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破
作品名称:褶皱 作者:宵禁 发布时间:2016-05-25 17:52:39 字数:6459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天,川治回来了,全然不像从前那样。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瘦削,严肃,总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态和几分阿伊努人的忧郁。
老川治站在楼下,四顾茫然。被岁月侵蚀的发黄发黑的这幢楼的外墙面上,布满了枯黄的爬山虎。四条河原町在四十年的岁月里竟没有一丝的改变。超市还是那个超市,只是曾经那个打瞌睡的收银员现在不知安睡于何处;开设在餐厅旁边的面包店还是那个面包店,只是柜台上却不见了人的踪影;街边上的路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在等候,公交驶来,像是没有看到这个站牌一样,不作一丝的停留。
他拿着干净如新的钥匙站在熟悉的门口,手颤抖得厉害。
钥匙在孔中旋动了很久才打开,孔里掉出稀稀拉拉红色锈屑。川治打开了所有的房间门,他一间一间地找寻,希望能看见直美的身影,更加好点的话,清水也在吧。他察觉时光在家中尘侵蛾蛀出的种种令人心碎的细微创痕,壁上的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的蛛网絮结,昔日绿色的文竹因许久未照料早已枯死,尤为可怕的是,金鱼在长满绿色苔草的鱼缸里翻白肚皮漂荡,幽闭昏暗的空间里,唯一的动物凄惨死去,若是它有手足,说不定能从困住他的鱼缸里挣扎爬出。整个房间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下。川治脚步很轻,似乎每走一步都会扬起地上的灰尘。他怕惊醒在这所房子里沉睡着的孤独。他现在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从厨房里飘出的香气,黄昏时的鲜花芬芳,甚至是蚂蚁带来的悄无声息的野蛮生机。
川治衰颓地坐在满是灰尘的客厅沙发上,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黑灰色的东西,像现在的他一样,被时间折磨得皱缩的不成样子。
川治看着这死物,突然明白过来。
他想起那天漫天飞舞的大雪,冰冷刺骨的风,黑色的帽子,黄红各半的围巾,黑色肃穆的大衣,倒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清水,绝情而去的自己以及餐桌上放着的散尽温度的煎蛋。
他缓慢地脱下鞋子,仰面躺在沙发上。
清水在川治消失的那个街角花去了她短暂一生中的短暂的一小时,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是如此的恳切,如此的盼望。她披着冰冷回到川治的家里,像曾经的无数个清晨那样,整理好床铺,洗干净碗筷,却唯独忘记了摆放着客厅茶几上的煎蛋。在她离开前,她一定深情回望过这个家。
她应该在东京的某个地方过着普通人过的生活,她结婚了吧,孩子的孩子也应该快结婚了吧,头发和他一样花白,脸庞和他一样满是褶皱,乳房不再饱满,背弯得不成样子,走路颤颤巍巍,或者拄了一根拐杖。当一个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暖炉旁,听她讲她的故事。故事里会有我吗?我想不会吧,最多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个影子罢了。年轻时候的事情,老去的女孩肯定不会仔仔细细地说出来。她还是那个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会紧张的小女孩。
“原来都已经那么久了。”川治的目光在空中散开,静静地想着。灰尘飘落下来,覆住他的鼻尖。
他醒来的时候觉得口渴异常,就上街找了家餐厅。
一直以来川治喜欢坐在依着巨大落地窗的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这次也不例外。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保留下来的习惯之一,谈不上好与坏。他很享受点一杯咖啡看外面的人来来往往的短暂时光。
这个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一个在川治看来过于高大的男人低着头进来。他的身体像墙壁一样敦实,即便是隔着粗笨的衣服也能感受到明晰的肌肉线条。他顶着一顶宽大的黑色帽子,脸深深地隐藏在下面。餐厅里的人都被这个男人吸引,像注视着珍稀动物般好奇地看着他和他那双破的不成样子的靴子,但又有些畏惧。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实在让人不安。
高大男人微微翘起头,扫视整个餐厅,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最角落的川治身上不再移动。他迈着坚实的步子向川治走来,似乎连地面都在颤抖。
“是川治先生吗?”一个非常低沉的声音。
川治放下手中的报纸,抬头看着他。
“请问你是?”
