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品名称:褶皱 作者:宵禁 发布时间:2016-05-12 18:58:19 字数:3339
川治向单位请了长假,搭乘了去坂本的列车。
列车驶过中京,驶过八坂神社,驶过四分,走上了湖西线。他回家了。这着实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川治考虑了很久。他想回去看看。
他们大概有十年没见了吧。川治望着窗外倒退的金黄色原野,想象着见面时的各种情景。这个男人还在打理自家的草垛吗?还是一个人吗,或者已经新找了一个陪伴的人?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或者已经不在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他回去之前没有给他打电话。有很多很多方面的原因。川治不想让他知道,同时川治自己也害怕听到他的声音,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回去看一眼。
关于川治的父亲吗?
乔治,一直生活在美国旧金山的一个日本人。年轻的时候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类同大多不幸的家庭那样,在他小的时候,父亲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川治从未谋面的女人。听他说,vivian是一个比母亲更加漂亮的女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优雅,身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在日本这个异国他乡,碰到和自己从同一个地方过来的人已是不易,何况是如此优雅的女人。他彻底迷恋上了她,就像狂热的淘金者对加利福尼亚的渴求。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和那个女人生活。他俩离了婚,法院将幼小的川治判给了母亲。
在川治对美国的印象仅仅停留处于遥远西方,世界最强的时候,母亲出了车祸。川治被父亲送到东京的外婆家里。外婆将他含辛茹苦牵扯大,身体早已不堪重负。终于在某天晚上,川治睡去时是外婆给她盖好的被子,不过只一天的时间,就换做是他给外婆盖上了棉布。
男人应该是顶天立地的,即便天塌下来,也应该紧咬住牙扛住。这是国语老师教他的,他也记住了。他恨他的父亲,他固执的认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因为他,外婆与母亲才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川治发过誓,如果见到他,定会把他的生活破坏的体无完肤。
后来川治如愿了。了解到他的生活早就支离破碎——在他生意失败的时候,那个漂亮女人像当初他离开川治母亲那样离开了他。无论受过如何如何的教育,人的本性就摆在那里。你尽可以去压制他,却无法将其最深处的冷漠消灭。
那个失意的男人回到了乡下,过起了务农的生活。他想过东山再起,折腾了很多次,比以往耗费了更多的心力,却最终没能证明给vivian看,没能证明她的离开是一个极其可笑的决定。
距离上一次见他刚好十年了,川治在车上掰着指头数。十年前的不欢而散,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原谅他,但不久后当他见到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的时候,他自以为坚决如同冰山的心还是开始融化。他尽力告诉自己,不可以原谅他,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川治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有小孩子才分会纠结往事不放。
约四个小时的车程,列车在坂本站停下。
川治和少数几个乘客下了车。坂本的车站和川治想象中的大致相符,过道还是那条过道,出站口还是那个出站口,只是每次出站的人不一样罢了。十年的时间并没有改变它多少。在川治看来,最明显的改变也仅仅是出站口旁边的台柱重新刷了油漆。
川治提着行李上了载客的面包车。司机看上去有五十的样子,鬓角的白头发很是明显。
“您好,想去哪里呢?”司机转过头来问他。
“嗯······”川治对父亲住的地方名字有点淡忘了,“浅草吗?我只记得那里是个村庄。”
“您要去那里吗?”司机有点疑惑。
“嗯。”
“我已经很久没有拉过客人去那个村庄了。”说完,司机剧烈咳嗽起来,川治听得出来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吸烟而留下的病。
司机长长地倒吸一口气,像是刚从地狱走了一遭回来似的:“那个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老人了。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去世,年轻人也们都不回来了。那些屋子,就快要被野草给吞没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惋惜的表情。
“对了。”司机在驾驶座上费力的挪动了一下,“您听说过‘玩偶村庄’吗?”
