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受教乾坤藏孤洞之三

　　欧阳婆婆未曾料到贺琨竟会被人称之为“先父”，想起他身世可怜又英年早逝，未免为之伤感。贺振口中的“阿姐”自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到处寻找的“莲儿”，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能不为之喜出望外？而面前这“振儿”真是贺琨之子莲儿的嫡亲阿弟么？想当年，贺琨携莲儿徙居建康后，欧阳大娘虽因生恐给贺家父女带来麻烦未曾与之相见。不过暗地里却也有过探视，只晓得贺莲身入宫闱，却不曾听说贺琨有续弦又生子。后来刘裕篡晋，便失去了贺琨父女消息。如今蓦地他老贺家冒出了个玉树临风的好儿郎，算算年岁，实在难以对得拢来……由不得欧阳婆婆不心生几分疑惑。
　　要说刘裕篡晋后，欧阳婆婆失却了贺琨父女消息。其实却也并非一点消息也无——司马氏末代皇帝司马德文成了零陵王，迁居秣陵途中听说小王子沉溺于水，同时失踪的据说尚有一名侍女。
　　而贺琨则莫名其妙一下子便不见了踪迹，已是大为蹊跷。贺莲年纪虽轻，却身怀武功，等闲武士决非她的对手，况且也想不出会有人要加害于她的理由；再说贺琨家财富有，本不应该将爱女送进宫去侍奉他人……除非是另有打算。那“小王子”与“侍女”的传说虽只是个传说，可是深知贺家父女底细的欧阳大娘，自然而然会得联想到这贺家父女定是做了点什么隐秘之事不便露面。因思念莲儿不能自已，十数年来这才从未放弃寻访贺家父女。真个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总算有了他们确凿消息。只是面前这个贺振……一想起那个传说沉溺于水的小王子司马振，自然明白了几分。
　　“你原来是莲儿的阿弟……”
　　欧阳婆婆自是不能说出“不能说”的来，不过流露出的振奋却一点不假：“我找了你们许多年，你……你阿姐她，她近况如何？”
　　“阿姐她……文武双全光彩照人，只是父母离世得早……”
　　每每提起阿姐贺莲，贺振总是抑制不住由衷的敬爱钦佩之情。且随着年龄渐长，又生出了许多内疚心疼：“她很好，只是为了照管我，阿姐至今尚未曾谈婚论嫁。是振儿不好，耽误了阿姐的大好青春。”
　　“哦……是这样……”
　　欧阳婆婆本是过来之人，自然晓得青春少女为了担负承诺不惜付出大好青春，个中滋味，是如何熬过来的。欧阳婆婆禁不住为当年那天真乖巧聪慧懂事的莲儿赞叹，却也有更多的黯然伤感：“真个是难为煞她了！我说振儿，”欧阳婆婆虽是老媪一个，却不是个婆婆妈妈之人，话锋一转道，“你是怎的进得来这藏孤洞的？还有地上那个暗算你的歹毒东西？你年纪轻轻，怎的会得与这种东西结下梁子的？你随我来……”
　　欧阳婆婆侧身只一“挤”，便从一处岩缝“挤”了进去。贺振如法炮制，跟着欧阳婆婆挤了进去。只不过两丈光景，眼前别有天地叫人啧啧称奇——石室、石几、石案、石床、石榻……虽说粗笨，却也像模像样。
　　欧阳婆婆这一番折腾，似乎已然体力不支，自己靠着石榻上衾枕，让贺振在石床上坐下道：“你仔细讲与我听……”
　　难道这里就是那“阳不阳”口中的“藏孤洞”？贺振却顾不得求证。他将自己如何与学友李玘一道从忻州来这藏山游玩，路过柳林酒店如何与“阳不阳”发生出纠纷；来到藏山又在庙宇中与“阳不阳”一伙狭路相逢，自己为了不让李玘受到伤害，又如何以一敌四，以至于被逼坠崖；半空中多亏了一棵歪脖松树，这才来到了这里……一五一十仔仔细细说了。接着又道：“听其口气好像是从江南而来，欲找寻藏孤洞。似乎其师父亦已来了，只是振儿并未看见。这一伙人确实凶恶得很，不过倒也帮了个大忙——若不是其一伙，振儿只恐一时里还不易见得着婆婆您老人家……”
　　“这便对了——适才听那厮口音，果然是吴越地界来的。”欧阳婆婆听完贺振讲述，不由得频频点头道，“看来吴家庄园‘无所顾忌’折腾了数十年，犹自看不穿，放不下。若不将一条老命赔了进去，是不会安生的了。振儿，那边有山泉，”欧阳婆婆话头一转，指了指远处道，“你去将手脸洗干净了，好来吃点茶饭，婆婆尚有要紧事……”
　　贺振按照欧阳婆婆指点走了过去，果然一道山泉汩汩而下。贺振伸出双手去先洗干净了，又掬了来洗脸。清澈透凉的泉水带有丝丝甘甜，贺振索性喝了个痛快，这才神采奕奕走了回去道：“婆婆，振儿倒还不饿——这山洞若有出口，不如这就一道出去。山下有的是打尖的去处。我再雇上一架轿车，您我连夜赶回忻州去，阿姐看到婆婆定然喜出望外。再说李玘回了忻州，若将这里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告诉了阿姐，只恐阿姐会心急如焚。”