男人没有回答他,粗暴地拉开凳子,坐在他的对面。
川治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兽皮气味了。
川治不再理会他,他知道对面的人会先开口。
男人只露出下半张脸来,不非常浓密的像杂草般的胡须顽固地插在下巴上,那杂草一眼看过去就可以让人感觉到有短而硬的质感。男人伸出舌头润湿自己干裂的下嘴唇后,缓缓开了口:“你就不畏惧我吗?”
川治重又抬头,盯着他的下巴说:“给我一个畏惧你的理由。”
“哈哈……”男人肆无忌惮大笑起来,引得餐厅里的众人一阵侧目,坐在对面的老川治也被给予了同样的照顾,“看来这四十年里你变了很多啊。”
川治像一只受惊的鹿一般一下子警觉起来,自己这些年来的行踪根本就不可能被人知晓,眼前的人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川治问他。
“即便你这几十年来孑孑一人,但你依旧还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吸了吸鼻子,“总会有你的痕迹的。”
“你跟踪我?”川治有些难以置信。
男人摇摇手,带着沉重的叹息:“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跟踪你四十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去了哪里,当然我也不关心。但是我知道你终会回来的,”男人伸出食指指了指地面,“这里,你遗失了太多东西了,你怎么会舍得呢?”
川治浑浊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放下手中的报纸,轻声问,
“你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男人沉默了。
川治的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且坚毅,焕发出年轻的神采,他知道这不可能,但实在是太想确定了。
“江川,是你吗?”
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缓摘下黑色的帽子。
川治的心里失落极了——面前的只是一张陌生的脸。
算了,怎么可能呢?江川都死去了那么多年了,真是痴心妄想。
川治看清了这个高大男人的面庞,像喜马拉雅山脉那般高耸的额头,和胡子一样粗短的鼻子被随意安放在日晒雨淋后的粗糙的皮肤上,若没有那双谜一般的,仿若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这张脸就再平凡不过了。他欲笑非笑的嘴巴以及那顶黑色的帽子,让他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给人留下阴沉的印象。
那高大男人坐在川治的对面,一直盯着川治看。
人的眼睛能够反映他的内心想法,所以川治试图从她的眼神里面找到一些线索,不过可惜的是,他失败了。他完全无法从那糖浆色的瞳孔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就像船在广阔的江面驶过后,留下的倏忽消失的痕迹那样不动声色。
“你想他们吗?”男人突然问他。
男人的话使得川治心底深处麻木已久的感情冰面开了个口子。他的眼前浮现出直美他们的笑颜。在很久以前的白日,川治流浪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去想念他们,到了夜晚,他也在孤寂中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们,因为川治很怕,怕这堆叠起来的思念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吞没他。
“现在的人,尤其是男人。安逸的环境歪曲了他们。责任心严重缺失,生活的细节全不在意,殊不知细节决定成败的真理。我曾想改变世界,想改变周围的人的想法,想让他们变得和自己一样完美。不过可惜的是,即便创造出高度的文明,人也还是愚昧,是不易教化的生物。人们总是对他人的事很有兴趣,而对自己的事却兴味索然,不加在意。等到洪水一来,现代文明就会像亚特兰蒂斯文明那样,消失在茫茫白沫中。洪水过后,未知的生物仍建立起一个新的文明,他们探索我们的文明,唏嘘不已。就像当初我们探索大西洋时对亚特兰蒂斯文明的消失唏嘘。”
“您说这话什么意思?”
“您比他们好多了。”男人笑起来。川治惊奇地发现他左眼角上也有着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伤疤,那是在车祸中留下的印记。
“您觉得有比个人活好自己更加珍贵的东西吗?”
“肯定有的。”川治不加思索就回答了他。
男人用他那似草雉剑的目光直直地指着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在旁人听来也难以忍受。
“您真的觉得有吗?”
