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川治开始害怕冬日漫长的夜晚，那寂静让他不得不体会直美不在后啮噬他的孤独感。这是礼拜四的晚上，又下雨了，整个京都都在下雨吗，下雨了也还会是有干燥的地方，那干燥的地方站着人吗，他们又在干什么呢，直美呢？哦，离直美消失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时间过得真快。川治像个傻子一样呆想着。他这几天像贝加尔湖里洄游的大马哈鱼，无头无脑，只知道不停的游动。偶尔停下来时，四顾茫然，竟然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准备回到家里就开始拼命的写作，让自己完全置身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这样就没有闲暇的时间去思考其他问题了。但是他发现这样做是极其愚蠢的行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在昏昏沉沉里醒来，下意识的呼唤直美给他热杯咖啡，房间里安安静静，窗帘在开着的窗户后来回摆动。不知什么时候起，直美倒不像他的妻子，而是变成了他许许多多的习惯。川治晚上搁笔后，直美会给他热咖啡，川治起床时候，她给他做早餐。习惯突然不在了，像是洗澡时候忽然没了水，剩下满身的泡沫，不知如何处理。没有过多的难受，只是不习惯罢了。不知道为什么，川治明知道直美不在了，没有想哭的冲动，只是很压抑，很压抑。
　　直美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川治并不打算主动告诉他们关于直美的消失，他们保持着每礼拜都会打电话给直美的习惯，如果他们没有被消除记忆，等到电话响起的时候，川治自然会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他们崩溃的样子，川治大概想象的出来。与之相较，最好是另外的一个结果，大家都不记得直美了，就像大家忘记了江川那样。谁也不会难过，谁也不会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聊到她。
　　川治接了杯热水，赤着脚走到阳台，雨不很大，但打湿阳台绰绰有余。脚沾到冰冷雨水时，川治倒吸一口凉气。他赶紧把放在阳台靠右处，被雨淋了湿透的兰香花挪进屋里。少量的水从花盆底下的小孔流出，带着成团的小块泥土。
　　“居然严重到这种程度。”川治喃喃自语，“活不成了。”
　　川治不知道这兰香花是什么品种，直美买来的植物里这算是体积最大，也活得最为长久的一株了。川治突然想起佐佐木餐厅的老头子跟他说的“植物和人一样，需要悉心照料”之类的话来。
　　脚底的感觉很不舒服，黑色的细小东西稀稀拉拉粘在他生了茧的脚跟，川治这才想起阳台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他也没擦擦，从卧室里出来，重又趴到阳台护栏上。高压钠灯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传不到太远的地方，目光所能延伸到的最远处是一座外形像乞力马扎罗山一样被突兀削去山顶的不知名山峰，朦朦胧胧，在暮色里只剩下一个轮廓。天气好的时候，小乞力马扎罗能看得很清楚。
　　“真冷。”川治搓搓手，一阵接一阵的倒吸气——他身上没着一件衣服。
　　他本想回到温暖的卧室里去，最后却在分隔卧室和阳台掉了漆的小台阶上坐了下来。他掏出手机，翻看着电话页，没有直美的号码。
　　“果然。”川治嘲讽似的笑笑，“你做到这种程度也是煞费苦心。”
　　这是他的自言自语，周围别说人了，他妈的连个能动的活物都没有。
　　他歪着身子，斜靠在门上，把手机随意扔在地上，享受雨声打在护栏上带来的私密感。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直美是否真的存在过，自己像约翰·纳什那样得了臆想症也说不定。但又马上否决掉了这个疯狂的想法——难不成幸子和他一起得病？
　　水杯壁上布满了热水遗留的气泡。川治像小时候那样，把那些气泡从杯壁上摇落下来，然后像飞纸牌一样用力地——非常用力地——像要把手臂给甩出去似的猛地推出他的茶杯，茶杯的中心形成一个小漩涡。即使耳朵没有贴在杯壁上，川治也能听见气泡破碎的声音；即使不曾听到底下枝叶的淅沥声，川治也能从自己骨头中察觉到寒意。
　　他想给清水打个电话，刚拿起手机，又放了下去。
　　“算了。”
　　川治约定好了四日后带着清水去见幸子，现在倒是不必急于在电话里说明复杂的情况。或许自己打电话给她并不是为了说这种冗长的废话。
　　肚子突然叫了一声，川治想起自己在雨天里睡了一下午，还没有吃晚饭。天空阴沉的厉害，现在是下午五点多，看起来却像是七八点的样子。继续在这里坐着就真变傻子了，川治到厨房里准备自己做点吃的，打开冰箱里才发现没有食材了。
　　“真是······”川治皱起眉，无力感让他感到很不爽，他用力地甩合了冰箱门，发出“砰”的一声。
　　明明昨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再地提醒自己，结果却还是忘记了。这不免让他十分恼火。以前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没有直美，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竟然连饭都吃不上了。
　　他回到卧室，翻了翻上衣口袋。里面还有点钱。正准备到外面去吃，看见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他这念头像是在大风里刚划着的火柴，立马就被吹灭了——他宁愿在家里呆着，也不愿在这种鬼天气里出门。
　　这个不善变通的男人拿了一瓶啤酒放到冰箱里，回到卧室，打开电脑——他看见了多日来没有一点动静的Line在闪动。
　　“嗯？”川治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联系自己。