　　欧阳婆婆看他贺振玉树临风飒爽英姿，又见他“阿姐”短、“阿姐”长，挂念之情溢于言表……暗自感慨：“莲儿这十多载辛苦总算不曾白吃。”却关照贺振仍旧坐了，指着石案上肉脯、锅盔还有饮水道：“振儿你且将就着吃一点，边吃边听婆婆讲说——这藏孤洞当然会有出口，只是此刻吴家庄园那一伙歹徒只恐尚未离去，或许还多了个尤为凶恶的。你应该看得出婆婆这身子骨非但帮不了你，且还是个拖累。这一出去倘若与那些歹徒狭路相逢，后果将不堪设想。”
　　“婆婆您……您这是怎的了？”
　　贺振自然看得出来欧阳婆婆身子骨弱不禁风，只是乍一相见未免多少有点拘谨，不便话多。一听到婆婆自己说了，连忙问道：“要不振儿去寻些许药材抑或请个郎中过来？”
　　“这倒不用了，婆婆只是中了喂毒暗器，虽说吃了不少苦头，这条老命一时里总算不碍事了！”
　　欧阳婆婆一想起因为自己一点大意，险乎遭遇不测。尽管未曾与那布谷杳同归于尽，可是身受剧毒之苦，几乎为之耗尽了功力不说，这虚弱的身子看来没个一年半载的调理，若想恢复到中毒以前那般，只恐是不可能的。后悔不迭处婆婆叹了口气道：“唉……想不到那布谷杳老贼竟然是吴家庄园那一伙的祖师爷——临死挣扎也如此歹毒。这人在江湖行，万万不可有半点大意，你们年轻后生须臾不忘‘人心惟危’方能安然。所以这当口你我应在此少安毋躁，那一伙是找不到进出这藏孤洞的洞口的。待其折腾够了，自然会得离开。届时你再出去，回忻州同莲儿一道前来接我。好在这藏孤洞所贮食物足够吃上个三五十天，饮水更是不用担心。即便你真个急着回忻州，也须待吴家庄园那一伙疲顿松懈了，再找个机会才行。否则弄得事与愿违，叫歹人拾了便宜，这智者不为。”
　　贺振边吃着边聆听着婆婆的教诲，自是明白了自己太过浮躁了一点，不由得立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婆婆教诲振儿记住了，振儿往后再也不敢鲁莽……”
　　“孺子可教……”欧阳婆婆暗自赞叹，却明白练武之人鞭策远比褒扬更为重要。她仅只点了点头道：“振儿适才所使轻功与剑术，婆婆看得出你这功夫是跟着阿姐莲儿学出来的。虽说比吴家庄园那些爪牙要强得多，却毕竟还欠火候。若是遇着真正的高手，只恐就要吃亏了！这十数年来，婆婆南朝北地四处寻找莲儿你们，顺道拜访高士明师，切磋武功探讨武道，参悟出一些武学精华。婆婆已然老了，来日无多，正急于传授与你们。如今天从人愿，总算见着了你。你吃饱了即与婆婆一道去将山洞那头躺着的那厮拾掇了，而后再回来我讲与你听——这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免得有不正的气味飘过来，叫人分心。”
　　贺振吃得已然差不多饱了，婆婆一提山洞那头躺着的家伙，哪里还有胃口。帮着婆婆拿一块破苇席将“秀不秀”草草一卷，从他的进来处顺了出去。至于收尸是飞禽，是走兽，抑或是善心之人，已管不了许多了。
　　完事后，婆孙二人回到石室。贺振自然又去泉流处仔细盥洗了一番，坐定后，欧阳婆婆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道：“振儿你记好了，练武之人行走江湖，身怀高强武艺固然重要，不过更重要的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高人以理智控制情感，狂人则以情感驾驭理智！振儿你应是学富之人，可曾见过狂人能有好的结局？练武之人尤其如此。因此，婆婆于传授你一套婆婆心血凝成的武学之前，你定要明白这一道理。否则，你学成之后，只恐有害无益。”
　　欧阳婆婆收住话头，原本略显暗淡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直看得贺振肃然起敬道：“婆婆的教诲，振儿定会没世不忘！”
　　欧阳婆婆看这贺振虽然年少，却于倜傥处显现纯真，聪慧间不乏老成……接着道：“如许年来，婆婆修习武功之余一直研读《易经》，终于悟出《易经》中暗藏有一套上乘武学。这《易经》看似卜筮之术，实则却是浑金璞玉，有待天分、缘分俱全者从中参透奥秘所在。只可叹婆婆如今老了，即便有心将其中精华全数领悟，却已力不从心……”
　　说时自石榻上被褥下取出一卷帛书，交与贺振道：“虽是一卷寻常《易经》，可婆婆已然将其与越女、明哲二剑术相参，揣摩了十余载，得出《易经》之乾卦六爻及坤卦六爻竟似为这两套剑术量身定做一般。再嵌入乾卦之‘用九’，坤卦之‘用六’……这两套剑术合二为一时，与乾卦、坤卦相参相照，便相反相成，相辅相成，相辅而行，相得益彰……这卷《易经》字里行间，婆婆十余载心血均有明细记载。往后由你与阿莲共同修习，以期更上层楼。锄恶扶善、匡扶正义……或许能叫这颠倒乱世上那些无恶不作的浑蛋有些许怕怵，也算是婆婆如许年来的心血不曾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