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直美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的流浪狗。她顺从了川治的命令。她信任他，这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不会无缘由的让自己干这种蠢事。川治没有和自己详细说明，怕是有难言之隐。
　　可是究竟是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呢？这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镜子被洗澡时候升腾的水蒸气覆盖住，厚厚的一层水雾，直美看不清镜中的自己，只映照出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她的川治难道像高仓健饰演的杜丘一样被人追杀？想到这里，直美着着实实吓了一跳，但马上摇头否决掉这个念头：那么多年了，川治基本每日都和自己在一起，我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直美很想打电话回去问个清楚，但她清楚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这样只会扰乱他的心绪。万般抉择之下，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川治现在在做什么？　　
　　
　　“您好。”川治的眼睛变得迷离起来，眼前人和记忆中的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叠起来，“是您帮我付了钱吗？”
　　“川治君，是我。”清水微微笑着，看着他。
　　“你是？”川治还是不敢确定。
　　“清水惠子。”
　　“清水！”川治的嘴巴因惊奇而张成一个圆状。
　　风吹起她脸边那丝黑发，她的眼里满含着温柔的笑意。
　　这个曾经让川治想念了无数个夜晚的女子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经历了金榜题名时，经历了久旱逢甘霖，补凑上如今的他乡遇故知，人生的三大喜事都已经历。
　　“你怎么会在这里？”川治的口气里满是惊喜与惊奇。
　　“我特地过来找你的。”清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示意川治，“难道你作为主人就让我这样站在冷风里吗?”
　　“抱歉抱歉，光顾着和你聊天了。”
　　川治本想带她去家里，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有妇之夫了。
　　“去附近的餐厅坐坐吧，那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川治建议，全然忘记了之前在家中的郁闷。
　　清水点点头表示赞同。
　　
　　川治看了一眼左腕的手表，现在已近过了十二点了。餐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员工，其他人现在应该都已酣然入睡。穿着制服的唯一一位收银员和刚刚在超市那位相比可就好了很多了：川治和清水进门的时候，她还和他们亲切地打了招呼。
　　川治和清水面对面坐着。
　　“这么冷的天气你还穿着裙子难道不冷吗？”川治问。
　　“女人可是天生爱美的动物哦。”清水打趣道。
　　“换做是我，我想我得冻死在超市门口了，”川治做了一个哆嗦地动作，“自打小学分别，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吧？”
　　“是啊，本来有很多见面的机会的，可是松木组织的好几次同学会你却一次都没来。”清水语气里带有微微的遗憾，“那么多年了，你一点消息也没有，大家都习惯忘了你了。”
　　“你也知道，我是那种人哪儿少往哪儿钻的人，”川治尴尬地笑笑，努力回想‘松木’是谁，“同学会，对我来说是太热闹了点。”
　　“不过前年的同学会没有组织啊。”
　　“发生什么事了吗？”川治问。
　　“松木去世了。”清水低着头说，“五年一次的同学会，前几回都没有出过错，大家对他的组织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不管是谁他总会找到联系方式。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人生了病。”
　　川治微微一怔，虽然自己对这个“松木”完全没有印象，但是人的逝世总会给他人带来不小的冲击。从来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死去是什么感觉，上天堂或者入地狱，不得而知。
　　“癌症吗？”
　　“是啊，”清水摸了摸右耳垂，“听他的家人说是肺癌，不过松木从来都不吸烟，却得了这样的病，以前在我们村子里也发生过这样奇怪的事啊。”
　　“可真是不幸的人。”川治感慨。
　　“不过我这几年也慢慢拒绝这一类的聚会了，”清水说这话的语气像是见到了腐烂的死肉，“活的时间长了，见识的东西自然而然就多了。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变了，变得不那么招人喜欢了，说话的方式总是拐弯抹角。还记得那时候和我很要好的藤井吗？她变化的尤为厉害。”
　　“她怎么了？”川治对这个藤井似乎还留有那么一点印象，可能是缘于清水的关系。
　　“唉，”清水长长的叹了口气，“不愉快的事情，算了吧。”
　　川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记得你高中是在开成读的吧？”清水问。
　　“是啊。”
　　“之后就读于哪一所大学呢？”
　　“早稻田。”川治如实回答。
　　“啊，像你这样优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光芒的，不像我一直在走下坡路。”
　　“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川治以一种编辑的语气安慰她，“再优秀的大学与再不入流的大学其实都一样，不像高中还讲究那么多。在大学全凭自己奋斗，你若懈怠了自己，没有人会来拉你一把的。不过可笑的是，我虽然是个作家，却注定不能成为像芥川龙之介那样的人，写出像《罗生门》那样的书。”
　　“你是作家？”清水很惊讶。
　　“副业而已，”川治自嘲，“闲时才写写东西，不过写出来的都是垃圾。职业其实是个只是个编辑，多数时候还是帮别人写东西。”
　　“我认识的人里面可算有一位作家了。”清水笑得很开心。
　　“百无一用是作家。”川治抖抖肩。
　　“要吃点东西吗？”川治指了指斜上方悬挂着的巨幅菜单。
　　清水点点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带起一阵风，空气里散漫了她衣服薰衣草的味道。川治极不明显的嗡动了两下鼻翼，似乎定要将这沁人心脾的芳香留有一个印象。清水仰着头，认真的看着巨幅菜单，样子和小时候做数学题时一模一样。清水白皙光亮的脖颈让川治很是陶醉。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皮肤保养的很好，全然不像一个接近四十的女人，倒像是刚到三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蜕去了年轻的羞涩，又没有中年的迟暮，知性成熟，落落大方，像是没有刺的玫瑰，对男人有着相当的吸引力。
