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酥油灯亮

　　大殿中，还有几张尚未熄灭的酥油灯在闪动。刚刚打开的释迦牟尼佛殿，一切似乎还在黑暗中沉睡，唯有这几盏酥油灯如夜晚的北极星一样，照耀着这片夜空。
　　无名的寂静，就像安安静静的酒窖，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恐惊天上人”的不可触犯。年轻的喇嘛走进大殿后，他们四人依旧站在门槛外。
　　大殿中央，绛红色的坐垫如士兵一般在地上整齐排列。望见绛红色坐垫的刹那，冯韵莲在脑中勾勒着当坐垫上坐满了做功课的喇嘛时，会是怎样一般震撼？
　　“你们可以进来呀。”年轻的喇嘛转过身子，昏暗中，冯韵莲清晰地望见，他的目光牢牢落在了自己身上。
　　半晌，喇嘛背过身子，举起手中的酥油灯，开始点燃殿中已经熄灭的烛火。
　　“学姐……他……他是不是在看你？”妍禄低声凑到冯韵莲耳边。
　　“不是吧……我没感觉啊……”冯韵莲嘴上否认，可是她的眼睛没有骗她。年轻的喇嘛，从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固定在自己身上。
　　“我穿得很奇葩么？”冯韵莲问毛毛和阿伦。两个男生狐疑地打量了冯韵莲一眼，“学姐你不穿得很正常吗？”
　　她自己低头看了看——黑色长衬衫，并且扣子也扣了，只是露出了里头蓝白长袖的领口，可是这打扮丝毫不暴露。她穿着紧身牛仔裤与牛仔帆布鞋，又不是那般魅惑人的黑丝袜。
　　“进去吧，进去吧，搞得跟作奸犯科一样。”冯韵莲挥了挥手，吞了一口口水，跨过了门槛，走入了正在从沉睡中醒来的大殿。
　　他们按照顺时针的顺序，从左向右环绕。每走到一尊佛像面前，他们都会欠身拜一拜，而后掏出一点零钱，作为功德钱。
　　大殿愈来愈亮，可寂静却并未着光亮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嘶……”妍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吸气，大殿内有些寒冷，摘下了帽子的毛毛和阿伦似乎也有些冷。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年轻的喇嘛，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小心翼翼地点着每一盏熄灭的酥油灯。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就像父亲在给予孩子温暖一般。
　　大殿中，酥油的香如同一声声听不见的梵唱，在大殿中一点点向四面八方飞去，又像女人身上的香水般迟迟不散，在大殿中拼命聚集。
　　走到释迦牟尼佛面前时，冯韵莲抬头望着佛陀威严而祥和的面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深深弯下了腰，口中不断重复着“南无阿弥陀佛”。
　　“请护佑我的每一位家人，每一位朋友，护他们一辈子平安幸福，护他们……度一切苦厄。”她低声念着，一旁的三个小伙伴也低着头，双手合十，嘴中在念念有词。
　　释迦牟尼曾言，众生的每一口呼吸中，都蕴含着生死。
　　抬起头，又仰望了一眼佛陀，他似乎嘴角含笑，静默不语，只是默默望着眼前的几位凡尘俗子。
　　“哎，每次我跟上帝祷告，他都没理过我，然而我还是一直跟他说话。”忽然间，艾娜的一次调侃跳进了她的头脑。她们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
　　她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次，她和艾娜去伦敦的圣殿大教堂。望着祷告台上的十字架，艾娜莫名发出了这样的一番感慨。
　　她不知道，佛陀有没有听见她的祷告。不，他一定听见了，只是佛陀没有开口罢了。
　　佛陀如高山般立于她面前，仰望着芸芸众生，度化着人间所有的信众，望遍人间所有的苦难与欢乐。人于佛陀，也许莫过于地球与宇宙，太过渺小，渺小到连尘埃都不如。
　　“你们要来取取暖么？”当他们转完了大殿一圈后，喇嘛问他们，“看你们好像挺冷的，别客气，跟我来吧。”
　　“不必了师傅，谢谢您了。”阿伦似乎有些紧张，看他的脸色，冯韵莲感觉他好像是害怕会被坑。
　　“怕我坑你们么？”年轻的喇嘛无奈笑了笑，“放心吧，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阿伦有些目瞪口呆，不用多说，冯韵莲知道喇嘛说中他的想法了。
　　他们跟在了喇嘛身后，走出了大殿，走进了刚刚他们看见的，那扇虚掩的木门里。
　　他个头并不算高，冯韵莲肯定他比一米八五的郑泽嵘矮。看他裸露的黝黑臂膀，似乎有些瘦弱，步伐虽然缓慢，却是非常沉稳。
