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杨家梦影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6-05-28 17:26:54 字数:4001
大安的父亲杨泽林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想:今年七月半,一定要好好忙几道菜折一些纸钱敬一下祖宗亡人。他屁股下面的那块大石头,在他家说来,也算得上是一件宝贝。它是专门用来压住缸里的咸菜用的。如果没有了这块大石头压在腌的菜上,缸里的咸菜就会露出菜汁的表面,咸菜就会因为接触到氧气而氧化发臭甚至腐烂。这个生活常识,过去腌制咸菜的庄户人家都懂得,而今腌制出售咸菜的专业户自然也是懂得的。
大安的父亲杨泽林坐在大石头上又想:不单要敬老祖宗,到了七月半之后的七月三十晚上,恐怕还要化些纸钱给那些孤魂野鬼才行。过去,孤魂野鬼是相当多的,有因打仗而死于荒野的,也有因饥饿和疾病倒在路旁而毙命的,还有的因吃不消被批斗而投河或吊于大树上的。现在的野鬼已经少得多了。不过,如果过去的野鬼至今还没有投胎成为人,那它们怕早已成了衰朽的老鬼了,那就更需要化些纸钱给它们了,因为,鬼和人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老迈,过日子的能力自然就差了。
大安的父亲认为,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不幸之事,一定跟祖茔掌握得不好有关系。他真感到后悔不及:当初,破四旧立四新——即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的时候,为什么就把祖宗牌位全部砸了的呢?当时真是一时冲动犯了大糊涂了。像周川顺家真好。周川顺本人在号召全大队的社员都积极参加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而他家却把祖宗亡人的牌子都藏了起来,用红布包了藏到了大白果树树根的旁边,而用几块破碎的木片散落在地上,对大家说:“大家看,我们带头,祖宗牌儿都砸碎了吧!”他家的祖宗牌儿藏得好,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把牌子请出来烧香磕头化纸钱,祖宗也就把他家保佑得平平安安的,且保他做了干部,说在人前,走在人前,指派这些人挑粪,指派那些人挖沟。有时候社员家吃个虱子也少不了给他一只脚。唉唉,无论如何,从今年开始,七月半,不能再不敬祖宗了。
人们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安的父亲痛苦而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大安的父亲又一次地把他家前前后后的倒霉经历回想了一遍。倒不是他没事硬要去回想,而是只要他一停止劳作稍稍安定下来就会止不住地在心头涌出那些往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可能已经五点多钟了。大片麦田里的黄灿灿的麦子都割完了,麦子也全挑到队场上去了。随着队长的一阵哨子声响,大家就都向队场上聚拢。一会儿,除了几个三五岁的小孩儿之外,大人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按照往日聚会的一般程式,首先是由队长——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会计或副队长或民兵排长——领着大家学习伟大领袖的语录。大家在会计的带领下齐声念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又念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又念了“要斗私批修”等等。接下来的程序是把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分子押出来批斗一番。本生产队社员人数不多,四类分子的人数也极少:只有富农分子江瑞青和一个坏分子叫侯玉同。当这两个坏分子由四个民兵押到大家前面的时候,按理,下面就应该是由队长领着大家高呼口号了。
可是,那天,队长吹完哨子后就到大队部开会去了。去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掌握阶级斗争的新问题、新动向及迎接新的最高指示。而会计,那几天正患严重的感冒,喉咙疼痛、沙哑得太厉害,刚才带领大家学习领袖语录的时候,嗓音简直就像从很深很深的地窖里挤出来的一般。读完领袖的语录后,会计就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我嗓子实在是喊不高,就由民兵排长领大家呼口号吧!”话音一落,大家把目光一齐转向了当时任民兵排长的大安的父亲。大安的父亲识字儿不多,对当时那么多的领袖语录背不全,当然也不怎么理解,对当时的坏分子的姓名也把握得不怎么准确。他随着大流喊口号的时候居多,带领大家学习语录或呼喊口号的时候很少。不过,他身子较粗壮,嗓门大,喊“齐步走”“跑步走”“向左转”“向右转”“一二三四”还是比较洪亮甚至具有强大穿透力的。患了重感冒嗓子嘶哑的会计提议让他带领大家呼口号的时候,他却有些犹豫了,甚至想退缩,想推让,但大家的眼光都盯着他,还有人在低声地催促他快点儿。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鼓舞了一下勇气,就高声地喊出了一句:“打倒臭富农分子江青!”他嗓音一出,只有极少数几个人跟着喊了一下,而大多数人都傻愣了如呆头鹅一般。因为他带领大家所喊的口号应当是“打倒臭富农分子江瑞青”,而不是“江青”。当即,他旁边有人轻声提醒他说:“错了,错了,应该是打倒臭富农分子江瑞青,而不是江青!”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出来了,一时慌忙中竟出现口误了:他们队的臭富农分子名叫江瑞青,而江青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夫人的名字,自己刚才是呼喊的打倒领袖的夫人,这不是彻底完蛋了!他一时满脸通红,羞愧到了顶峰,悔恨到了极点。但嗓音已经喊出,驷马难追,万马也拉不回了。
恐惧、自责和羞愧全涌到他的脸上,他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说:“错了错了,我喊错了,应该是打倒臭富农分子江瑞青。”这时,会计从人群中跳出来,沙哑着喉咙说:“同志们!大是大非的问题怎么能出错呢?这是路线问题,这是立场问题!”接着会计嘶哑着嗓子喊道:“坚决保卫江青同志!”大家都慷慨激昂地高喊“坚决保卫江青同志!”会计又嘶哑着喉咙下令说:“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泽林绑起来,押下去!”
