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闻道张弛启母阙之二
作品名称:血海乾坤剑 作者:未杲 发布时间:2016-05-28 09:18:40 字数:4243
这贺振到底年纪尚轻,客套话似乎有欠斟酌——你的脸皮比苇膜更薄,难道他丁宁的脸皮厚过城墙?与商贾打不来交道,岂非连丁宁的父兄一道蔑视?好在丁宁竟然并不计较,且尽管失望而失落,却总算未曾失态。依依不舍将贺振送入客店,听贺振进门便问小二“可曾见过一位头戴毡笠,坐下走骡的过客?”丁宁若有所思,遂自说自话与贺振相约明晨再会后便告辞了。
丁宁扭头正欲离开,只听店小二答道:“回客官话,小的不曾见过这过客。”
却又听另有人搭腔道:“客官所说之人,头戴毡笠,脚力是匹青毛走骡……小人倒是见过一位。中午饭时分,小人为一场道场法事去了城南中都寺,见山门口一匹雄健神骏的青毛走骡无鞍无缰,亦无人看管,却寸步不移。觉着古怪,便多看了两眼。小人进到寺里,与知客谈妥了事后,见辰光尚早,又在寺里四处转了转,无意间看见老方丈与一位客官相谈甚恭。只是这位客官身在禅房之中,头上毡笠也不肯脱下,便又觉得古怪,亦多看了几眼。出寺后,见那青毛走骡尚在原地,十有八九是那毡笠客坐骑……不知那毡笠客是也不是客官你所说之人?”
丁宁回过身来看那搭腔之人,装束似乎是这家店掌柜的。心里正自默默念记“城南……中都寺……毡笠客……”却听贺振道了声谢:“多谢指点。”转身便欲出店而去。
然而那客店掌柜的却拦住贺振道:“客官这是要去哪里?”
贺振道:“城南中都寺。”
店掌柜则赔着笑脸道:“客官有所不知,中都寺规甚严,这天都黑了,寺院只恐早已落栓上锁。而南门外连住家也不见几户,客官你总不能在山门外立上一夜?我这客店虽小,却还洁净可靠。客官不妨在小店住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去中都寺,岂不是更好?”
这店掌柜一番话,虽说是舍不得丢了生意,却也不无道理,贺振遂点头称是。店掌柜见留住了客人,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小二将客官引往上房,并安顿酒食、侍候马匹。丁宁见贺振执意不肯去他丁家打扰,无可奈何却总算晓得了这贺振明白行踪,只得重又道别,独自回家去了。
要说贺振尽管心中有事,然而客店掌柜拍胸承诺明日决计误不了客官早起,再加之他贺振连日赶路,这一夜睡得少有的深沉。只是其凌晨醒来,却又不由得自责不已——阿姐莲儿时常告诫自己“练武之人即便夜间入睡,也不可以放松戒备”,这人入睡后,若与醒着时能有同样知觉,岂非两全其美?
贺振正欲起身,店小二也叫门来了。贺振盥洗后见天色尚早,遂又吃了些许客店为其所备早点,这才结算了住店钱,上了坐骑,穿城而过,往中都寺去了。
这中都寺坐落于平遥城西南约莫半舍之地处。夯土墙壁,形成寺堡……那客店掌柜果然不曾瞎说——贺振他昨日倘若赶了过来,进不了寺时,欲返回城里只恐城门已闭,山门外苦熬一夜,委实不是个好滋味。
贺振将马匹拴于寺侧一株树上,进山门,过天王殿、弥陀殿、大雄宝殿、佛母殿……一路问去,均说方丈大和尚起了个大早,已然进城去了。
贺振未免又懊恼自己贪图安逸,未曾来寺前守上一夜。所幸寺里知客僧告诉了贺振一个可靠消息:“寺里是来了个不愿显露面目的毡笠客,夜里住在西跨院客房,大清早已与方丈一道出寺去了。”
贺振又问道:“这毡笠客是否与方丈一道进城去的?”
知客僧答道:“这倒不曾,那毡笠客出了山门便与方丈道别,说是欲往阳城,径自寺后林子里找他那坐骑去了。檀越不妨去林子里看看,若是赶得凑巧,或许尚能遇上。”
贺振如何敢再耽搁?道了声“打扰”,扭头便走……背后又听那知客僧道:“檀越来问之前,另有位少年檀越亦来问了那毡笠客,已先一步去了寺后林子里!”