　　屋子很小，几张红色的坐垫，围绕着一个桌案。红木桌案上，放满了他们根本看不懂的藏文佛经，还有一盏点燃的酥油灯。整间屋子，差不多也只能容纳五六个人了。
　　进了屋子后，方才所有的寒冷似乎都被火炭驱走，淡淡的酥油香，就如同淡淡的香水，在屋内如青烟般飘渺。
　　“你们先坐下吧，我去拿糌粑。”年轻喇嘛微笑着示意他们坐下，而后拿起桌上的盘子，走到角落里，伸手往箩筐中取出了一些青稞。
　　他将大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又取了六只木碗，摆放在他们面前，而后为每一个人盛了一点酥油茶。
　　“你们先别喝，等会用来蘸糌粑吃的。”他笑着说道，而后在冯韵莲和毛毛的中间坐下。他在冯韵莲身侧坐下时，冯韵莲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佛香。
　　“来，这些是糌粑，你们这样吃，”他伸手取了一团糌粑放入碗中，而后用手指搅拌，“一直拌，等它成团了，就可以吃了。”
　　“你们不用筷……“妍禄话一出口，慌忙打住，似乎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些冒犯。
　　“对呀，我们其实吃糌粑直接用手的，你们要的话我去拿筷子。”年轻的喇嘛并没有丝毫的生气，只是淡淡笑着。
　　“没事没事，不用麻烦您了。”妍禄赶忙打了个圆场，而后大家学着喇嘛的样子，在木碗中搅着糌粑。
　　“你们都还在念书么？”喇嘛轻轻搅拌着酥油与炒青稞，”现在都放假了？“
　　“是啊，不过我们几个都要毕业了，没什么事儿就出来了。”冯韵莲看着青稞一点点裹上了白色的酥油。
　　“这样，你们是同学么？”喇嘛看了大家一眼。
　　“不是，青年旅舍里同一间宿舍的室友。“毛毛看了眼阿伦，而后又将手示意着冯韵莲，“这个是我们学姐，她我们大一届。”
　　“所以你是……研究生？”喇嘛瞥了她一眼，冯韵莲侧头看他，却是险些落进了他那双干净的眸子里，无法挣扎。
　　他的眼神里，隐藏着冯韵莲完全看不明白的某种惊讶与难以置信，还有她看不明白的些许似水柔情。
　　怎么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睛？她感慨着。眼前的年轻喇嘛，似乎年纪与她相仿，却似乎透着一种不问世事之感。
　　“对，我马上研究生毕业了。”虽然已然被他的眸子牢牢吸住，可是，冯韵莲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就读一年么？这么快。”他碗里的糌粑已然裹成了糊状，他侧过头，轻轻咬了一口，举手投足的缓慢优雅，不禁让冯韵莲想起了英伦绅士们。看他的动作，就如同一只缓慢的夜曲那般，明明不过是一位年轻喇嘛，可看他的一举一动，竟是流露着类似于贵族般的宠辱不惊与优雅，只时他的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让他如此？
　　难道她遇到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和艳遇？不会吧！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偏生是个喇嘛，这么狗血的故事千万不要就砸在她头上吧？
　　“对，我在英国读的，英国的研究生大部分都是一年。”她回应着，不知为何，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交谈中，有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流淌。
　　喇嘛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依旧挂着优雅和善的微笑，“挺好的，能去那么远的地方看看，挺好的。”
　　“就那个样其实，而且英国的天气真的很讨厌，有的时候雨连续下一个月，衣服干不了没衣服穿。”冯韵莲耸了耸肩，而后也咬了一口手中开始凝成团的糌粑。
　　甜又不腻，淡淡的奶香溢满了她的嘴唇。
　　“师傅您是哪儿人呀？”妍禄一边吃着糌粑一边问道。
　　“我啊，四川甘孜。”喇嘛将视线越过了冯韵莲，瞥了一眼扎着麻花马尾辫的妍禄。
　　“我也是四川的，不过我是成都的。“妍禄没有说四川话，许是看出了年轻的喇嘛是藏族的原因。
　　“喔，老乡呢，不过可惜我不会四川话，我家里是地道的藏族。”喇嘛似乎对此颇为充满了歉意。
　　“没事呀，不过我觉得挺遗憾的，我从来没去过甘孜。”妍禄鼓起了双腮，分外可爱。
　　“成都我也没去过几次，甘孜很美的，真的，我都好几年没有回去了。”谈起自己的家乡，冯韵莲看见他的双眼里无不是想念。
　　已是决定脱离凡尘之人，终究是脱不开七情六欲，何况那还是自己的家？
　　她忽然间很好奇，当年还是王太子的乔达摩•悉达多，是如何做到毅然离开妻儿，离开自己的家，去追求无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