　　一秒钟后，他明白过来了，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川治怀揣的忐忑的心情把鼠标移到闪动的头像上——他止不住的战栗起来——是野川治。
　　他陷入了巨大的犹豫中，从未像现在这般难以决断。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点开闪动的图标。
　　“川治君。”
　　毫无用处的三个字，却让川治心情略微平复。
　　“千代小姐。”川治指名道姓，但他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她。
　　几秒种后来了回复：“是我。”
　　川治亢奋起来——他沉不住气了，他心里的疑惑像洪水决堤一样汹涌澎湃，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他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了江川，为什么要杀了直美！”他把愤怒发泄在键盘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速度。
　　“对不起，直美的消失我很抱歉。但是只有她消失了我才能和你说明这一切。”
　　“为什么！就他妈不能早点告诉我吗？”
　　“我真的很抱歉，”千代夜子再次道歉，“但是现在请您安静下来听我说。”
　　川治努力地吸气，努力地吸气。
　　“世界变得不太一样您应该知道吧。”
　　“我察觉到了。”
　　“在这个世界里，江川和直美的消失是注定好的，虽然我早就知道······”
　　“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不停下来！”川治粗暴地打断夜子的话语。
　　“对不起，我停不下来，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包括我，我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设计？被谁设计好的？”
　　夜子顿了顿，最后的惊天秘密从她口中说出：“您自己。”　　
　　
　　川治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啤迅猛地穿过他的咽喉，食道，抵达空空如也的胃。他的喉咙从未如此难受过，发不出声音来，食道和胃剧烈的收缩着。大量的气泡顺着食道涌上来，川治强压却没有压住，忍了几秒后，爆发了，啤酒混着胃酸从他的嘴巴鼻子里喷出，湿了一片。川治剧烈的咳嗽起来，眼泪不断地涌出，混着鼻水在鼻尖垂成一条线。眼泪里无数的六边形光亮在扩大，急剧扩大。他不得不弯下腰——他能感觉到肺叶在颤抖。
　　“快要死了。”川治在心里想。
　　川治连嘴都没擦，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瞪着飘进阳台的雨。真像是死了一样。
　　他的脑子醒来，不，应该是活跃起来了，从未如此清醒过，他回想着刚刚和千代夜子的对话。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您想象出来的，换句话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你的意志，包括我现在能够和你面对面的谈话也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环而已。”
　　“我听不懂，你别骗我了。”川治笑起来。
　　“无论你是否能听懂，您只需牢记我的话就可以了，现在我还给您，因为这些话是您教给我的。”
　　“结局呢？结局！”川治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用爪子狠劲地拍打牢笼。
　　“结局，”千代沉默了，“······是全都消失。”
　　“难道就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
　　“之前给你的那个U盘里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知道方法，可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啊！”川治的语气一瞬间变得很凶。
　　“您设计好的，我很抱歉，”千代满含着遗憾对川治说：“若一只素食主义的家猫碰到老鼠，你想它会怎么做？”
　　“我听过这个故事，别再讲一遍了，你走吧。”川治对着空气挥挥手，像是千代夜子真能看见一样。
　　千代小姐的头像悄无声息地灰暗了下去。几秒种后，川治好友的列表栏里也不见了她的踪影。
　　关于那个故事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只老鼠在天棚上遇到一只很大的公猫。老鼠被逼到了无路可逃的角落，吓得浑身颤抖，说：“猫大人，求求您。求您不要吃我。我一定得回到家人身边去。孩子们都饿着肚子在等我。求求您放了我吧。”猫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吃你的。老实跟你说——这话不能大声说——我是个素食主义者，根本不吃肉。你遇到我，可是太幸运了。”老鼠叹道：“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我是多么幸运的老鼠！居然遇到了一只素食主义的猫！”但就在这一瞬间，猫猛然扑向老鼠，用爪子牢牢按住老鼠的身体，锋利的牙齿咬进了它的喉咙。老鼠痛苦的使用最后的力气问猫：“你不是说，你是素食主义者，根本不吃肉吗？那难道是谎言？”猫舔着嘴唇说：“是啊，我不吃肉。这并不是谎话。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换生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