贺振料想“少年檀越”十有八九是那丁宁。只是其已然无暇朝这热心肠知客多说一声“谢”了。加快脚步处,这佛门圣地虽不敢施展轻功逍遥游,却也是一溜小跑。出了山门,便少了这层顾忌,逍遥游“矫若游龙”,转瞬间,便看见前方一片林子郁郁葱葱。
贺振来到林子跟前,正欲进了去寻找阿姐,却听林子里刀剑相交,铿然作响。又听有一人声声尖厉斥骂道:“尔等这伙枉自披了一张人皮的下流坯,也不打听打听丁家小……少爷我是何等来头,竟敢在本少爷面前瞎三胡四,识相的作速滚开,要不然……”
贺振自然听得出这斥骂声不是阿姐莲儿,然而这声音似熟非熟,即便素不相识,却从骂声里听得出此人姓丁,且自称“丁家少爷”,定与丁宁有所关联。不知何许人惹恼了此人?
谁知又有人呓声呓气淫邪地调笑道:“你这小妞儿原形毕露了,犹自少爷少爷……莫非待洒家剥光了你,送与洒家师父,帮他老人家消了火,小妞儿你方承认自己是个女子?洒家劝你不如省点气力,将剑丢了,侍候得洒家师父痛痛快快消了火,洒家师父或许怜香惜玉放你一条生路。洒家与你说句老实话,师父他老人家近几日火气大得很,你倘然再将洒家惹得火气大了,待洒家动起粗来,小妞儿你这细皮嫩肉,可就吃不消了……”
这“丁家少爷”竟然是女儿身,贺振如何容得邪恶之徒如此为非作歹?义愤填膺处冲进林子大声喝道:“何方歹徒贼子?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如此混账,莫非急着欲投胎去?难道就不明白作恶者唯有十八层地狱可去?依我看最好是弃恶从善,将功折罪或许能由十八层地狱升至十七层、十六层、十五层、层层往上!”
贺振这一番拗口令,其实并非耍嘴皮子。因其听得出交手双方一个是气急败坏,一个是好整以暇,武功强弱显而易见。有道是刀剑无情,惟恐自己万一救援不及,这才发话揶揄,叫歹徒分心。只是当贺振进了林子,却蓦地吃了一惊。
林子里二男一女共三人,一男一女刀光剑影正斗得不亦乐乎,另有一条大汉立于一旁隔岸观火……那使剑的女子尽管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然而身着男装,不是丁宁,又是何人?
至于那两个汉子,虽说不知为何一个豁了鼻,一个成了独耳,贺振却依然认得出这二人乃藏山神庙前与自己交手之人。尤其阳不阳,其手中佛尘也似的软鞭,正是拜他贺振所赐,这才几日?贺振自然认得出来!
贺振一时里不可思议,能不吃惊?
要说贺振暗自吃惊不假。然而阳不阳蓦然看到贺振出现在面前,更是吓了一跳——那一日,他们吴家庄园师兄弟四人将这个少年逼下了悬崖,尚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几曾料到旋风也似自山道上飞来一顶毡笠,更想不到的是,这毡笠下竟然会发出一声凄厉得叫人惊心动魄的呼唤……还未曾等得及他师兄弟四人回过神来,只见剑光忽闪,秀不秀便栽下了悬崖,追赶那个少年去了。而阴不阴索性告别阳世一阴到底——咽喉间多了个喷血之口,不入阴曹地府,又能去往何处?
阳不阳与郎不郎总算拾着狗命一条,虽说他二人一个豁了鼻子,一个丢了只耳朵,却比阴不阴、秀不秀合算多了。况且他二人的师父无所顾忌也是个部件不全的货色,从此后,师徒间老母猪不笑乌鸦黑,彼此彼此岂非更易相处?
