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第八章
作品名称:月有 作者:徐一迈 发布时间:2016-05-09 21:00:12 字数:6420
玉凿在五年级后的那个夏天享受了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光。这种快乐与他童年的时光邂逅了,它们拥有共同的调子。他把顽皮带到了学校,最先就贴上了坏孩子的标签。在老师的眼中那个瘦高个,在蓬乱头发下有一双忧郁眼睛的男孩总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几乎没有什么乖巧的心眼,他那一根筋的犟劲让老师都无可奈何。玉凿有些叛逆,这种叛逆远远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他叛逆起来韧劲十足,像是一名搞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他在老师的坐椅上揳过钉子,让老师在悠然一坐的时候,突然的一声尖叫。老师那次可是盛怒之极,他怀疑所有的学生都有对他下毒手的可能。他一个一个的审问他的学生,玉凿是最后一个被问到的学生,“是你干的吗?”这一句话已经问了23次了,玉凿却说出了与23个不同的声音,“是我干的。”老师完全没有料到玉凿会回答的如此干脆,他的愤怒像充气气球被扎了后那样消减着。他说:“你再好好想想,老师不会冤枉一个好学生,老师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学生。你仔细想想吧。”玉凿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他说他这样只是觉得好玩。老师的举动出乎玉凿的意料,老师没有深究这件事情。他让所有的学生都坐下来,他说:“你们都还是小孩,如果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要多给大人交流。你们从小要培养良好的心理,不然的话长大了也是麻烦。”
玉凿当然有想不通的地方,没完成作业他挨了罚不会去怨恨老师。可老师错怪了他,这就让他受不了了。在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不听他的解释就打他。那个时候,老师因为有事情而没有到教室里盯自习。因为没有了老师的影子,一帮学生都感到很轻松,身心都自在无比。他们说说话,也玩他那么一会。玉凿的同桌问他了道数学题,他很热情地给她讲解,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也觉得李俊俊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了。他想起了老师说过他爱欺负李俊俊,老是在霸占属于李俊俊的桌面。他于是问:“我平时真的那样挤你到一边吗?我怎么不知道呢?”李俊俊说:“没有没有,你挤也没事,只要你能多给我讲数学题。”玉凿讲完了问她明白吗,她说不明白。玉凿说:“不明白在给你讲一次,不过让老师看见了,他会认为我们在说话......”这时候他看见李俊俊一动不动了,埋下头写起字来。玉凿看见了老师在窗户前的黑影子,他慌乱无比,不自然拿起了头上的帽子,他想我就当在整理帽子了。老师走进来了,教室里突然没有了声音,老师走过来,已经把几个人揪了出来,他对玉凿说:“站起来吧,还装什么!”玉凿站了起来,他刚要说话,脑袋上就挨了瓜子,他的后脖子被摁住,那只大手一用劲,玉凿就栽倒在地上,玉凿手里握着钢笔,钢笔尖折断了。他想着自己趴在地上的样子,他想着自己在所有同学面前被打还是第一次。他想反驳,可没有了反驳的勇气。此时的李俊俊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她为挨打是否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万分不安,她就像在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老师没有对女生下出打手,他拿了黑板擦在手里,对着那几个站着的人的脸上打去,他认为他的行为完全是对学生负责。玉凿感受到了黑板擦的质地,本来应该是冰冷的,贴在脸上却烫的厉害,眼泪流在通红的脸上,他感到热辣辣地疼。
老师被钉子扎了,玉凿也算是报了仇,可老师对待他的这种结果并没有使他轻松起来,他明白老师已经明了了他的心思,不管他怎样,老师都能明了他的心思。玉凿不想在给老师敌对下去了,他觉得他远不是老师的对手,过大的实力悬殊让对决没有一点地精彩之处。那位老师在玉凿心里陌生起来。
五年级,当玉凿意识到朱雀的存在后,玉凿也就把李俊俊忘到一边了。他更是把那个名为邱林的女孩抛地远远的了,邱林多次把玉凿的手背挖的皮肉开绽,鲜血直流。他被挖后只能看着手背默默发呆,他不知道怎样去对付这个狠毒的女孩。既不多么温柔,也没有一点狠毒的女孩朱雀出现时,玉凿发现他们之间还真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他们的家在一片,他们会跟其他的伙伴一起上学放学。而朱雀总是走在他的身边。朱雀有一次对着玉凿挤鬼脸,玉凿便顺着她的示意看了过去,他发现朱雀是在学大元宝。他看见大元宝立楞着头,使劲挤着眼睛,他知道大元宝在哭了,大元宝难过落泪的时候通常这样,大元宝是在上午上课时受到了老师的批评,老师又批评他写的字跟大元宝似的这么大,他又受不了了。玉凿冲朱雀笑了,他们憋着不让笑声发出来,他们怕大元宝更加难过。但是其他的伙伴却哈哈大笑起来,大元宝就给他们白眼看。