就这样,大安的父亲杨泽林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拘捕了起来。数十秒钟前是光荣的民兵排排长,数十秒钟后成了阶级敌人,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真是眼睛一眨,雄鸡变成了母鸭,科幻魔幻影片一般,能让地球村别处的闲得无聊但很温饱的居民暂得欢愉和充实了。
大安的父亲刚刚被几个民兵用麻绳捆绑起来的时候,身心几乎全然被羞愧、悔恨和恐怖击蒙了,并没有感觉出被捆绑的深重的疼痛。而当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周川顺闻讯赶来后,特别是在革委会主任被大安父亲所喊的反动口号激怒后,革委会主任就止不住又下了一道命令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捆得紧一些!”于是几个民兵就在大安父亲的身后把绳子拉得更紧了。这里头,也是很有些捆绑人的专业知识的:原先,在大安父亲脖颈的后面,是做了个绳的扣子的,被反绑双手上的绳子就直接套在扣子上打了结。现在,几个民兵把打的结解下来,而后使劲儿拉动绳子,使大安父亲被反绑的双手不断向上抬起。被抬起一点,大安父亲就会增加疼痛一分,当然,往往随时而来的就是头向下低一分,身子向下弯一分。原先的一条昂首的大汉子,随着绳子的拉动、勒紧,头已经完全低下去了,身子也完全成了极度的弯弓一般。这时,大安的父亲终于没能忍得住疼痛,他的泪滚涌了下来,嘴也忍不住喊叫出来了:“哎吆,哎吆,我的妈呀,怎么这样疼的呀!要疼死我了,你们让我一下子死吧!行行好,让我一下子死,我实在,实在疼得吃不消了,唔……唔……”大安的父亲就这么喊着,此时的他,很明显,就这么被疼痛折磨着,而并不具备自杀的条件,因为他的脚下是一片泥土,撞击了不可能致人死,他也并不是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他完全没有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可能。通向死的自由之路,已经被钢铁之门死死的关闭了。
正在大安父亲喊着“妈妈呀,疼死我了”的时候,大安母亲从晒场的南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当她听到孩子的父亲喊错了口号,犯了滔天大罪的时候,她也完全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大祸吓蒙了。她因为在麦地里多捡了一些穗子而后又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小解了一下,因而没能及时赶到这里喊口号,而当她赶到这里时丈夫却闯下了如此的大祸,真是头转过来也意想不到。看到丈夫被五花大绑低头弓腰疼得叫妈妈的时候,她一下子跪了下去,嘴里不停地喊道:“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江青同志健康健康永远健康!”“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泽林!”“同睡一张床,阶级立场不一样!”“坚决跟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泽林划清界限!”
这么几句口号一喊,表明她跟杨泽林虽然是夫妻关系,但阶级立场是不一样的:杨泽林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她依然是革命群众中的一员。这么一来,革委会主任周川顺就再也不好下令把她捆绑起来了。这个女人特机灵,她跟现行反革命的丈夫阶级界限划分得快,她自己就免受了被捆绑的疼痛了。
她的丈夫杨泽林被捆绑着押到了生产队的一间猪舍里,大概将要被押解到大队去跟其他的反动分子关在一起吧。大安的母亲朝被押进丈夫的猪舍那边看一看,想:暂时是没有办法解救他的了,只能慢慢找机会想办法了。她转过脸来朝周主任看了看,因为丈夫将要被关到什么地方,丈夫将怎么被批斗,丈夫的生与死,就全凭周主任的一张嘴了。因此,她想从周川顺主任的脸色和表情方面判断丈夫未来命运的凶险或吉利。没想到,她正在看周川顺主任的脸色时,周主任也正在盯着她看,眼光是色融融色迷迷的那一种。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了,平素,在这之前,周川顺用这种色迷迷的眼光看她已经好多次了,男人的心事她是读得懂的。当她跟周川顺的眼光相碰时,她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低着头想,如果我不搭理周川顺,泽林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肯定会被斗得半死不活的,甚至连细命儿也保不住。不如向周川顺示个好,让他开心点,也许泽林被处理得轻一些,保男将的命要紧。于是她稍抬起了头,眯着眼睛朝周川顺看,周川顺也正朝她看。她眼睛连连地微微地眨巴着,假装向他传递无限的情意。周川顺看着她连连眨巴的眼,拿定女人已经完全应允完全顺从自己了。于是他高声地喊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泽林押到大队去,明天再进行批斗!”
当天晚上,杨泽林和江瑞青侯玉同两个坏分子一起被关在大队部,当然是有民兵轮转看管放哨的了。杨泽林睡在铺着麦秆的地上,气得昏昏糊糊的一言不发,他的心里感到窝囊倒霉到极点。直到这时候,他还在抱怨自己:怎么没有把好人坏人的名字弄清楚就喊出了口的呢?真是魂灵走舍了!现在倒好,由光荣的民兵排长成了现行反革命了,要挂牌子,要跪板凳,要死做活计而没有工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声引出了另外两个反动分子不阴不阳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