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绛红之海

　　
　　“师傅您是在这儿值夜么？“毛毛一边吃着糌粑，一边环顾着这间狭小的屋子，又瞥了一眼年轻喇嘛放在身侧的藏文佛经。方才为了摆放早餐，他把藏文佛经从桌案上移开，放到了自己身边，防止弄脏了经文。
　　“对呀，每个人轮流，连着值两天。”年轻的喇嘛点了点头，“所以我今天晚上还得值一天。”说着，他眼角的目光朝冯韵莲瞥了过来，仿佛在传达着什么。
　　“你们准备在香格里拉停多久？”他顿了顿，接着问道，目光却又瞥向了冯韵莲。
　　冯韵莲不解地在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渴望，一种希望她不要马上就离开的渴望。
　　“我应该大后天才走，哎，不一定，看心情。”冯韵莲嘴上是这么说，新的念头却如同雨后的蘑菇一般在心头拼命生长。
　　虽然凡事皆有因果，可太多事儿的，却连“因”都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年轻喇嘛的僧袍上那股淡淡的佛香，仿佛如香水一般在冯韵莲的鼻息间游走。这淡淡的香水，却如同一道奇特的魔咒，朝冯韵莲袭来。
　　明天再来一趟，她心里想着，再来一趟。他还是在这儿值夜，早点来，一定还会见到他。对于自己，他就像一个谜，她想解开。
　　他的眸子，他的眼神，都在告诉她，他们似乎有某种未解的，谜一般的缘分。
　　“我们俩明天就走，准备搭车去拉萨。”阿伦说道，“下午我们几个去纳帕海环海。”
　　“我也是明天，我要回去实习上班啦。”一提起那个悲催的实习，妍禄就似乎特别怨念。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上班。
　　“要回去自食其力了，怎么好像很不高兴呢？”喇嘛打趣地问着妍禄，声音温吞，又不失男子阳刚。
　　“师傅，真的，我反正是不想毕业，我就从来没想过什么早点毕业出来工作。”妍禄嚼着糌粑，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双腮鼓得圆圆的，分外可爱。
　　“我也不想，可是我八月份也要开始上班，悲催的人生。”阿伦耸了耸肩。他是学金融的，找到了一份在银行的工作，不过冯韵莲觉得，阿伦似乎并不打算长久过这种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子。背包客，从来就不会是一群安于安稳与现状的人，而是一次次地去冒险，一次次寻找生活中最璀璨的烟花。
　　“那你呢？”年轻的喇嘛侧过头问了冯韵莲，冯韵莲吞下嘴里的糌粑后，摇了摇头，“跟他们一样，真的真的不想去上班。”
　　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广州，是在英国驻华大使馆做文教方向的职员。
　　“我还可以苟延残喘两年，我去香港读研。”毛毛有些得意，却又有些无奈，“也只是再拖两年，迟早都要出来工作。”
　　毛毛貌似是个学霸，本来好像也打算保研，后来他好像是拿到保研资格后放弃了，转而去申请香港大学的研究生。他是在来云南前三周拿到了港大的录取通知邮件，然后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出来疯狂了。
　　提起工作，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奈，在这间屋子，与糌粑酥油的气息一道混合，衍生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惆怅。
　　“你们可真的都很优秀。”年轻的喇嘛脸上无不是由衷的赞美，“能认识你们很高兴。”
　　“师傅您过誉了，其实根本没什么，回头上班工作，又是要从头开始。”冯韵莲浅浅一笑。
　　“而且我们其实根本就不想去上班。”阿伦努了努嘴。
　　“你们是都不想上班，我哥哥以前是巴不得早点出来自食其力帮帮家里。初中毕业后他真的读不起了，就从村里出来跟人去打工了。”年轻的喇嘛微微一笑，“我想读书，但是像你们一样一直往上念，根本别想，所以就来这儿了，至少不会连字都不认识。”
　　他谈起了他依旧是凡夫俗子时的往事。
　　“所以师傅您当时出来是因为……”阿伦小心翼翼地问道。
　　“想继续读书，我那时刚刚上完初中，本来是应该继续往上念，可是阿爸阿妈根本没法再负担下去。但是他们，还有我都希望我能有些学问，然后就走到这一步。而且你们在藏族的村落里，能来这样的大寺，对于整个村，我无意冒犯，也许有时候比出一个顶尖名校的大学生还更让他们为荣，虽然出了大学生也是件大喜事。”年轻的喇嘛脸上带了些许歉意。
