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
作品名称:褶皱 作者:宵禁 发布时间:2016-05-15 02:22:39 字数:3464
直美订了今晚八点的机票。今早她打开手机,预订时显示的是最后一个名额,感觉很是庆幸。再晚几分钟,就要推迟到明天了。她打点好行李,在镜子前仔仔细细的化妆,涂上血红的唇膏,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迷人。去机场的路约摸要耗费她六个小时的时间,所以她早早起了床,整理好散乱的床铺,看起来就像刚住进来时那样。虽然大可以一走了之,这本就是酒店打扫人员的责任,直美却不想给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关上房门前,最后看了这个留住她多日的房间一眼,以后还有机会来这里吗?
抵达北海道千岁机场时是晚上六点一刻,距离检票时间还有一小段时间。直美给川治打了电话。
“我今晚八点的飞机。不过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明天我再回来吧。”
“怎么订晚八点的票?”川治摆弄着阳台枯萎的兰花。
“今天就这个点的航班我可以赶到。”
“那也可以订明早啊。”川治修剪已经透洞的叶片,“时间太赶,身体吃得消吗?”
“想早点见你。”直美温柔的说,“再说,我也不是像你父亲一样的老年人。”
乔治满布皱纹的脸庞浮现在川治面前。
“早点回来,注意安全。”他叮嘱。
“知道。”
隔着窗户直美还是能感觉到波音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整个飞机因发动机的预热而颤动不已。外面的跑道上,穿着橙色警示服的地面工作人员示意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起飞了。几秒钟后,巨大的加速度将直美牢牢地贴在靠背上动弹不得。像是弹射般的,机头忽地仰起,她离地面越来越远。人变得和芝麻一样,车子变得和芝麻一样,最后建筑也变得和芝麻一样。飞机扎进云层里,地上的一切变得那么的不可见。她要飞回京都了。都没有来得及和小樽好好说再见。
今晚是假期的最后一晚,天气预报说明天阳光会很好。川治把家里打扫了一遍,从茶几下面到油烟机的外壳,榻榻米的缝隙到卧室的角落。他想象着明天直美回来的时候,看到这干净的家而感叹欣喜的样子。
这简单而繁琐的工作花去了他人生中的两个小时。以至于他躺到床上的时候像昨晚一样疲倦。灯光熄灭的时候,在依旧可见的光晕里浮现出直美可爱的面容。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为直美做许多零碎的事情,而不单单是直美一个人的付出。直美才是他的妻子,才是最应该终老时候拉住他左手的女人。
可惜这美好的愿景只持续到明天中午。
川治打电话给她的时候,电话那头出现了像切割金属时候尖锐的杂音。他以为直美正在穿过柳汀隧道而阻断了信号,为自己的这个小小的想法而高兴一下。
一个多小时后,川治从繁琐的文字里脱离出来,猛然想起直美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他隐隐感到事情可能出了问题,一慌张,把放在左手边的茶杯打落在地。同事们惊奇地看着他,平日里谦和的前辈怎么变得如此慌张。
川治跑到外面,给直美拨打了电话。他的心头一阵麻木——回荡在电话那头的是尖锐的响声。他瞬间急躁起来,连续拨打了七八个电话,可还是同样的结果。川治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冲进幸子的办公室问她借手机。
“你怎么了?”幸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感觉到事情正在变得不可控制。
川治没有回答她,他默默祈祷手机那头传来接通的声音。他宁愿直美是被绑架,而非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
几秒后,他把手机还给幸子。
“我想出事了。”
“到底怎么了!”
“直美的手机接通不了,而她早就应该到了。”
“在事情还未完全确定前,保持冷静。”幸子的脸宛若冰山,冷哼一口气,把文件夹狠狠拍在桌上。
三日后,幸子和川治陷入了绝望。机组人员告诉他,那一趟航班上的13号座从起飞到降落,一直空着。原先是有一位客人预定好了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来乘坐,才导致空座的出现。
人能理性思考的情况,大多是事不关己,或以一个所谓朋友的角度对当事人嘘寒问暖。一旦事出突然加于己身,这些理性定如沙漠中的杯水,全然不复存在,人也将沦为意气用事的动物。川治现在就是这样,全然不顾平日的修养,和机组人员争辩的面红耳赤,突然他想起直美是在网上订的票,既然成功了,就一定有记录!
