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治

　　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想必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川治在电话响了三声后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接起电话。
　　“你好，哪位？”川治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冷气钻进被窝里，川治打了一激灵，他看了看身边依旧安睡着的妻子，稍稍吐出一口气。
　　‘1:32am’，川治在心里默念。他没想到幸子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他压低声音：“请问有什么事吗？”
　　“明天出来，有一件事须当面告诉你。”
　　“明天吗？”川治略有些疑惑，看了看身边的熟睡着的妻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斩钉截铁的语气。
　　“这样啊......”川治有些无奈，“那我明天联系你吧。”说完，川治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川治拢拢被子，头枕着手，盯着流动的黑暗。房间里一片漆黑，窗户外边也看不到一丝光亮了。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似乎整个世界都睡着了。
　　川治现在才想到，今天已经是周五，明天自己不用上班。
　　“真是悲哀。”他在心里这样想。
　　川治39岁了，几小时前，妻子刚刚陪他度过了自己的第39个生日。他们一起吹熄了蜡烛，一起许下了愿望。这也是妻子陪他度过的第14个生日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这段感情多久。结婚的时候川治有点担心中国的古话“七年之痒”会如期发生。但他还是在神父面前撒了谎。
　　十几年前，川治从早稻田毕业，凭借优异的成绩顺利进入京都一所报社实习。妻子是在大学期间遇见的，两人关系发展迅速，毕业后都来到京都工作。一年后就结了婚。川治优秀的工作能力很快得到上级的认可，事业也蒸蒸日上。两人过得很幸福，外边人都说，真是羡慕他们两个。模范夫妻，可真是不多了。
　　川治的简历完全可以进入东京打拼，但他却选择了京都。周围人都有些奇怪，他解释说自己喜欢京都的悠久历史，就像中国唐代的长安，每一处都有数不清的故事。但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京都。或是有其他的原因吧。
　　不知不觉，生活就这么平行延伸了十五年。川治静静想着，自己这十五年都干了什么，仅仅为了生活吗？朝九晚五并上一个贤良的妻子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思绪像流水流进愈渐狭窄的地带，终于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02632..
　　醒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去上班了。她的工作不允许她有一丝的懈怠，在这个小地方，这已经是一种常态。川治想象出妻子正皱着眉头开车穿过拥堵不堪的金阁寺前。
　　揭开窗帘，外边一片大亮，自己睡了多久，怕是有九点了吧？川治呆呆的看着窗帘，这样想着。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幸子打来的电话。
　　“今天可还有正事要做啊！”
　　川治放下唱针，唱针在LP沟槽里有序的推进。伟大而可怜的泰勒曼啊，过于多产的宫廷乐反而将他击倒。《泰勒曼降E大调奏鸣曲》的双簧管声音悠悠的在客厅里散漫开来。
　　他走进浴室，放了一会儿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也许是效仿炸了广岛长崎的那帮人，但川治确确实实在大学期间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早都会进行热水浴以提神。早些年，川治还会用冷水进行，好处自然不多言，但现在生活格局发生了改变，有些习惯川治自己都延续不下来了，该摒弃时还得摒弃。
　　川治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一丝不苟的将涂满润滑泡沫的胡须处理的干干净净。尽管只过了一天，胡子这种东西不去处理它只怕会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大有控制不住的势头。川治用的是传统的刮胡刀，慢慢地一寸一寸的移动过去。他很喜欢锋利的刀片侧滑过皮肤的触感，这感觉让他内心感到满足。这是电动剃须刀所不能带给他的肉体上的小欢愉。
　　完毕，回到卧室的川治发现手机上显示着未接来电。定是幸子打来的电话。
　　“这个着急的女人。”川治在心里想着。
　　他回拨过去，手机响了三声后传来幸子熟悉的声音。
　　“川治吗？”熟悉的敬语省略式问法。
　　“嗯。”川治用右手摩挲着光洁的下巴，有点想念短硬胡茬带来的刺激感。
　　“下午一点到京都近代国立美术馆碰面吧，我带个人给你认识一下。”
　　“新人吗？”川治有些疑惑。
　　“到了你就知道了。”幸子毫不理会川治的疑惑。
　　“那好，请问午饭要一起吃吗？”
　　电话那端陷入一阵沉默，看样子幸子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
　　“算了不用了，我和她一起吃吧，顺便和她说说你的情况，何况约定在一点钟。”幸子拒绝了。
　　川治苦笑，“关于我的情况吗？”幸子的语气听上去实在像是在给他介绍女性朋友，“我有什么好介绍的，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编辑？”
　　“您无需如此谦虚，您是我们报社众所周知的顶梁柱啊！”
　　川治受宠若惊，让这个刻板的女人开口夸奖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报社里的年轻人在背后都称呼她为“变了性的贝祖法希”，因为幸子生气的时候活像一头暴怒的公牛。
　　川治轻轻咳嗽两声。“您过奖了，下午我一定准时来。”
　　
　　川治看了眼浴室里的太阳能显示器，不过是早上十点，贮水温度已经达到了72摄氏度。
