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日本遗孤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指的什么。但是凭着我一向好胡思乱想的毛病，我曾一度想象她可能是有点喜欢我了。如果我当时接着她的话茬顺杆爬上去，说不定会有什么美事发生呢。所以陆小美就总是说我见了有点姿色的女人就想入非非，又不敢也没能力动真章程，只能偷偷趴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罢了。
　　其实这一次我并没有偷偷趴在被窝里胡思乱想，而是在分析和猜测，关于刘金玉的种种说法，哪一种应该更能接近事实和真实。
　　如果说我一直觉得和刘金玉在心灵上或是情感上有某种相通之处，那是因为我们的确有一个最基本的共同之处，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母是何许人也。而她却从一出生就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如果说我父亲知道我的母亲是谁而始终没有告诉我，而她的母亲却是因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谁应该是她真正的父亲，或是没来得及跟她说明一切的时候就乘鹤西去。
　　这里我不能不说一说刘金玉的妈妈——那个日本小遗孤韩杏儿的故事。因为我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心潮久久不能平静，长时间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刘金玉的妈妈叫韩杏儿，是一家韩姓夫妇捡来的一个日本遗孤。那家韩姓夫妇自己没有孩子，就把捡来的日本小女孩当成自己亲生的一样抚养。小韩杏儿，自小天生丽质，是个小美人儿。又特别地懂事，一放了学就帮助家里干活。有时候上山里搂干树枝子，小小的一个小人儿，背上背着比她身子还高还重的柴火。就有一个挺英俊挺仗义的小男孩，蹬蹬蹬地跑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把她肩上的柴火抢过来背到自己肩上。
　　这个小男孩叫刘钰鑫，爸爸是个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副书记是公家人，是国家干部，公家人和国家干部的家庭就和农民的家庭不一样。小男孩就能吃到苹果和糖果，甜面包和小饼干，小男孩子就只吃半个苹果半个甜面包，小女孩的书包里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也有半个苹果，半个甜面包。有时候还有一个小小包包，小小包包里包着二块糖果，三块小饼干。还包着一颗十三岁小男孩幼稚纯真又跳动得热腾腾的心。
　　还有一颗心也是砰砰砰跳个不停，跳得脸也红，眼也热，鼻尖尖浸出一层细津津的汗，嘴角角挂上一丝羞涩涩的笑。小小苹果咬一口，小小面包尝一小口，甜甜糖块尖尖舌尖舔一舔，酥脆脆的饼干白白的小牙希罕罕咬一小块。留给爹留给娘，留给亲人尝一尝。爹和娘的泪珠珠吧嗒一声热烫烫：杏儿，甭惦记爹甭惦记娘，儿长好身板儿念好书，爹娘就喜，爹娘就有了指项。
　　书念得好，人也长得好。三岔河的小河哗啦哗啦流，属韩杏儿的学习最前头；满山满野的达子香，属韩杏儿的模样最鲜亮。十八里的山路十九道弯，属偏脸子村的二个小伙伴走得最长远。从小学一直走到中学。越走路越短，越走情越长。越走血越热，越走心越近，越走越你离不开我，越走越我离不开你。清纯纯火热热四只眼珠珠，你盯住我，我盯住你。盯得心口窝砰砰砰地跳，盯得浑身的血液炽炽烈烈地烧。一米八十大高个的帅小伙，一抱就抱起娇娇小小的小韩杏儿，娇娇小小的小韩杏儿，一趴就趴在一个宽宽厚厚的后背上。轻飘飘就背起娇娇柔柔一个杨柳小细腰儿，杨柳小细腰儿就娇嗔嗔地紧紧贴住宽宽厚厚热热的背，就喳喳喳踩着绿草地皮儿跑，就咚咚咚沿着沟沿沿跑，就翻过小山包包，就淌过小河沟沟，就穿过柳树趟子，就跳过塔头甸子，就追赶喳喳叫的红嘴巴山雀，就逮一只花尾巴的蓝晴蜓，就摘一捧半红半绿的野山杏儿，就送进红红的樱桃小嘴，就酸得呲牙裂嘴，就咯咯咯笑得不行，就满地打滚，就呼呼喘气。
　　就瞅见日头暗了，瞅见云彩黑了，就听见山风叫了，就听见雨点响了，就脱下自己肥肥大大的衣服，把一个娇小柔弱的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又掀开那衣服的一角，就想把另一个高大的身躯也包裹进去。却只遮住了一个小角角，只穿条背心的高大身子，就淋了个透湿湿。淋了个透湿湿的身子，却一丁点不觉冷，却只觉火辣辣的烫。火辣辣的眼珠珠，就火辣辣地烧，却把个一天的云彩烧了个火红红。娇小的身子就蹦高高儿乐：天晴了！出彩虹啦！
