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川治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幸子打来的电话。
　　“你准时到达了吗？”幸子带有明显的询问语气，要是把她放在战争时期，想必会是像川岛芳子那样出类拔萃女特务吧。
　　“当然。”
　　“你能看到图书馆附近的那个红色地标吗？”
　　川治扭头看见身后的确有一个红色的建筑，有点类似于神社入口处安放的鸟居，横亘在马路中间，像是突然多出来似的，很是突兀。
　　“是那个像鸟居一样的东西吗？”川治不确定，说是鸟居其形状未免过大了。
　　“没错，”幸子高兴起来，“我们到那下面会合吧。”　　
　　浅田幸子今年四十出头，保养得很好，大多女人在这个年龄怕是成为家庭主妇十年有余了，她恰恰相反，在报社里兢兢业业多年，众口交赞，大家在工作上都对她严谨的态度很是赞赏与尊敬。不过令人惋惜的是，可能正是介于这个原因，这个女人才独自一人度过了那么多年。川治也找机会和她谈过这个问题，可她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甚至反唇相讥：男人有什么用？
　　多次以后，川治也就不提及这个话题了，报社里无形中就有了这样的隐性规定。川治也就把她当成像乔治·奥威尔《1984》中的老大哥一样来看待。
　　幸子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针织衫搭配白色的内衬短袖。典型的都市白领搭配但又不失活泼。
　　“你今天看起来真迷人。”川治赞叹。
　　“一直如此，唉，可惜没有男人懂得欣赏哦，”幸子抿了抿涂了红色唇膏的嘴唇，“我要是再年轻十岁，说不定会考虑你哦。”
　　川治自讨没趣，就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要介绍一个人给我吗，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幸子笑了笑，指了指马路的另一边。　　
　　
　　公园供人休息的矮圆石凳上坐着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妙龄少女。和幸子一样，她也身着红色的连衣裙。她戴着耳机，只静坐在那儿，风经过时好像也因为她的美丽而放缓了脚步，轻轻撩起她的裙角偷看。黑白世界里一朵亮丽的玫瑰。
　　少女似乎注意到幸子他们在谈论她，起身向他们走了过来。
　　川治怎么也没有想到幸子口中的新人竟会是如此的漂亮，在他固执死板的脑袋里，作家和邋遢的流浪者没有什么区别。哦，不对，区别还是有的———后者邋里邋遢，前者衣冠楚楚。仅此而已。
　　她走近时，川治才看清了她的样子。白如凝脂的皮肤，细长细长的眉毛下藏着的那双眼睛，明亮的动人心魄，眼白如玉，眸子似两颗深秋的葡萄，熟透的欲滴出水来，下面安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精致鼻子。这张脸，造物主定花费了大量的心血。
　　川治努力克制自己的眼睛不滑向她胸前美丽的隆起。
　　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奇特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味，但绝不是臭味。该怎么描述，类似于檀香吗？
　　“我来介绍吧！”幸子拍了一下手，看着少女，“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编辑兼作家，野川治。”
　　“之前有幸拜读过您发表在朝日新闻上的文章，觉得很有自己的思想。”少女微微翘起嘴角，带着冷冰冰的感觉，伸出右手，“千代夜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野川治。”川治和她握了握手，“干我们这一行的，若是没有自己的思想，可是很难坚持走下去啊！”
　　“我们找个地方谈吧，这里可太热了！”幸子抹了抹额头。
　　“去咖啡馆坐坐吧，千代小姐呢？”
　　千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是一家很有情调的咖啡馆，暗黄色的墙纸加上淡黄色的灯光营造出柔和温暖的气氛。店里坐着的的大多是情侣，笑容满面的看着彼此，在耳边悄悄呢喃着情话。
　　三人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着小西装的服务生拿着菜单过来。
　　“欢迎光临本店，三位。”服务生微微欠身，“请问要点什么呢？”
　　“咖啡吧。中餐我们已经进行过了。”幸子微笑地看着他。
　　“好的。”服务生递过一本和环境相协调的淡黄色的菜单，“上面有本店所有的咖啡种类，各位可以看一下。”
　　川治对咖啡的来历局限于是可可豆磨成的，至于是巴西可可豆还是中国云南的小粒咖啡豆亦或是其他的一些品种，川治就不得而知了。幸子一页页地翻看，仔仔细细的挑选。对川治而言，星巴克卖出的接近两千日元一杯的“PanamaAuromarGeisha”和在街边随处可见的蓝山咖啡，其实都一样，不过是消费的地方不同罢了。
　　他想起之前星巴克被顾客投诉的事情，觉得好笑。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若是每一个人回想自己浪费的钱且又能够将其收回，怕是过不久又要浪费在别处来吧。
　　千代坐在川治对面，重新戴上耳机。只呆呆的像毫无生气的人偶一样看着幸子点单。她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面去了。
　　幸子将菜单递给千代，少女摆摆手。
　　“不喝吗？”幸子偏着头问她。
　　“嗯。”
　　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川治想。
　　“你呢？”幸子看着川治。
　　“蓝山咖啡吧。”川治的脑子里目前只能想到最负盛名的本土咖啡了。
　　“给我一杯金汤力吧，应该有吧？”幸子看来没有局限于那本淡黄色菜单。
　　“当然，咖啡店里光买咖啡可赚不了多少钱哦。”服务员打趣道，“一共是两杯，一杯金汤力，一杯蓝山。”