川治一下子垮塌,像是被人捏住了鼻翼,呼吸也变得极为不顺,仿若又苍老很多。很少有人会如此深入的思考一个问题,因为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深度思考的结果只会让自己感到痛苦。所有的事情的背后都包含了同样的,不为人知的痛苦,甚至连自己也难以想起。
“跟我来吧,这会是最后一件事情了。”男人起身,笑着看着他。
像是受到上帝的号召般,川治直直地起身,在大家的目光注视下跟着男人出去了。
高大像山一样的男人在满散落叶的清冷街上走着,衰老的川治在后面缓缓跟随,他的双脚异常的沉重,像被一条锁链束缚住。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话,抑或是在唱,像拙劣的能剧表演,以一种不成规律的古怪腔调:
“我掩埋在白茫的阿尔卑斯山,除了我自己,那里,
那里了无生机,
我浸泡在澄净的瓦尔登湖里,除了我自己,水里,
水里一片寂静,
我耸立在科罗拉多峡谷上,除了我自己,脚下,
脚下万籁无声,
亚马逊热带雨林藤蔓缠绕着他们,除了我自己,其他,
其他难以呼吸,
害怕,害怕极了,我背负着沉重,
流亡到了普罗旺斯。
那里,醉人的香气啊,生机勃勃。”
唱完后,男人有意无意的回过头来看川治,嘴角挂着难以琢磨的笑容。不过在川治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炫耀罢了。
川治自能听懂他的怪腔怪调里包含的意思。
你了解的如此清楚又如何呢?
“我们去哪儿?”川治停下,不再跟随。年迈的他实在喘得厉害。
男人停下脚步,转过头对他说:“就快到了,再忍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男人停下了。
这是一片了绿色的竹林。目光所及之处,川治竟发现不了一处秋日应有的暗黄。
“这是什么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男孩在这里死去了,掩埋在这里。”
阳光透过密密的叶片投射下斑驳了光影,风声在竹叶间窸窸窣窣的鸣响,像哀者私密的低语。川治看着男人的眼睛,愈发的熟悉起来。他想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
“你想过也好,没想过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走了四十年,和你一起回来,只是想和你说,即便有些回忆对我们而言像烙铁一般印在心里无法忘却,但是又怎么会去仔仔细细得回想呢?这得有多痛苦啊!阿治,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男人的眼里满是悲伤。话音刚落,毫无预兆的,这庞然大物轰然倒下,竹林里的鸟四散而飞。
所有的事情,所有,都不要想的太深入,结果只会是徒劳的痛苦,就像匕首刺进心脏。
川治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的眼里也盈满泪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一切也都是真的。自己最不想去面对的,也是自己最为珍惜的。
他脱下鞋子,仰面躺在男人的身边。身下叶片簌簌,他看见头顶那片白云缓缓地移动,竹子的顶端随风四处摇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空气里满是露水的味道。
天旋地转,日落昏沉。
川治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笑起来。他终于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叶片上沾满露水的清晨,他看见穿着大红色裙子的幸子,苍老的不成样子的父亲,微笑的直美与清水从隐在竹林深处的青石小径悄悄地走来,围绕在他身边。哦,还有年轻的姐姐,还有散发着淡淡薰衣草香的母亲,她们低头看着他,眼里极尽温柔。
真是久违的感觉啊。
清水乌黑的头发被风轻轻吹动,她蹲下来,往川治手里塞了一张发黄的纸条,趴在川治的耳边轻轻诉说。
“阿川,我们终于再见了,”清水像维罗妮卡抹去耶稣脸上的血迹那样轻轻擦拭掉川治脸上的泥土,“这是千代小姐发过来的最后一段文字。你离去那天,我本想告诉你的,但我还是忍住了。这是我和幸子之间的小秘密,我答应幸子小姐了就要做到。”
发黄的纸条:我终于决定要走了,离开这个满载着回忆的地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回来了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外面雪下得很大,在我的印象里,京都这个地方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挺好的,在有生之年能够目睹这样的一场雪。
京都医院。
直美站在病床前,询问旁边的医生:“医生,现在他的病情怎么样了?”
“很难说,车祸导致他的头部受到严重损害,现在能不能醒来还是一个问题。”
“就没有方法了吗?”
