一个又一个,我也记不得我一共吃了多少个,反正记得真是香透啦。当我还在继续吃的时候,我母亲突然说道:‘不好!你父亲回来啦!’原来,母亲一边吃着扁食,一边总是站在门口眼睛望着南边远方的。远远的看见父亲回来了,母亲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像一时闯下大祸了。”
杨泽林和侯玉同都看着江瑞青,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催促他赶快说下去。
江瑞青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还是我母亲机巧,情急之下来了个主意。她急忙抓了半瓢玉米,从我家东边的沟坎里窜到南边的木头桥旁边,把玉米胡乱撒到桥边和路旁。那座小木头桥是我父亲回来的必经之地。我母亲撒完玉米后,又从东边的沟坎返回到了家里。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是气喘吁吁,好像上气接不到下气了,但眼睛还是朝着南方紧紧地盯着父亲回来的身影。这时候,父亲已经到达那小木头桥下了。果然,父亲低着头,几处看看,显然是看见地上掉落的那些玉米了。于是他蹲下去,身子在地面移动着,我母亲看出,我父亲已经在捡拾那些玉米了。我母亲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赶忙回来把碗里没有吃完的扁食三口两口吃完了。这时,我和姐姐也已经完全吃光了扁食,紧接着母亲快快地抹完了锅子碗筷。”
“这一次就彻底蒙过去了?你老子一点儿也没有察觉?”杨泽林问道。
江瑞青:“别急,你听我说。等到我父亲捡完了那些玉米,我们都以为一切都做妥当了。父亲回来的时候,脸上还笑嘻嘻的,说,不知道哪个人家,可能是运玉米的袋子坏了,把玉米掉到路上,看了太觉得可惜了,我捡了这么多。——父亲把他手里的小布袋子举给我们看。过了一会儿,父亲果然问我们中午吃的什么。母亲回答说,吃的粥,炒了点青菜,都吃光了,碗筷都洗好了。大概是父亲看到我和姐姐的神色有些不对了,父亲就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和姐姐。哪晓得,父亲突然看到桌子边的地上有点青菜和蛋皮儿,我想可能是我匆忙的时候吃掉到地上的。父亲就瞪着眼睛问我,到底吃的什么,我实在害怕父亲瞪着的眼睛,只好乖乖地轻声说吃的扁食。一听到说吃的扁食,父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突然一擂桌子,把我和姐姐吓了一大跳。他对母亲吼道,‘今天是过什么节还是什么的?平日无故的在家里包扁食吃?你是存心要把孩子都教成败家子不成?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像你们这样子,还想买什么田呀?站到屋山头喝西北风好了!’说完,还真的叫我和姐姐站到了屋子的西山头,让我们想想将来喝西北风的滋味。我和姐姐在外面站了老半天。——你们想想看,我老子多抠门。”
“你们家后来不是买田了吗?”侯玉同问道。
“是呀。我家就是这样节省,后来在原来的基础上又买了好几亩田。等到划分成分时,我家成了富农,我家一直倒霉到现在,将来也不晓得要倒霉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吃光用光,日子倒也安康。还是祖宗亡人什么时候作了什么孽,连累我们到现在受苦,挨斗,抬不起头……”江瑞青低下了头,似乎要落泪了。
侯玉同叹息道:“唉!你心里有苦水,可我心里,憋的苦水也不比你浅啊!”