按照规定,机组人员不能给川治看那一趟航班的乘客名单,但是可以通过搜索名字和电话号码来确定。遗憾的是,这个也没有出现。
川治和幸子从京都市役所出来的时候,茫然四顾。有关直美的一切有关的信息和记录全部被删除,连身份信息也无法查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与其说直美消失,不如说她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他拿出手机,给素与直美交好的山口平子打了电话。
“打扰了平子小姐,我是川治。”
“川治啊。”平子的语气里满含惊奇,“我们应该好久没有联系了吧,突然打电话过来,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请问直美在你哪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后,平子的语调变得奇怪。
“川治君,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如此熟悉,但是······我实在是记不起来是谁了?”
平子的话让川治的心里燃起一丝火焰,他像电影里唤醒失忆的人那样给平子提示。
“平日里和你接触最多的人是谁?”
平子没有一丝犹豫:“直美。”
川治欣喜若狂,声音哆嗦起来:“你想起来了?”
“你这样问我,我当然这样回答咯。”她的语调里卷携着慵懒,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洋洋得意,“不过抱歉的是,我真是想不起来直美是谁了。”
平子添上“真是”,像是特意说给她自己听似的。
川治直接挂断了电话,妈的,这个该死的女人!
川治感到脊背一阵发凉,究竟是谁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人脑海的记忆全部抹去。
“你还记得直美吗?”川治试探性的问一旁的幸子。
“不会忘记的。”幸子站在他旁边,能感受到川治的害怕。这个坚强的女人面对这种情况也有点招架不住,毕竟这事儿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但她比川治要理智的多,“我和你都还保留着记忆,说明我们是被选中的人。”
“被选中的人?”川治不明白。
“怎么说呢······”幸子努力寻找例子,“对了,就像迷宫那样,我们是被放入这个迷宫的人,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找到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川治听的愈发迷茫。
“其实······”幸子牙根紧咬,盯着川治,眸子变得犀利尖锐,她一字一字的说出口,“我身边也有人消失了。”
川治一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幸子眼眶发红,身体微微颤抖,她紧咬着牙关,嘴角向下连成一条坚硬的拱桥。
川治的眉毛像藤蔓般扭结在一起,嘴巴因震惊而呈现出圆形。
“你不是还没有结婚吗,怎么会有孩子?”
“对不起,我隐瞒了一些事情。”她的眼神黯淡。
川治手插到裤袋里,认真听幸子的故事。
“那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了。我认识了一个男生。他人很高,很温柔,对我很贴心,时间一久,我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同时的,他说他也爱上了我。他说会在我身边一辈子。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啊······我们商量着在外面租了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后来的一次疏忽,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却没能履行他的诺言留在我身边,理由是不想拖累我。哈哈······是我太单纯了······”
幸子体内仿若积存了一个世纪的浊气全都排了出来,人也一下子瘪了下去。
“好多了,”幸子虚弱地笑笑,“说出来好多了,本以为我会藏一辈子。”
“应该的,”川治说,“憋久了烦心事会生病的。”
“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段故事的人。”
“也会是最后一个的。”川治知道她的意思。
其实幸子没有告诉他全部,川治后来偶然了解到了故事的全部。
幸子满含着愤怒生下了孩子,她永远记得自己被撕裂时的惨烈叫声。她没有告诉她的父母,这种不光彩的事一个人吞下要好得多。幸子住院及休养的钱全是借来的。因为没有条件抚养,生下孩子后就将其留在了青木的孤儿院里。她在院长面前演戏,对院长说孩子是路边捡来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鲜见的、总穿一身黑的虔诚老修女是否明白这是当初她撒得谎,但结果总是好的。此后,她每每去看望孩子总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像禁锢她行走的脚镣。这事像火红的烙铁般在她心里狠狠地灼下一个这辈子都抹不掉的伤疤,幸子也因为这个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和人交流时候总显得那么小心翼翼,像是受了惊的松鼠,男性尤然。她学会了化妆,强迫自己喜欢上令人敬畏的血红色,并将其涂抹在嘴唇上。她学会穿衣,红色和黑色,热烈而肃穆,跳跃而沉稳,生机而孤寂。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掩住散发的脆弱。终于,她变成盛开在荆棘上的带刺血红玫瑰。
幸子像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你那边还有认识的人吗?”
“什么认识的人?”
“和我们一样,”幸子说,“陷入泥淖中的人。”
川治看着幸子,缓缓地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