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受教乾坤藏孤洞之一

　　贺振纵身跃下悬崖，下坠之势愈来愈急，耳畔风声呼呼大作。贺振心中只是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心慌意乱。为了减缓下坠之势，遂不断将手中剑砍向突出的岩石、植株。这一招果然管用——下坠之速稍缓处，贺振他落于歪脖松树上时，那松树仅只轻轻摆了两摆。贺振心一定，已然看清这株松树原来是自一个水桶口大小的岩洞中伸出头来的。
　　贺振松了口气，朝上看，壁立冲天，往下看，深不见底……这下子贺振真的有点慌了——这上不着天，下不巴地，可如何是好？
　　贺振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天高云淡丽日和风，风光宜人，只是这树上却不是久留之地。贺振又看了看那水桶口大小的岩洞，心想那地方总之比这树上稳当多了，何不先钻了进去看看再讲？估摸着李玘此刻已上了返回忻州之路，三二日之内，阿姐定能来到藏山相救。何不进了岩洞再思索求救之策？
　　贺振将身子移近洞口，先将手中剑伸了进去试探一下……觉着深处似乎比洞口要大得多了。便将手中剑前头开路，身子一滑钻了进去。
　　里头果然比洞口宽敞，虽然无法让人站立，不过坐直身子倒是绰绰有余。而山洞极深处竟有亮光透了过来，虽不怎的明亮，却也叫人隐约看得清洞中景致。
　　贺振他精神为之一振，遂继续往亮光透过来处挪移。再往里进，已然无须爬着前行了。数十丈过后，只见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明亮宽敞的石室。即便乡村农户十口八口之家，也不见得能有如此气派的住房。
　　凶险过后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地，贺振不由得舒了口气。然而他一口气仅只舒了一半，便又不安起来。这人身倒是安定了，可那出路又在何方？尤其这山洞中一无食物，二无饮水，这安定又能撑得了多久？想不到自己竟被困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不知何时方能脱困，也不知李玘能否平安回到忻州。阿姐久等振儿不回，真不知要急成何等模样？
　　贺振好一阵胡思乱想，不能自已处，忽闻自己进来的洞口那头窸窸窣窣似有动静……
　　贺振不敢大意，收回万千思绪，将身子贴紧洞壁阴暗处朝洞口方目不转睛注视。这与世隔绝之地，天晓得会有何等古怪之物出没。
　　贺振将气息调至极细微处，只听响声愈来愈重愈来愈近。目力所及之处竟然出现一个人来，这上不着天下不巴地之处会得有人出现……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贺振只顾觉着奇怪，有道是当局者迷，却忘了自己这个人不是也从那洞口来到了这个地方？尤为奇怪的是，此人竟然是适才与自己以命相搏那手持钢骨如意扇之人。贺振并不晓得此人名叫“秀不秀”，倒是此人不可一世之脸，贺振今生今世也忘却不了。
　　原来贺振横下心来坠崖之时，却有一人为自己的迟来一步而心如刀割！此人便是贺振的阿姐贺莲儿。
　　要说这贺莲，其实在江湖道上、武林之中，早已有了个响亮的名号，人称“河东毡笠侠”。
　　都说这“毡笠侠”武功高超，行侠仗义，独来独往扶危济困……只是谁也不知这“毡笠侠”长相如何、来自何方。
　　听说他头戴毡笠，不分冬夏。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更不知这“毡笠侠”其实是一巾帼英雄，名头响遍河东一带的她，这十数年来，远远近近几乎每年都要外出，做几件除暴安良、大快人心之事。
　　目送贺振与李玘头一回出了远门后，贺莲如何放心得下？吩咐了女佣用心照看门户后，只说前往阳曲有事，便远远地尾随两个少年，也往藏山去了。那柳林酒店的“毡笠客”正是贺莲，难怪贺振与其四目相对处似曾相识。而苇篾隔空打穴吓溜了“阳不阳”，自然也是贺莲。贺莲一路暗中护送贺振与李玘，直到他二人将坐骑寄在了藏山山脚下车马店里，总以为他二人上了山再也不会发生意外，这才找了个能远远看得清车马店人进人出的歇脚处，稍稍放松一下。几曾料到这一放松不要紧——也只不过个把时辰的工夫，便看到李玘慌慌张张一溜小跑进了车马店，将坐骑牵了出来，跨上马背冲上返回忻州之路奔逃而去……
　　这李玘策马狂奔返回忻州不要紧，可有个与他一道上山的贺振，他人在何处？本已修养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贺莲顿时心头慌急交加，一丝不祥之感令她顾不得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间，施展开轻功“逍遥游”“翩若惊鸿”一阵风也似上了藏山。
　　只可惜她步法再快犹自慢了一步，目力所及处，只见四个大汉将贺振逼下了山崖，贺莲救援不及，心都碎了。贺振坠崖时耳边依稀听见那一声凄厉呼唤，正是贺莲绝望时的痛呼。贺莲疾驰至悬崖边时悬崖下一片空濛，哪里还有阿弟身影？贺莲痛、怒、悲、恨，她那痛与悲自然是为了阿弟，剩余的怒与恨则要送与“郎不郎”“秀不秀”“阴不阴”“阳不阳”这四个倒霉蛋了。