　　“今天可真够热的。”川治皱了皱眉，到房间里换上了米色短袖准备外出。
　　对川治而言每个星期六及礼拜日是幸福的，他可以尽情的享受personaltime，无需对着大量的文字而头疼。当然这个礼拜六的中午看样子要被剔除在外。
　　207路汽车来的过早了些，川治还没有吃完手里的羊角面包，只好将其塞进包装袋揣在兜里。他早早就出了门，原本打算到附近的馆里花点时间美餐一顿，类于百万英镑里那个揣着巨大财富潦倒的年轻人。但不知为何，川治临时改变了主意，走进了隔壁的面包店买了两个羊角面包。
　　“今天是怎么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要知道那家餐厅的菜色自己可完全吃不腻的啊！
　　川治住在四条河原町附近，要先乘坐207路公交到清水寺，再换乘100路，不过3站的距离就能到京都会馆美术馆前，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而已。十点刚过出门好像是过早了点。可川治可不是那种会走回头路的人，既然已经选择出门，对他而言到达目的地才是惟一的目标了。
　　川治坐在靠窗的位子，阳光穿过稀松的榉树叶斑斑驳驳投射到他的脸上令其昏昏欲睡，JR巴士的平稳温暖加剧了这困意，川治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
　　他睡着了。就像每日辛劳，易于在地铁上睡着的忙忙碌碌的人们一样。
　　他感觉自己泡在一个偌大的温泉里，一眼望不到边。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水还在冒着热气，但却并不舒服，相反还觉难以呼吸。他想站起身来，像是踩到了什么，忽的往水里摔了进去，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双脚竟被禁锢在温泉中，他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水里囿住双脚的黑乎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便俯下身去查看。奇怪的是，那黑乎乎的东西在他眼睛进入水中的时候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川治起身，手臂像是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整个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川治惊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你还好吗？”邻座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正在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
　　“抱歉。”川治向她点头致以歉意。
　　年轻女人向他微笑了一下，转而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杂志。
　　川治心有余悸，他看了看在梦中被灼伤的手臂，安然无恙，只有手指不知为什么伸进了车窗的夹缝中，微微有点麻木感。他长长舒一口气，很是庆幸自己是在做梦。他想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中这样的描述：“亚里士多德了解梦能把睡眠中感觉到的轻微刺激放大几倍甚至几百倍，转变为强烈的感觉。例如身体的某个部位感觉到略微有点热，人就能梦想到他正在穿越大火，感到灼热难忍。”川治擦擦额头细密的小汗珠，心想弗洛伊德没有欺骗他。
　　川治睡意全无，只静静看着JR巴士掠过一棵又一棵的榉树。下车的时候，川治礼貌性的向年轻女人告了别。
　　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是一座开放型的美术馆，由槙文彦设计。它坐落于绿荫环绕的冈崎公园，收集、保管和展览国内外的很多很多近、现代美术作品，并对其作调查研究。美术馆的收藏中以关西为中心的西日本美术作品占较大比重。毗邻着的是被称为京都人的文化精神源泉的京都府立图书馆，里面的藏书怕是花上一生也无法穷尽。川治几年前来过这里借阅书籍，只是可惜这个习惯也被忙碌的生活冲淡的影迹全无。
　　冈崎公园里行人来来往往，大不乏成群结队，行色匆匆之人。川治这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忙碌的人们得以缓一口气来享用他们的午餐，经过川治面前结伴的三个年轻人无一不是西装革履，高声谈论着早上发生的某事，经过川治时其中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瞟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满都是不屑。旧时代的穿米色衬衫且为生活所累的大叔吗？
　　“真是越发展越往后退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川治感慨。
　　大概那位年青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吧？
　　关西十一点的太阳炙烤着冈崎公园的地面，困顿的人们让整个公园显得昏昏沉沉。自在泥土里沉寂了数月甚至数年的蝉像诺曼底登陆一样抢占树后，夏天才宣告着它真正的到来。川治真真切切能感受到风拂过地面卷起的热气在低空散漫，就像煮青蛙的温水不断上升的温度，只不过青蛙变成了人类而已。
　　国立近代美术馆的巨大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短。太阳从东边经过一上午的坚持不懈总算到京都上面了。在美术馆西面的川治这才想到自己竟愚蠢到这种地步。真是不可原谅啊！
　　他准备另寻一个歇脚处，起身却眼前一片黑，头晕目眩。
　　“真是糟糕！”川治清楚大脑供氧不足，他听见自己浑重的呼吸声了。
　　川治跺了跺脚，想迅速恢复过来。
　　他看见风吹过树梢的痕迹，树叶都困倦的蜷缩起来，似乎它们也懒得动了。他听不见一丁点的声音。“耳鸣可真不好受。”川治嘀咕。
　　不知为什么，这里的环境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但川治就是无法描述出那种异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