　　所谓环境塑造人莫过如此，不同的家庭环境下，一边是不想出来上班只想继续快活的学生党；一边，则是只想早点出来帮助家里的农家子弟，还有为了接受教育而选择出家，只是为了不再让家里继续负担。
　　“咚――咚――”鼓声如雨点般落下，刹那间，大地在鼓声如波浪的荡漾中隐隐开始发颤。
　　这是来自佛陀的圣音么？看那鼓声，似乎足以震撼雪山，冯韵莲只觉她的心在跟着鼓声不住跳动，愈来愈快。
　　“早晨和晚上都会鸣鼓，鼓就在顶楼那个金顶。你们要不要来看早课？早课后还会有辩经，想看的话尽管来看。”年轻的喇嘛朝门外望了一眼，回头对他们邀请道。
　　“可以看？”冯韵莲瞪大了眼睛，她很想很想去，听一听早晨之时，寺院依旧寂静之时最为齐整而庄严的早课。
　　“真的可以么？”妍禄也凑了过来。
　　“可以啊，只要你们别在一旁唱戏就行。”喇嘛幽默地调侃道，众人脸上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
　　原来早早起来过来，好处还是很多的。
　　他们又拿了些许零钱，放在桌上作为香油钱，毕竟，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踏出门时，天色几乎全亮了。淡淡的阳光从白云之间的蓝色缝隙洒下，不刺眼，却十分温暖，有几分月光的温柔，让清晨十分的寒冷在一点点散去。
　　半晌，大殿内的红色坐垫上已是坐满了喇嘛。从门外望去，一片的绛红色僧袍，就如同一片红色的海洋，在这偌大的佛殿里泛着波浪。
　　整齐而低沉的诵经声，伴随着经殿里升腾的香雾在耳边如海水一般泛开。
　　是喔，那低沉的诵经声，像是意大利歌剧里的男低音，却没有男低音的华丽，却有着男低音缺失的神圣；像是轻柔的海浪拍岸，却比海浪声似乎更加铿锵有力，俨然就是佛陀的声如洪钟在人间再度响起。
　　有那么一瞬，眼前的经殿，眼前的一片绛红色，似乎一点点模糊了画面。佛殿不再是佛殿，而是化作了高中的教师；坐垫，化作了课桌椅；而喇嘛，化作了班上的同学，大家在早读课上，齐声读着屈原的《离骚》，却时不时还会开开小差，或者稍微低下头，偷偷给饿着的肚子填上些许早饭。
　　只是时光一直太过于无情，让她留恋，却不让她回到过去，然而时光对所有人都不公平，从来就不会让他们回到最为留恋的过往。
　　完全听不懂的藏语，就像一种远古神灵的低语般激荡着她的耳朵。她默默站在门槛外，在一片绛红色中看见了年轻的喇嘛。他坐的位置，其实离她们很近，就在最靠外侧的第一排中间。
　　他在闭目诵经，骤然间，冯韵莲发现他的睫毛似乎有些长，似乎在他的眼皮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从侧面看，他的轮廓是如同刀刻般的坚硬与瘦削，却又融进了雕塑般的精致。
　　“我觉得他们念得好好听。”原本大家都默不作声，是阿伦忽然插了一句。
　　“我也觉得，不会让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冯韵莲点了点头。他们的诵经声，像是在吟唱着佛歌，却回荡着吟诵诗歌时的优雅，而不是那种听着叫她头皮发麻的“嗡嗡作响”。
　　明天，明天一定要再来一次，冯韵莲下定了决心，不只是为了再听听这如同吟诵诗歌般的优美与神圣。
　　“我们先去其他地方转转吧，然后差不多时间了下来看辩经嘛。”毛毛提议道，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转身，冯韵莲看了一眼年轻的喇嘛，见他依旧闭目诵经，便悄然转身离开。
　　零零散散的信徒开始在寺中转经，不少人手中摇动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几人便跟在信徒的身后，按照顺时针方向，进入一座座佛殿。
　　“藏传佛教里的弥勒佛是个帅哥。”走到供奉弥勒大佛的大殿前，冯韵莲对他们仨介绍道，“而且身材绝对棒。”
　　“天……好……感觉三观被刷新了。”妍禄说道。
　　这是在拉萨的大昭寺时，冯韵莲蹭导游时，听那位藏族导游说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
　　“也不奇怪啦，虽然说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不过形式上肯定有差的。而且藏传佛教内部也有划分，比较常见的两个派别就是格鲁派黄教还有宁玛派红教，松赞林是属于黄教。”她如数家珍般道来。那回在大昭寺，她很认真地听着导游的解说，不知不觉就记下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