　　狂怒之下，贺莲一出手便是杀着——手中利剑“一波三折”“一仍旧贯”，只不过使出两招，便削去了“阳不阳”的右耳，割断了“阴不阴”的咽喉，还挑豁了“郎不郎”的鼻孔，并将“秀不秀”也逼下了悬崖。
　　吓得魂飞魄散的“阳不阳”与“郎不郎”只嫌爹娘生他二人时未曾多生两条腿，连滚带爬兔子赛孙子般逃命去了。倒不是贺莲追不上他二人，她得让自己留着一线希望和一点时间，贺莲认定她的振儿乃命大之人，虽有惊，却无险！焉能为了两个浑蛋耽误了救援振儿。
　　说也凑巧，那被贺莲逼下悬崖的“秀不秀”鬼使神差竟然无巧不巧也坠落在了救过贺振一命的歪脖松树上。出现在了贺振的视线中，自然是顺理成章。贺振一看原来是这个家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单打独斗，贺振自信胜券在握。
　　再凝神细听，确定这“秀不秀”背后并无他人，贺振便放心大胆从暗处走了出来道：“我说尔等实在无理，更是可笑——都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好端端又不曾招惹尔等，尔等为何对我痛下杀手？都将我逼到这绝处了，尔竟然犹自不肯放过，即便有人掘了尔等祖坟，那也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做得了的，真个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秀不秀”自山洞口钻进来，虽说了坠崖时飞了的魂散了的魄，已然渐渐各就各位。可他也渐渐明白——即便这条命一时里是保住了，不过若无通往花花世界的出路，要不了多久，上天堂也好，入地狱也罢，这条命还是得交待在这里。
　　“秀不秀”正自彷徨失措……冷不防暗处走了个人出来！“秀不秀”先是一惊。如此险阻之地，焉能有活人出没？这“活人”难道非魔即妖？继而大喜，此人开口说话，显然是个活人，而有活人便有活路，有活路便能活命。随即又是大惊——这大活人竟是先自己一步坠崖的那个少年……这少年的武功已然见识过了，若是堂堂正正与其单打独斗，自己绝无侥幸之理！
　　“秀不秀”几曾料到冤家路窄，竟会窄到如此地步。既然在如此之窄之地遇到这个为自己一伙逼上这条绝路的冤家，而堂堂正正与之打斗又犹如以狼博虎，看来唯有借助于阴谋诡计方有胜算。他“秀不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说同在这险阻绝地，即便难以化干戈为玉帛，却也该同舟共济设法走了出去再讲。有道是性格左右命运，他“秀不秀”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定这少年必先下手为强，连偷袭后果也顾不得了，遂先以花言巧语为幌子道：“果然是你——洒家总算找着少侠你了！少侠你跌下悬崖后，洒家立时便觉得洒家与三位师弟不分青红皂白已铸成大错，细问之下才晓得是那个夯货‘阳不阳’太过莽撞伤害了少侠！悔恨不已时，洒家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少侠，这才随你跳了下来。真个是苍天有眼护佑好人，并叫我有了补救之机——少侠您不曾摔伤了哪里罢？”
　　这“秀不秀”红舌白牙说得如同真的一样，初涉江湖道的贺振怎知这江湖上人心险恶尤甚蛇蝎。他并不知自己坠崖后崖上又是一场搏杀，一时里将信将疑处不由得微微发愣。“秀不秀”见状心头窃喜“机不可失”！脸孔上却比诚恳尤为诚恳，走近前去抱拳躬身道：“真是对不起少侠您了……”说时迟那时快——“秀不秀”右拳一翻，拳中所握钢骨如意扇倏地直点贺振“巨阙”穴。
　　这“巨阙”穴本是人体“任脉”之要穴，“秀不秀”这一招若是点中了，贺振他非但一时还手之力尽失，只恐连人体立马也得矮上三寸。
　　只是人世之间“好事”尚且“多磨”，那阴招冷箭又岂能每发必中。“秀不秀”原以为靠得近，出手快，这雏儿猝不及防必定中招无疑。正自欣喜欲狂，却不料钢骨如意扇竟然戳了个空，用力过猛收招不及，一个踉跄几乎仆倒。
　　“秀不秀”偷鸡不成反倒露了狐狸尾巴，懊悔不迭处只听“少侠”叱呵道：“你这东西怎就如此狡诈阴险？”要说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乃阴险卑劣之徒通病。其实这“秀不秀”出手之间本不至于弄得如此狼狈——他那钢骨如意扇暗藏有一兜梅花毒针，适才右拳一翻一戳之间，若是他同时一按机关，梅花针激射处，贺振恐怕就危殆了。然而阴险狡诈之徒，除了自命不凡自以为得计，尚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留后手”——“秀不秀”钢骨如意扇中所藏梅花毒针是他撒手锏、保命针，他怎舍得将看家的本钱一下子花光了。即便黄泉路上，可也是缺不得盘缠的。再说他自以为是能击必中！却不知高估了自己，即低估了对手。而贺振既然将信将疑，自是不会—无戒备，见“秀不秀”走近自己，言语恭敬却目露凶光。又见他躬身抱拳拳翻扇出……遂“逍遥游”“猛虎归穴”一退就是丈许。喝道：“看剑！”剑出“一国三公”，“秀不秀”前胸紫宫、玉堂、灵墟、神藏……诸要穴遂均在剑光笼罩之中。
　　“秀不秀”晓得厉害，后退不迭竟能忙里偷闲诡辩道：“少侠您又误会洒家了，洒家只是试一试少侠您是否真的未曾受伤。如此看来，少侠您果真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