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细雨伦敦

　　“学姐你是本科还是研究生毕业呀？”一进男女混住的六人间，一位反戴棒球帽的学弟就问冯韵莲。
　　青年旅舍的女生四人间和六人间都满了，她便住了混住间，反正她无所谓。而且听两个学弟说，这里还住了另外一个女生，只是她明天就要准备回程要去上班了。
　　“研究僧。”冯韵莲边卸登山包边笑着回答道，故意把“生”说成了“僧”。
　　“学姐你研究生哪个学校的？”在她上铺的那个学弟问道。
　　房间并不大，可头顶上黄色的吊灯，却是为聚集在这里的“流浪人”营造出了一种温暖的氛围。白色的墙上，绘着一副充满了藏式风格的手绘图画，不知是哪位有才之人的作品。
　　这两个学弟和她一样，原本都是在上海念本科，现在都是大四党，出来毕业旅行的。只是和她相反，这两个学弟准备搭车搭去拉萨，而她已经是在往回走了。
　　“我不在国内念的喔，在伦敦念的。”冯韵莲把自己的牙膏牙杯先拿了出来。
　　“UCL（伦敦大学学院英文简称）么？”反戴棒球帽的学弟问。
　　“No,no（英语：不），不再那儿。”冯韵莲调皮地笑了笑。
　　“伦敦政经？（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上铺的学弟又加了一个。
　　“也不是喔，你们继续猜，反正伦敦就那几个破学校。“她眯起了眼睛，耸了耸肩，语气里有些嫌弃。
　　对于伦敦这座她生活学习了一年的城市，她从来不讨厌，却也没多少好感。不是因为在伦敦受到排挤歧视压力大，只是她就是不喜欢伦敦地铁与双层巴士的呼啸，还有永远似乎都不会安静下来的街道。
　　“唔……帝国理工……吗？”头戴棒球帽的学弟特地加重了那个“吗”的语气。
　　“Bingo（对头）！”冯韵莲提高了音量，“对，我是帝国理工的。”
　　“天啊！”两位学弟如同见了世外高人般睁大了眼睛，“学姐，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啊！”
　　“废话这看外表能看出来？”冯韵莲戏谑地眯起了眼睛，“你们也厉害呀，交大呢！”
　　她可没在脸上写着“帝国理工”四个大字，而且冯韵莲个头比较矮小，人看上去也显得比同龄女生稍微小些，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以为她本科都还没毕业。
　　“那……学姐你打算回国还是在留英？”戴棒球帽的学弟似乎对她颇为崇敬，问个没玩。
　　“回国，我工作都找到啦。除非让我当英国首相，不然我绝对不留英国。”她把沐浴露洗发水拿出来，准备去泡个澡，然后洗衣服，把今天溅的一身污水都洗干净了。
　　她绝对不会留英国的，绝对不会。不是因为郑泽嵘接下来会在那，只是因为她太明白，她不喜欢伦敦，她不属于这片喧嚣，纵然她从来不后悔去英国读书，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坚定地离开英国，再也不回头，再也不留恋。
　　打开木门，走过青旅前台大厅，推开门走到走廊上时，一阵凉意“倏”地一下如冷水般浇透了她全身。
　　这就是春季的香格里拉，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时可以让人热成狗，晚上也可以把人冻成狗。
　　那一阵突然间的寒冷，突然间唤醒了她的回忆——那段最后叫她的心凉得透透的回忆，虽然她从来没爱过郑泽嵘。
　　一切真要说起来，不过开始于四个月前。
　　“你明天就要回来啦！要不要我去接你？”交完学期论文，整个期末也就结束了。刚从寒风嗖嗖的外头回宿舍，她就看见郑泽嵘给她发了微信。
　　“你好好休息吧，都感冒了别再着凉。”她差点没被郑泽嵘吓了个半死，便婉言拒绝。
　　“真的不要么？”郑泽嵘给她发了语音，他的声音很柔软，加上因为感冒而鼻音中，他的声音就像软软的酥糖一般，仿佛能够轻易融化。
　　“好好休息吧，多喝热水。”潜意识里，她并不想郑泽嵘去机场接她，“我先洗个澡去啦，刚刚回宿舍，外面好冷啊！”
　　她赶忙以洗澡为理由推开了郑泽嵘。
　　“好吧……”郑泽嵘还是发语音，语气里充满了失落，“那你回来后，赶紧出来跟我去玩吧。”
　　郑泽嵘先前就一直在跟她说，回去后一起出去玩，可是她老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很想见他。虽然她承认，从她当初申请英国一直到后来来英国，郑泽嵘给了她许多帮助与关心。他先前是在爱丁堡大学念的研究生，后来又在伦敦政经读了另一个硕士学位，现在已经在电视台媒体运营中心上班。因为在英国待了两年多，他对英国留学申请和生活了如指掌。加上郑泽嵘又是她小学就认识的发小，这两年，她没少找他咨询。
　　可自从她来英国起，她总觉得郑泽嵘似乎越来越粘她了。每天一大早就发微信，不断问这问那，好几次甚至说要不要他来英国看她，都被她找各种理由推掉了。