　　四只光脚丫，就又噼噼啪啪地跑，一地的水花花就哗啦哗啦地响，水凌凌光鲜鲜的达子香野山菊野百合矢车菊车前草剌玫瑰，就一山坡地艳。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粉的，桔红的，浅蓝的，各式各样的蝴蝶就在山坡坡上嘻戏撒欢儿。高高大大的小男孩，就终于追上了娇娇小小的小女孩，小男孩和小女孩二个火火热热小青年儿，就一骨碌骨碌到沟沿沿儿。小男孩就一抱抱住小女孩，小女孩就紧紧贴住小男孩。小小二个小青年，火热热的二颗心就火热热地融成了一颗心，一颗心分二半，你是一半，我是一半。分不开，割不断，今生今世不分离，永生永世都在一块儿。
　　偏偏小男孩当武装部长的舅舅，坐着吉普车就驶进了偏脸子村，偏脸子村就传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好消息。好消息就叫住在偏脸村奶奶家的小男孩蹦高高儿乐。蹦高高儿乐的小男孩，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小女孩。小女孩小韩杏儿更是乐颠了馅儿。哥哥要当飞行员，妹子的泪珠儿串成串儿。串成串的金珠珠银珠珠亮闪闪，小妹妹作梦都梦见小哥哥一飞就飞上了瓦蓝瓦蓝的天。
　　偏偏舅舅就说万里挑一的飞行员，肩负着保卫祖国领空的伟大光荣任务。不光是因为你体检百分之百合格，还因为三代贫农二代党员，家庭政审也是百分之一百。父亲就说是咱们三代贫农的光荣，要舍出命去保卫伟大祖国保卫伟大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鲜红。当小学老师的娘就说，可不能辜负部队首长的信任组织的培养。再不能和韩杏儿疯跑瞎闹了。且不说那老韩家是上中农成分高，就说那小韩杏儿本是个小日本扔下的小孤孩儿，狼皮贴不到羊身上。我儿可要识大体顾大局，千万不能任着性子来。赶紧跟舅舅进城做准备。从今往后不许再去找那个小韩杏儿。
　　娘不叫爹不叫舅舅也不叫。偏偏偏脸子村就有一个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犟小子。当天晚上就拉着一个小女孩逃离了家门。一逃就逃出了二百里。逃进姥姥家就躲进小屋成一统。姥姥心疼外孙子，又希罕那小韩杏儿。就把个房门锁了个溜溜严。
　　溜溜严的房门也不过三尺宽。二百里的距离，天高地远路不远，舅舅一进姥姥家门，姥姥就挡住小屋的小门谁也不让进。气坏了女儿小男孩的娘：娘，都啥时候了，你咋还这么惯他？！你这是坑他呀！
　　终于捉住了二个不懂事的小青年。小学老师既没骂也喊，把个泪人似的小女孩紧紧搂进怀。又疼又爱又开导。开导了一路，终于开了窍儿。开了窍的小韩杏儿千保证万保证，绝不会因为自己个儿的幸福，断送小哥哥的幸福。绝不会因为自己个儿的原故，断送小哥哥的前途。为了亲亲哥哥能上天，小韩杏儿就是下地狱心也甘。
　　小哥哥的娘早已是泪水涟涟眼圈儿红，一把紧紧抱住小韩杏儿。哽咽着说话说不出声，说出话来一个唾沫一个钉：儿呀，我的亲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儿我的亲闰女。
　　偏偏就有一个倔小子心不甘，九条牛拉不回来的犟小子，不吃不喝一犟就犟到第三天下黑晚。发下狠话，不让娶韩杏就不当飞行员。宁可下一辈子号在庄稼院，也不能舍下心上人。海可枯石可烂，刘钰鑫的决心不可变。
　　爹又喊又叫大巴掌抡，小伙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咬死了一句话不变更，今生今世就是个小韩杏儿！
　　娘又哭又嚎哭肿了眼，一声声哀求一声声惨。堵住耳朵听不见。海枯石烂心不变。
　　小韩杏儿苦苦哀求泪长流，别怨爹别怨娘，怨只怨小韩杏儿成分太高出身不好。哥哥的前程比天大，比天大的事儿咋能任着性子来。哥要是因为妹子误了事，妹子一辈子愧悔一辈子悠，一辈子苦水没个尽头。哥要是心疼妹子就赶紧走，别叫老人犯难双亲愁。
　　偏偏偏脸子村就有这么一个犟小伙，犟小伙刘钰鑫也是一个九条牛也拉不回的倔户头。认准了一条道跑到黑不回头。认准了一个人，认准了一个理，谁说也不听，谁说也不行。今生今世就是一个小韩杏儿，没有韩杏儿就没有我刘钰鑫。一躲躲进小屋就三天不露头。任你千言万语我只有一句话，一句话挡住了千万句话。千万句话说不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