川治摇摇头。
“玩偶村庄啊,就有点类似于浅草现在的状况。人呐,全都走完了。好像是有个搞艺术的人回到了这个村庄,就做了很多很多的人形玩偶放在村里的各个地方,他想着排遣排遣村里老人们的寂寞,看上去还真像!但是就我觉得啊,有点吓人啊。”司机说到这里故意加重了语气。
“麻烦您快点带我去浅草。”
司机知道自己话多了,抱歉的对川治笑笑,转过身启动了车子。
川治对经过的建筑没有印象,完全陌生的世界。不过也对,都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怕是神童也不会记得。车开进了一处颠簸的路段,那些富有城市味道的建筑物逐渐变得稀少,后来,干脆见不到了。两边偶尔出现些低矮的房子。
这条路很是宽阔,旁边有一条小小的,窄窄的,只有三人宽的路直直的和它连接在一起。
“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好。”
川治和他道了谢,走进那条小路。司机转头疾驰而走,扬起一地沙尘。
川治不知道这次能否见到父亲,他有点紧张,但脚步没有停。
他边走边整理衣服,担心这里扬起的沙尘污染了衣服,就一直拍打。这不像是去见父亲,倒像是去见一个重要的客人。川治在想待会儿如果见到了要和他聊点什么,关于母亲吗?最好别提吧。不然怕是会尴尬吧。
几分钟后,川治看见那所熟悉的房子了,周围是短小但茂密的草,房子旁摞着整齐的干草。
川治及其紧张,冷汗从他额头沁出,嘴唇变得苍白。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看着这边。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怎么能回去呢,那个男人也应该已经看见我了吧。
男人之前就站在那儿看着这边,一动不动,估摸在揣测来人是谁。等走近,川治看清了他,黝黑的皮肤,长时间不洗而显得乱糟糟的头发,比十年前瘦削了许多,只有两腮带着嘴角下垂。十几年前美国人的那股劲而已经消失不见,俨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是父亲。男人也看清了他,突然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手里的铲子不受控制的掉在地上。
奇怪的是,靠的近了,川治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我来看看你。”川治很平静。
“进去说吧。”父亲颤抖着给他开了门。
房子很简陋,只有简单的家具。墙壁被灶台吐出的烟熏得发了黑,长久时间下来,在墙上形成了放射条状的模样。看来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坐吧。”父亲指指凳子。
“嗯。”
乔治转身到灶台上给川治倒了杯水,递给他。
“喝点水,走到这里肯定口渴了。”
川治的确口渴,但是只呡了一口,就把水杯稳稳放在桌子上。乔治也坐了下来。
乔治更老了,七十不到,看上去却有八十的年纪。眉毛像无人修剪的灌木丛,硬生生的凸显出来几根。眼角的皱纹深的怕是连光线也照不进。人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越往后就衰老的越快。七十往后,一年一个模样。
乔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拜访而显得不知所措,他坐在川治前边,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手在大腿上不断的来回磨蹭,牙齿不时咬住下嘴唇,而下嘴唇是那样苍白。
“大概有十年没见了吧?”川治咳嗽两声,以此来打破无法避免的尴尬气氛。
“啊,”乔治转了转他深凹下去的眼球,“差不多了吧。”
“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也就那样,风烛残年了,还能怎么过?”乔治笑笑,“看到外面放着的草垛吗?还好这附近草多。”
“全是黄沙,哪儿来的草?”川治有些奇怪。
“沙子也就只有你来的那条路上才有,房子后边草还是有的,不用担心的。”乔治说。
川治拿起水杯,又喝了几口。水杯上是一个行书的“修”字,川治知道乔治有练习书法的爱好,以前的家里也特地腾出来一个书画间供他闲时打发时间。只是可惜乔治没能“修”身养性。如果乔治能够练出一手好字,现在也不至于落魄到如此境地。
“母亲她......”川治不自觉地吐出这两个字眼。
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
“是我对不起她,”乔治低下头,像是回忆般,“你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知道。至少她没有抛弃我。”
乔治没有争辩,他默认了自己犯下的错误。
“Vivi有没有来找过你?”川治发现熏黑的墙角里一只蜘蛛悬挂在那里。
“怎么可能呢?”
“那你以后就不打算再找一个吗?”
“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本谈这种事情?”乔治苦笑。
秋风吹过枯黄的草尖,吹过腐朽的门板,吹得它直作响。屋里,父子俩静静地聊天。
车站就只有川治一个人在候车,宁静的夜显得那般寂寥。川治上了末班线,车厢空空荡荡,大家都在家里陪着妻子和孩子。
他和父亲聊了很多,这个苍老的男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可恨,也许是自己对他已经提不起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