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作品名称:褶皱 作者:宵禁 发布时间:2016-05-12 17:46:15 字数:4130
川治享受完热水,打开浴室门的时候,打进窗户的风吹过身体上还没完全擦净的水珠,让川治打了个冷颤,却又觉得极其的舒服。
唱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在了凹槽的末端,《英雄交响曲》已结束播放,距离拿破仑的最后一场战役打响的时间也不远了。川治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拿起手机给江川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却迟迟没有人接。
“怎么不接电话,不会是忘记了吧?”
话音刚落,川治就否定了这个愚蠢的猜测:江川绝不是这样的人。估计是正在换衣服或忙于其他事情以至于脱不开身。
他给江川和幸子发了个简洁明确的信息:七点,大文字町的佐佐木餐厅见。川治看着地板的夹缝,心想江川会看到的。
京都的夏夜来的较晚。川治经过木屋町时,那些在街边卖菜的老妇们依旧大声吆喝圈揽顾客,拿着秤为了几十日元和顾客争得面红耳赤。川治在电车上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掠过自己的视线,若不追随,建筑和人就幻化成一条条看不清的虚影。速度真是快啊。或许在某一个时刻,某一条街上,某一个站台下,我们在共同等待,因此彼此友好的打过照面。也仅仅是照面了。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都市,又有谁会记得你的样子呢?
川治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六点半了。太阳显露在前头,在车厢里打下一片猩红。六点半错开了高峰期,倒是有几个因加班而延迟下班时间的人们满脸疲倦的,在车厢里昏睡。一片静悄悄,如荒冢般的苍凉。幸子刚刚给自己打了电话,说临时有点事,可能会晚点过来。他应允了,没有一丝的不快。不过在此之前,他又打了电话给江川。还是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川治微微担心起来。
列车到达指物町就停了下来,这是最后一站。为数不多的人,像喝醉酒一样慢慢悠悠地走出站台,各自回家。
佐佐木餐厅离这里不远,只隔着一条河,河面不宽,但细长,在地图上看就像京都露出的微笑,和月球上那个神秘的微笑相比,少了一丝惊惧,多了一份柔情。十几年前,京都政府拆除了原先横亘其上的单行桥,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型的桥梁,并给桥和她取了名:堇年河,堇年桥。
川治走在堇年桥的人行道上,望着脚下湍急的堇年河水,感到一阵眩晕。他双脚发虚,额头在短时间内沁出细密的汗珠,浑身都飘飘然起来。川治赶忙扶住保护横栏,咬紧牙关,心里默念,千万挺住,千万挺住。恐高症这病是川治早年去游乐园玩蹦极后留下的。他是被朋友一脚给踹下去的。事后,还因为这事和朋友发了脾气,最后只落得被人嘲笑的结局。川治深深吸了口气,逼自己不去看这湍急的水流,迅步走过了大桥。
佐佐木餐厅没有特制的招牌,只是用毛笔在门口的木板上简单地写了“佐佐木”三个字。它匿于大文字町弯弯曲曲的巷弄中,不过倒也得益于这些巷弄,把佐佐木餐厅和外边喧闹的世界隔了开来。与其说这是餐厅,倒不如说是一个提供了食物让人们休息的地方。佐佐木——也就是这家店的店主,是一个蓄着白胡子的亲切老头。几年前退休后,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开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佐佐木餐厅。
“晚上好啊,想吃点什么吗?”佐佐木擦拭着桌子,笑着问他。
“我有朋友要来,等一下再点餐吧。”川治向他鞠了一躬,坐到临窗的桌子上去了。
佐佐木餐厅不大,老人在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旁都放了盆栽。绿色,看起来总是让人舒服。老人过来,给川治沏了一壶茶。
“您对这些植物照料的可真悉心啊。”川治说。
“植物和人一样啊”,老人把第一道茶水倒出,“不同的植物就有不同的习性。光照啦,水量啦,都是不一样的。”
“那您一个人能照顾的过来吗?”