这阳不阳与郎不郎一看这架势,自然明白他二人拾着的狗命尚在毡笠下那把利剑上悬着。这毡笠……“毡笠侠!”他二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惊呼道。同一个念头同时袭上心头:再不逃命,只恐要比阴不阴、秀不秀更加吃亏了!他二人争先恐后,只恨爹娘当年生他二人时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兔子赛孙子逃下了藏山。
阳不阳与郎不郎狼狈不堪逃下藏山,见了师父无所顾忌,自然不敢不如何“浴血奋战”、如何“九死一生”添油加醋一番诉说。
要说无所顾忌,老奸巨猾,焉能看不出自己这两个门徒,尤其郎不郎,其实是逃命而来。然而,自己四个得力门徒力拼一个“毡笠侠”,竟然结局弄成两死两伤,自己身为师父,难道就面上有光?若硬是追根究底,岂非自己拆自己墙脚?
其实无所顾忌早已听闻有个“毡笠侠”,武功如何如何了得。原还以为三人成虎,不以为然,甚至扬言过希冀能得狭路相逢,与那个“毡笠侠”斗上一斗,将其毡笠取来挂于吴家庄园旗杆之上。谁知果真遇上了这“毡笠侠”,只一战,便叫自己四个门徒几乎全军覆没。若是换作自己,十载八载前头或许马马虎虎勉为其难。而如今,门徒功力高了一层,自己则日渐衰老,以一敌四若能打成平手,便已谢天谢地。
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无所顾忌总算尚未老得算不清这一笔账。只是习惯了作恶之人,最好的就是张牙舞爪赌一把。尤其当着如许爪牙之面,倘然稍露怯意,从此后遂威风扫地。而江湖中人,有几个是因认输退缩得到善终?倒不如趁着自己这半天已养足了精神歇足了气力,况且尚有两个虽说吃了点苦头,却功力未损的门徒,再加以这如许好歹可壮壮气势的喽啰……无所顾忌料想自己赌本尚可马马虎虎博上一博,发狠道:“甚吗里个‘毡笠侠’?碰到爷我无所顾忌,管叫他就是个‘砧上虾’!小子们与爷听好了,等一歇找到了那‘毡笠侠’,一拥而上弄死拉倒。爷尚有要紧事,没工夫与其啰唣。”
无所顾忌留下一喽啰看守脚力,率了其余众爪牙,气势汹汹直取山道。而这藏山之上,是日刀光剑影且还出了人命,游人早已吓得四散逃了。无所顾忌见山道上冷冷清清,大失所望道:“这‘毡笠侠’逃了?”似乎一时里不知往何处去寻找那“毡笠侠”。
其实,不见了“毡笠侠”,正合他无所顾忌心意。如此一来,既免了一场并无自信的厮杀,又不至于叫众爪牙看出其胆怯心虚。
要说如许年来,他无所顾忌四处追寻欧阳大娘,实则是以攻为守虚张声势。怕就怕欧阳大娘人在暗处,练就绝技,有了帮手,冷不防找上门来,将他无所顾忌送往他那两位老兄身边去。无所顾忌怎可能全然无所顾忌?
然而,数十年光阴转瞬即逝,无所顾忌算算自己来日无多,而那欧阳大娘倘然尚在人世,亦早已满头白发。这数十年来自己卧不安席,谁知这老女人始终远离吴家庄园,看来自己是白白提心吊胆了一场。然而,几曾料到冷泉里也会冒热气?自己那老得糊涂了的师父“布谷杳”却遣了人来,叫自己火速赶往北地,说是找着了欧阳老太婆。
如若按照无所顾忌之意,那欧阳婆婆既然隐居于千里之外的北国,明明就是早已淡然了当年的仇怨。无所顾忌自然并不情愿长途奔波,与其拼了老命去做何等了断,倒不如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界上稳稳当当作威作福,消遣自己屈指可数的岁月。
然而,江湖上讲究的最是快意恩仇,无所顾忌焉能临到老了却弄个“缩头乌龟”的名声?这才率得力手下辛辛苦苦赶来北国。谁知师父布谷杳不安分处将自己玩了个一命呜呼,而那欧阳婆婆偏又踪影全无,无所顾忌未免患得患失进退两难,且赔上了两个得意门徒的性命。倒不是他无所顾忌不想为那两个倒霉的门徒讨个说法,只是他远离江南吴家庄园,这江湖上水深浪险,而无所顾忌众师兄弟正为争夺师父布谷杳所留下的资本钩心斗角,无所顾忌这一来,自然又是一个对手,焉能助其一臂之力?不见了“毡笠侠”,无所顾忌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也叫情有可原。而所松之气化为底气,则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