江瑞青稍抬起了头望着侯玉同。
侯玉同接着说:“二十多年前,说来你们年轻人可能会不相信,但我说的又是确确凿凿的。我老大在上海学裁缝,十来岁的时候他就跑出去学裁缝了。那年我到上海去找他,那年我十六岁,我一个人坐轮船去找。到十六铺码头下船后,我跑了一天,还就真找到啦。我们弟兄两个高兴得不得了。这是在远方遇到兄弟呀!我老大在缝纫店老板那里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睡,身上还有零花钱。就在那第二天,他店里收到一名顾客的一件军装,说是要把军装改个式样,就把军装放在店里。那天,店里的老板出去了,几个年轻徒弟就在店里快快活活地说笑。总之是,年轻人在一起就容易寻乐子。他们收到这件军装以后,都感到有几分新奇,有几分好玩。说,这件军装要是落在我们手里,我们才不改它呢,穿着也威武也好玩呀!忽然,我老大冒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们穿着这件军装去照相馆照个相,洗一张让我家老二带给我父母瞧瞧,多好啊。另外两个徒弟也感到这事新鲜,有意思。于是,我们就带上军装,到那南边大概不到两里的照相馆里照了相。那照相机“嘭”的一闪光,真好玩。我老大穿军装照了一张,我和老大合照了一张,合照的那张军装换到了我的身上。本来我老大也叫我单独照一张的,但是要另外加钱,我们不曾舍得。我在我老大那里过了十来天,照片也拿到了。我就告别了我老大,又从十六铺码头坐船回来了。我带回了照片,还从我老大那里带了些钱给我妈妈老子。父亲母亲见到照片,看到了钱,自然非常高兴。我很是有些得意,年轻人没能沉得住气。我把照片给好多人看,那时拍个照真不容易,有的人说我穿了军装,很威武,活像个真当兵的,只是军装稍微大了点儿。再后来,照片已经发黄了,可我一直保存着。我有时候看看照片,想想我的老大,想到我们弟兄两个在上海刚见面的时候,他那个意外的样子,那个高兴劲儿……”说到这里,侯玉同眼噙着泪水了。
“那你老大呢?”杨泽林忽然来了兴致似的问。
侯玉同:“你没听我说过?你不知道我老大?——就在我回来的第二年,解放战争在上海打起来了。到现在我家里也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我们的炮弹,还是反动派的炮弹,总之听说是一发炮弹,也不知道是故意打的,还是打歪了,一发炮弹,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我老大缝纫店的屋顶。大概我老大没了过了一个多月,消息才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全家人都不放心,我老子和我一块儿坐船,还是到十六铺码头下的船。当我们肚子瘪瘪头昏昏的走到那缝纫店在的地方的时候,那里已经完全成了乱七八糟的一片了:地上堆了一些碎砖,还有几根没用的小木条儿,弹坑不深,可能被人家填进一部分土了;碎砖的旁边还有一些纸灰,大概是有人来化过纸钱了。”
杨泽林咂了咂嘴,也许是想着说点安慰的话的,但没能说出来。
侯玉同又慢吞吞地接着说:“人死了,一了百了,但又好像是没完没了。我老大死后,我多次梦见他,在梦中,他好像老是看着我,想要跟我说什么似的,但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现在,到我被揪出来,被定成特务、反革命,后来就简单地写成坏分子。我被批斗了多次以后,我才猛然想起来:我老大在梦里一定是暗示我早点儿毁掉那张军装照。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会倒霉在那张照片上。我们当时年轻,只顾穿军装好玩,照相稀奇,我们当时哪里看重它是一件国军服装的呢!老实说,当时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一件衣裳会引来多大的灾祸。他们就凭那张照片,一口咬定我参加过国军,是反动派,是与人民为敌的。”侯玉同的脸上显露出十分的冤屈和无可奈何。
“这个情况你对他们讲过吗?”江瑞青凑近了一点问道。
侯玉同皱起眉头说:“我苦苦解释了不知多少遍了。我也发过咒的。我说,如果我真的参加过反动派,我将来一定不得好死!如果我真的参加过反动派,我一家人就死光光,并且是从小的向上死,年纪最大的最后死。可我越解释他们就越说我不老实,说我不肯认罪,说我是顽固的反革命,说我是想永远与人民为敌。最后,我实在吃不消被他们搧嘴巴,实在吃不消跪石子儿,晒夏天中午的太阳,挨饿,我就承认我参加过反动派。但承认了之后,仍然是挨打,挨斗。……”说到这里,侯玉同的头低得更低了,另外两个男人一时的竟也没有了话。面对自己的命运和遭遇,三条汉子一时的还真无能为力,跟医生面对不能挽救的病人感到无力回天倒也具有几分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