“没事的,其实也没几盆。去年内人在的时候,会帮我打理这些。现在她走了,我总不能将它们弃之不顾吧。打理它们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这些植物,都是她买来的。”老人说得很平淡。
“那您这里生意好吗?”川治问。
“到了我这个年纪,钱已经不重要了。不过还是希望客人多一点啊,热闹总比孤孤单单来的好得多。”
川治赞许地点点头。
“来,喝喝看我泡的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请别见怪。”老人将小盅递给川治。
川治接过,道了谢。刚泡开的绿茶褪去原来干瘪的样子,变得鲜嫩翠绿。川治呡了一小口,带着些许涩味的茶香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
“不错的煎茶。”川治看着老人饱经沧桑的眼睛。
“希望你喜欢。”老人笑了笑,从榻榻米上起身回到厨房去了。
时光似乎在佐佐木这儿慢下来了。
这时玄关被拉开,幸子进来了。她化了淡淡的妆。
“怎么就你一个人,江川还没有来吗?”幸子问。
“不知道,估计这家伙临时有事吧,打他电话也不接,发信息也不回。”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幸子猜测。
“应该不会吧。”川治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我再给他打个电话。”幸子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手机,给江川拨了过去。
川治看着幸子,幸子也看着川治。他们都在等待。
“通了。”幸子皱起眉头,“但是没有人接。”
“我的也一样,能接通,但是无人接听。”
“算了吧。”幸子将手机重新塞回包里,“说不定是出门忘记带手机了,现在正在来的路上。”
“嗯。”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川治心里升腾。他还没来得及和江川说吃饭的地点。
他们静坐在榻榻米上等着江川,夜幕降临,江川却始终没能够出现。
七点四十了。
“先点餐吧。”幸子建议。
“也好,在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大伯,麻烦菜单给我们。”川治对佐佐木挥了挥手。
“你了解千代小姐的家庭背景吗?”川治喝了一口味增汤。
“你最近怎么对千代小姐那么关心?”幸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川治,“你该不会是对她有什么其他想法了吧?”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有必要去了解。”川治连忙解释。
“也是,你都已经是有家庭的男人了。”幸子说,“千代小姐的家庭背景,我也只是略微了解一点,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把你知道的和我说说吧。”
“我只知道她是从名古屋来的,家里人好像挺有钱的。”
“名古屋?那她到京都来做什么呢。”
“可能随着父母一起过来的吧。”
“她的父母具体是做什么的呢?”川治搅动手中的调羹,味增汤里的豆腐下去又上来,下去又上来。川治尽量让自己问得不动声色。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钱人不是搞政治的就是做生意的。”幸子割下一块小牛肉送进嘴里。
这时幸子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江川的妻子纪真子打过来的。
幸子搁下手里的叉子,拿起手机看着川治,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江川出事了。”
京都警视厅的工作人员调出三日前江川消失地点附近所有的摄像头,一一排查,找到了点苗头:江川在进入那个巷子之前的表现有点奇怪:他经过巷子边上的时候,侧过头看了一眼巷子。警方推测那巷子里定是出现了什么东西吸引了江川的注意力,才会诱使他进去。
自信满满的警署人员迅速调控出巷子另一头的监控视频,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江川消失之前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别说是人,连动物也没有进去过。
那条巷子空荡荡的,两边全是毫无生气的高墙。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呢?这让京都警视厅的破案人员们百思不得其解。这案子也只好于此搁浅。
江川的父母默默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在他们的观念里,消失与死亡无异。只有纪真子,当老人建议给江川办葬礼时,被她一口拒绝,她坚信丈夫会回来。
可怜痴心人啊。
江川如预料的那样,再也没来上班。他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堆积在边上的稿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川治想念他时,就到他的座位上去坐坐,帮他整理整理稿件。后来,报社里来了新人,顶替了江川。他就坐在江川的位子上。川治得到一丝慰藉,江川总是抱怨那些无休无止的稿件,不过倒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伤口愈合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不知不觉中,已经快到秋末了。距离江川消失也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大家都不会提起他了。大家都忘记他了。两边的行道树叶如行将就木的老人牙齿一般,稀稀拉拉,一棵树上也只有零散的几片叶子还在萧瑟的冷风中发抖,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
这半年时间日子过的安稳了许多。让川治不安心的那个人自从江川的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来稿。川治想过那个署名就是江川发给自己的恶作剧,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想法也愈发坚定。他想和自己开什么玩笑呢?川治想不通,也懒得去想了;纪真子也从巨大的漩涡中脱离出来,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至于说话方式奇特的千代小姐,自从上次一别后,到现在已经半年多没见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作家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人能成功不是缺少成功所需的才能,而是缺少勤劳的意志;川治也有了新目标,他正坐在阳台上构思一部新的小说。
“再过几天就是文化节了,你说我们去北海道旅游怎么样?”直美沐浴着阳光,舒展着身体,用慵懒闲适的语气问他。
“怎么突然想去北海道了,不是前几年才去过吗?”川治问他。
“想念小樽了。”
川治温柔地笑笑,将直美搂过,抱在怀里。他们结婚十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这在其他家庭看来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但原因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缘于身体的原因,只是川治和直美觉得彼此在一起的时间真的是太少太少,少得几乎可以用一支短笔芯在一张白纸上简简单单画完一生。此外,还有一个原因。
川治怜爱地抚摸着直美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
“我们的孩子又长大了,不过还是很漂亮。”川治满眼的温柔,直美真想这一辈子就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孩子”是他们之前的约定,代表着直美眼角的皱纹。
“你的不也一样。”直美用手指摸了摸川治的眼角,嗔怪地说道。原来川治也已经四十了啊!时间这东西,可真是不等人啊。
其实我们都一样,不管你如何深爱着对方,时间到了,终究还是要归于尘土中。但正因为心怀对死亡的畏惧,我们才能更加去珍惜所爱之人。
“去小樽干嘛呢?”川治缓缓地前后摇晃着身体,像在照顾未醒的婴儿。
“去看看也好,以前有机会的时候没去,现在有空了,就想着弥补这个遗憾。”
“好,正好借此去看看岩井俊二拍情书的地方。”
“其实我就是想去那里!”直美像个十岁的姑娘见到喜欢的芭比一样惊喜地叫出声来.
“我知道你的小心思,你一直都没长大过。”川治溺爱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本想着提醒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去吧。”
直美静静靠在川治的肩膀上,看着窗台上暗黄的兰香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