　　“嗯。”幸子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请稍等片刻。”服务生再次微微欠了一个身，退下了。
　　“你在听什么呢？”川治好奇地问千代夜子。
　　“这个吗？”千代指了指自己的耳机。
　　“当然。”
　　“哦，”千代舔了舔干涸的嘴唇，“Sting最有名的歌曲《ShapeOfMyHeart》”
　　说完径自哼唱轻轻起来：
　　Hedealsthecardstofindtheanswer
　　Thesacredgeometryofchance
　　Thehiddenlawofaprobableoutcome
　　Thenumbersleadadance
　　Iknowthatthespadesaretheswordsofasolider
　　Iknowthattheclubsareweaponsofwar
　　Iknowthatdiamondsm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snottheshapeofmyheart
　　Hemayplaythejackofdiamonds
　　Hemaylaythequeenofspades
　　Hemayconceal'akinginhishand
　　Whilethememoryofitfades　　
　　外面的天忽然有些暗了下来，刺眼的阳光被经过的厚厚云层挡住，这对路上的行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现象。这样炎热的天气里，怕是喝再多的冰镇汽水也不解渴。
　　千代闭着眼睛哼唱了分钟有余，很享受声音在脑袋里回旋震荡的感觉，突然身体前倾，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川治，像某些高级餐桌上被锤子无情砸开脑子迸射出脑浆的猴子惊恐的表情一样。川治被吓了一跳。
　　“你应该也听过这首歌吧。”
　　“没有诶，我不怎么听英文歌。”川治稳定了一下心情。
　　“真是存在代沟呢。”幸子笑嘻嘻地看着川治。
　　川治有些郁闷，短短几小时内被人两次当做还生活在旧时代的古板大叔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对了，幸子你今天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川治问她。
　　“是关于千代小姐的小说的。”
　　“哦？”川治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千代夜子，“她的吗？”
　　“当然。”幸子清清嗓子，仿佛要宣布一件尤为重大的事，“我前几天稍微看过一点千代小姐写的小说，实在是精彩至极，我得承认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么精彩的小说了。”
　　“能够让你看上眼的我想也不会差劲。”川治深知幸子对文章的苛刻要求，能够让她说出赞扬的话语，再小说的语言和情节上下功夫还是不够的，还得看天赋啊！
　　对于作家而言，这种天赋决定于天性。天性使然。
　　有的人文笔极好，却注定不能成为作家，这是因为光靠辞藻堆砌出来的文章空洞乏味，缺乏厚度；有的人文笔一般，却成为了前者希冀成为的作家或小说家，因为这些人生来具有罗丹之眼，像爱国者导弹那样准确而又迅速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个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细节，并且直接看到本质，即便用朴实语言娓娓叙来，依然震撼人心。
　　在一秒内看清本质和花大半辈子也看不清本质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你花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若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赋也是白搭。
　　“千代小姐，我已经相信你是个极为优秀的文字组合者，但你还不能称之为作家。”川治煞有介事地说道，“你现在就像从山上被采来的璞玉，若不经过打磨，去掉你身上带着的石头，你就无法展现你独有的光彩。”
　　幸子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
　　“我失陪一下。”幸子拿着手机出去了。川治才惊觉外面居然开始下起雨了。咖啡店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亮起了几盏灯。
　　“野川治。”千代夜子突然念了他的名字。
　　“嗯？”被后辈直呼其名的川治不太舒服。
　　“您认为璞玉一定要经过打磨吗？”
　　“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川治提高了声音，展现出前辈应该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理所当然吗？”千代夜子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他。
　　“不然怎么卖的出去！”
　　“我不是指这件事。”
　　“那你是指什么？”川治微微有点上火了。他觉得就像马戏团里傻猴子一样，为了驯兽师手里微不足道的一点食物而被耍得团团转。
　　“算了”，千代夜子长长的舒了口气，却像又夹杂着叹息声。“川治先生，以后请叫我夜子吧。”
　　“嗯？”川治没反应过来。
　　“叫我夜子吧。”少女看着巨大落地窗外嘴唇呓动的幸子，重复了一遍。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任何的原因。”夜子给了他答案。
　　街上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行人了。可怜的树叶被雨水浸透，黏在地上，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只有叶柄在不停地颤动。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