　　过了一会，她听见了钥匙的转动声，便知道是室友艾娜也上来了。她和冯韵莲是一起回来的，只是刚刚经过楼下时，她遇到了自己的中学同学，便在楼下聊了会天。
　　艾娜和她同龄，一头金色的卷发，灰蓝色的眼睛里透着些许淡淡的黑色。和欧罗巴人种一样，她的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如雪。
　　“Lotus（英语：莲子），你明天几点走？”艾娜的英语依旧不改她的利物浦口音，起初，冯韵莲听她说话非常费劲。也不知道怎么的，也就一个多月后，她就习惯了艾娜的利物浦英语，连带着，她发现自己说话都开始带了些利物浦腔调。
　　“我明天很早的，五点起来要去机场。”一想到明天要起那么早，她就有些无奈。伦敦的冬天分外湿冷，早起绝对不亚于凌迟，“我不会吵醒你的。”
　　“没事的，我明天也要赶早班车回家。”对于早起，艾娜和她一样，心中都是千万抵制，却又只能默默在寒冷中爬出温暖的被窝，“你路上小心啊，要坐那么久的飞机还要中转。”
　　手机又在响，一看，是她妈妈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一般情况下，她和家里都是打微信语音电话，国际长途太烧话费了。
　　“喂，莲子啊，你在哪儿？回宿舍了么？”她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了母亲久违的声音。
　　莲子是她的小名，而莲子碰巧能对得上英文单词，所以艾娜也学她家人喊她“莲子”，只不过她是用英文“Lotus”称呼她。
　　前段时间期末，埋头于考试和让人分分钟崩溃的学期论文，妈妈已经快一个月没给她打电话了。
　　说起论文，她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冯韵莲学的专业是应用语言学，学期论文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居然选了句法学方向，而句法学，是语言学这门学科中最抽象，也是逻辑思维最接近数学的分支。
　　可她从高中起就是标准的文科生，为了这篇论文，她硬着头皮学了些微积分的皮毛，才最后成功自圆其说了。
　　“回来啦，你放心，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冯韵莲知道妈妈肯定会叨唠行李的事儿，便抢先了一部。
　　从本科开始，每次回家前一天，妈妈的电话里总是千交代万交代证件呀车票千万不要忘记带。
　　“检查一下证件，特别是护照有没有收好，还有机票。”果不其然，妈妈又是这句话。
　　“你看你，都啰嗦五年啦，从本科开始算。”韵莲“噗嗤”一声笑出来。
　　“叫你小心点，你还敢嫌弃？”妈妈故作不高兴，微微提高了音调，“对了，刚刚你小姨跟我说，说冰钰阿姨跟她说，郑泽嵘好像很想去机场接你。”
　　冰钰阿姨是郑泽嵘的妈妈，和冯韵莲的小姨是好姐妹，因为这个原因，冯韵莲一家和冰钰阿姨一家都非常熟悉。冰钰阿姨甚至都认冯韵莲的外公外婆为干爸爸干妈妈。
　　妈妈此话一出，冯韵莲的心中顿时紧张了起来。
　　“你小姨说你好像不大愿意啊？”妈妈的语气有些古怪，也不知是不满，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不是，他感冒了还来，最近又寒潮。”韵莲定了定神，搬出了郑泽嵘感冒这个应该还算无懈可击的借口。
　　“你看看人家，都感冒了还要来，多关心你。”妈妈似乎对此分外感动，可冯韵莲却毫无感觉。看这架势，妈妈似乎也越来越喜欢郑泽嵘，并且在与冯韵莲谈论郑泽嵘时，她永远都说他的好话了。
　　说句真心话，看见郑泽嵘的信息，听见他发的语音，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感冒了还大老远来机场干什么？矫情。”
　　可他毕竟是自小认识的发小，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话。
　　“喂，别叫他来，叫他好好休息。”冯韵莲赶忙接话，不管怎么样，千万别让她在机场见到郑泽嵘，她真的不想，不是因为心里有鬼什么的，就是纯粹不想。
　　“你紧张什么？”妈妈似乎察觉出她有些不对，“你在怕什么？当然不会让他来的，可是他来了又不会怎么样，你怕什么？”
　　“不是，我是怕他等下感冒加重。”冯韵莲只觉得自己的借口快要用完了。
　　窗外忽然间下起了蒙蒙细雨，昏黄的路灯下，她看见细细的雨丝在路灯下漂浮，而后如枯死的树叶般缓缓落下。渐渐的，她听见雨点砸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这就是伦敦，和高原上的香格里拉和拉萨一样，天气从来就是说变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