　　“就这个吧。”清水指了指中间的套餐，低下头和川治说。
　　川治赶忙将自己的视线从脖颈转移到清水的眼睛，像是正在作案的小偷被主人发现，陷入恐慌的境地。
　　“啊，这个是吗？”　　
　　清水在座位上看着川治点餐的背影，回想起小时候川治为了她和班长打架的事，觉得很是温暖欣慰，三岁看八十不无道理。眼前人不在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小孩了，他已经变成大人了，学会克制住自己的种种欲望了。时间可真是奇妙无比的东西。清水没有告诉川治自己离了婚，不想也没有必要。
　　她来找川治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川治端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浇饭回到座位上，推到清水面前。
　　“这家的牛肉浇饭特别的好吃，附近的居民都很喜欢来这里享用晚餐。”川治说。
　　“应该很贵吧？”清水问。
　　“怎么会呢？”川治笑笑，“这家店的价格很亲民，不然可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来这里就餐。”
　　牛肉的颜色因为汤汁浇灌其上而显得特别饱满，色泽鲜亮，饰以几根翠绿的青菜，整体看上去就让人很有食欲。
　　“那我开动了！”清水拿起调羹，吃了一口，“真的好好吃！”
　　“牛肉很有弹性吧？”
　　“嗯嗯。”
　　“这家店营业了很长时间，之所以还能留住顾客的心，全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啊，”川治往收银台里边看了看，“那么晚了，老头子肯定已经回去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清水好奇地问。
　　“和小野二郎一样，他年轻的时候也会亲自到柳汀牛肉市场挑选最上等的牛肉以供给食客，这样当然可远远不够哦。这家店的每一块牛肉都经过他和员工几小时的拍打，将里边的纤维拍打的极其细碎，加以严格的烹饪方法，才会有现在的这种口感。”
　　“可真是令人敬佩的人啊！”
　　“不过现在，老头子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所以就不能经常来到店里了。早几年时候，这里就像是他的家一样，一天到晚都在这里照看生意。不仅仅是附近的邻居常来这里就餐，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即使再远也要过来看看老头子呢。”川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尊敬。
　　这时工作人员招手示意川治过去，川治有些奇怪。
　　“先生，这是我们特意为您夫人做的味噌汤，虽然食材不很名贵，但是新鲜。当然，不收取任何的费用。”
　　“哦哦哦，好的，真是太感谢了。”川治知道收银员错误理解了他和清水的关系，却没有说破。
　　川治端着味噌汤回到座位上。
　　“厨房特意为你做的，你尝尝。”川治把调羹柄转向清水。
　　“这家店还真是惊喜不断呢。”
　　“哈哈，”川治大笑，“别人给你一点小礼物你就开心得不得了。”
　　“但现在又会有多少人给你意外之喜呢？”清水反问。
　　“倒也是，大家都一头扎进各式各样混乱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像这样静静的看着你吃饭的机会着实不多。”
　　两人那么多年没有见面，也没有互相通信，见面时却像旧时深交的老友，聊天并没有觉得有多生硬，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少存的天生默契。就像sony和cher一样。
　　最后一勺的牛肉饭被清水吃下，她擦净嘴角残留的酱汁。
　　“现在的感觉可真是美好极了。”
　　“怎么了？”川治问。
　　“想到自己能作为人活在世上，没由来的就感觉到自豪。就拿吃饭来说吧，狗狗可不会细嚼慢咽享用他们的食物。”
　　“希望达尔文写进化论的时候写是这么想的，如果他见到一只拿着笔的鸭子伏在他的桌子上书写，我想他会把进化论给撕个粉碎。”
　　清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川治为自己的幽默很是自豪。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直美面前是自己会是另外的一副样子。
　　“对了，你怎么会去当作家呢？”清水的眉毛轻皱，“能考上早稻田可不是简单的事，在理科方面应该很突出啊！”
　　川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有想过，为此挣扎了许久，可到现在他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单纯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才能浪费罢了，再者而言，学理科容易掉头发，我可不想人到中年就聪明绝顶了。”川治拉了拉自己的头发。
　　“那你呢，忙于什么？”川治问她。
　　“我吗？”清水舀起味噌汤里最后一块豆腐放到眼前，用不锈钢制作的筷子将其翻来覆去，原本暗色的豆腐沾满了酱汁，颜色愈加深了，“也就那样了，钱总是不够，更别谈存起来了。”
　　既然清水无意透露，川治也不加强求。
　　“你应该已经结婚了吧”清水低着头，用筷子把豆腐从中间分成两块。川治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在想点什么。
　　“当然，都四十了，不过孩子倒是没有。”
　　“哦，这样啊。”清水夹起右边那一块，吃了下去。
　　“和妻子的感情很好吧。”
　　“直美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川治语气很坚定，“我没有母亲。”
　　清水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整理好餐盘，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员。
　　“川治君，我来找你其实是来确认一件事情的。”
　　“什么？”川治知道清水不会无缘无故过来找他的。
　　清水犹豫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时间不早了，明天再和你说吧，不过这事情听起来可能有点荒谬。留一个电话号码给我吧。”
　　
　　川治从收银台那儿借了纸和笔，给清水留下了联系方式。
　　两人出了门。若没有地上的潮湿，川治不会记得刚刚下过雨。
　　“我送你去车站吧，柳汀总会有还没休息的司机的。”
　　“不用了，”清水摇了摇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川治想了一下：“还是我送你过去吧，半夜不安全。”
　　清水没有再拒绝，将白色的折叠伞顺着一边整平，末端纽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