“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只能维持住他的生命,剩下的只能看它了。”医生用笔向上指了指。
“不论结果如何,都很感谢你。”直美艰难的从嘴唇里挤出这几个字。
医生摆摆手,出去了。
白色,意味着美好纯洁,唯有在病房内,却显得那般肃穆,惨烈,像是被砍伤后露出来的森森白骨。两个月前,川治在通过大文字町前的那座桥时出了车祸,等佐佐木餐厅的老板将浑身是血的他送到医院时已是不省人事。可惜的是,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因心脏病突发在上个月下世了。他没有给直美足够的时间去感谢。
命运这种东西是极其招人讨厌的,像对你进行冷嘲热讽的马戏团小丑,提供给你红彤彤的美味苹果,然后在你满怀着美好,准备下口的时候一把将其从你嘴边打掉。川治和直美原本计划在下一年的三月中旬去看看小樽这个唯美的,樱花飘零满运河的城市。不过看样子来不及了。
直美坐在川治身边,静静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房间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心电监护机单调重复的声音。此刻已近乎深秋,川治的生命像窗外的桦树叶子那样凋零的甚是厉害。她的眼泪怕是再也流不出来了。直美不知道眼前人能否醒过来,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病房门被悄悄地打开,是幸子来了。她是川治的表妹。关于川治和幸子的事情,直美知道一些,但并没有怪罪她。大家都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虽然有些难以释怀,却再也不要紧了。
幸子冲着直美点点头。
“川治他恢复得怎么样了?”幸子坐在直美身边,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她。
“难说,医生嘱咐过我要多和他说说话。”直美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我知道他听得见的。”
“他醒过来的几率有多大?”幸子有点哽咽。
直美低下头把橘子分成两半,递还一半给她。
“出去说吧。”直美搂住幸子的肩膀。
病房外。
“他醒过来的几率……怕是一成都不到。”
幸子的眼泪直接就下来了。
她早就想到这种结局,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从直美口中说出的这句话,还是瞬间崩溃了,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她的指甲硬生生从墙面抠落下一块墙皮。这个他深爱的男人,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不起……”幸子的手蒙住眼睛,嘴角不停地抽动,“我什么都做不了。”
直美拥抱面前的这个脆弱的女人,抚平她背后披散的杂乱头发。
“我们都一样的。”直美淡淡地说。
这么多年,大学期间的共同度过的考研时光也好,毕业后四处奔波寻求一个落脚之处的无奈也罢,再困苦的时光,川治和直美都一起挺过来了,两人之间不仅仅是单纯的爱情关系了,更加像是交心的朋友,无话可说因为无话不说。
真正让你觉得安心的人,是那种走在你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不会感到尴尬的人。
“走,带你去楼上看看。”直美说。
“去楼上干什么?”
“跟我来吧。”
楼上,直美和幸子坐在天台上。
脚下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更远的地方,却不见了这些东西的踪影。阳光透过云缝哗啦啦的泻下一大片,一大片,鸟儿们吟唱着颂歌,逆着阳光飞向更远的地方。
太宰治的《维庸之妻》里提到的义“就像玩扑克一样,负的全部收齐,就变成了正的”。但村上说,在这个世间,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或许对村上而言,太宰治杂乱的牌堆里永远都拿不尽负面牌。
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就像川治一样,另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讲述了他或她的一生,讲述人把自己的时间和故事里的那个人完完全全叠在一起,精细到每一秒钟,很久很久之后,故事讲完了,讲述人也将要去世,不过他不担心,他知道另一个讲述人会和他的一生叠在一起,讲述他曾讲述过的故事。
秋冬过去,就会是春天了。川治在楼下依旧静静地做着梦,温暖的阳光藏进了他的左手。
生命
可能是无法以自身之力成功的完满
而被创造出来的,
好比花
就算雌蕊与雄蕊聚集也不足够
任需昆虫与微风的造访联系起雌蕊与雄蕊的关系,
生命本质上便怀有重要的匮乏并因他者的存在而完满。
然而,我们彼此对于自身这份重要的匮乏毫无自觉,
也未曾被告知.
原来我们是被播散的种子,
然而有时再难忍却也能维持的关系,
就这样,世界被巧妙的构筑了,这是为什么?
马蝇,
淹泳在光里,向盛开的花慢慢飞近.
我也是可能是别的马蝇.
或许你也是,曾是吹拂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