初中开学的日子已经到了夏末季节,但天气依旧地炎热。去学校的是一条两旁都有杨树的土路,这个时候土路上铺满了绿荫。土路穿过的两旁是玉米的海洋,散发着浓烈的青邦味儿。热风里有了一丝的凉意,结实的土路上泛着白光。玉凿后来回忆他最初读初中的那段时间,记忆里总是明晃晃的,一个过度暴光的世界。玉凿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就开始了初中的学习,被冷落的感觉在最开始的日子总是存在着,他的成绩不足以引起老师对他的重视。他能跟不少的男生交流,却不能跟任何一个女生交流。他在路上看见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也觉得他们特殊了。朱雀在二班里,跟他的教室紧隔一道墙,他们的关系疏远了,他觉得跟女生离的太近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玉凿在初一上了一半的时候,才知道小孩是怎么来的。他是通过羊产小羊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的心便收缩了,这个也许就是他有了这种转变的开始吧。他后来因为在校外的公路上帮助了本学校的一个人脱险,那时侯,许多人正围攻那个人。玉凿只是施展了几个拳脚,人群就落慌而逃了,那个人当然感激不尽,那个人是玉凿学校的老大。玉凿的英明在他施救的那一瞬间就注定要远扬了,他和学校的老大们成为朋友。但他不温不火了,也从不先找别人的事儿,他跟小混混们还是有太多的不同。混混们跟学校的校花保持着交往,玉凿也就认识了那些校花们。校花里有李田,玉凿见了她能打个招呼,他觉得她有些特别,特别在什么地方,他却说不出来。他心里有一段时间是喜欢过这个女孩的,那个时候他觉得李田十分的神秘,李田每每跟中华混在一起,她自己破坏了这种神秘。当有一天玉凿看见李田跟一个他很讨厌的九年级的男生在一起时,他便不再把她当作一回事了。
玉凿的破车子每到星期六放假的时候,就必然的坏掉。中华曾说过要帮他弄辆车子,他知道中华是去偷别人的,他说:“别吧,你弄来了自己骑。”星期六下午,他的那些混混哥们一早就离开了学校疯去了,玉凿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他也没想要他们帮助。他都是在几个有打气筒的地方轮流等待,他不能坚持在一个地方等着,他离开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不耐烦又等待着他,他又离开了。他总是在星期六下午走的特别晚,有的时候他干脆就推着车子回家。
他推着车子走在去家里的路上,别人见他一定会觉得奇怪。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神情,他喜欢行走,一个人安静地走在空旷田野的路上。
这安静而快乐的田野像等待他许多年了。他喜欢秋天田野的景象,天高地阔,蓝天和黄褐色的土地遥遥相对。土路上不断地有黄了的杨树叶子飘下来,土壤发酵散发着醇醇的香味。有时候播上麦种的土地延伸到远处的部分,升起白茫茫的雾气来。他从没有孤独之感在土路上,他喜欢学校东墙外的那条土路,他走过后会有一条柏油路等待着他,他走在柏油路上只会碰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他走出一段,会再次挑几乎没有行人的土路来走,在拐上去后,东西走向的土路就跟柏油路平行了,他也喜欢那一段的路。
玉凿在对李田有朦胧的喜欢的时候,他曾在东西的土路上呼喊过李田的名字,他的声音被停留在他的周围,在广阔而寂静的田野里,声音不得不甘愿屈服。
在校门外的那条南北路上,他碰见过四五个老头在路口闲聊,路口的四围都是玉米田。玉米的青叶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溶进空气里,玉米叶在太阳的照射下微微打卷。每一个老头都满脸沧桑,脸上的皱纹像犁铧过后在田地里留下的沟垄。胡子和眉毛都有些发白了,跟他们嘴上叼着的烟卷冒出来的烟一个颜色。他们侃侃而谈,他们的所说是乡间的诗歌,有着层次不穷的韵脚。玉凿侧耳倾听,他放慢脚步,用听到的几个称谓和形容词想象他们正说着的故事。他似乎知道乡间的丑恶和美好在他们的话里都给予平等的对待,他们有着能容纳一切的心地。他们认为发生的事情都是一种必然,都有着无尽的神秘和匪夷所思的巧合。他们认为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只不过像河水流过河床那样有着固定的路径和明确的目的地。玉凿在很希望能坐下来跟他们交谈,他注视着他们,老人们的眼神似乎乐意让他坐下来聊聊。他走了去,因为要在天黑之前走回家里,他要把时间花在路上。
还是在这条路上,他遇见过他的化学老师。那个个子不高,脸上长满疙瘩的年轻小伙,似乎是害怕大公路上的汽车才选择清净的土路。这位老师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可爱好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打玉凿耳光。他总是在上课后从后门而入,走在北面的走道里,到了玉凿旁边便停下来。他会拿起玉凿的卷子纸,当发现玉凿在上面没有写过一个字时,心里便会一阵暗喜,他悠然地揪着玉凿的耳朵,把他揪起来。然后幽雅地对着玉凿的腮帮打下去,发出辟乓的声响,他把巴掌平均分配在两个腮帮上。
玉凿知道化学老师并没有结婚,化学老师虽然打他,但他并不怕他。他常常会觉得化学老师讲课的样子十分好笑。马腚是化学老师的外号,这是因为他的名字读快了就成为马腚。马腚的动作比一般的人慢半拍,他在讲台上举着他的大手让大拇指在缓慢地额头上滑动,这就说明他在思考问题了,他的眼光会落在门口外的空地上。有这么一天马腚的鼻梁上粘了创可贴,他那天课讲的也快了许多,后来他的学生就听说他那是被别的班的学生打的。玉凿担心马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打他,但是马腚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冷漠,也不再关照玉凿了,他对学生莫不关心起来。
玉凿有一段时间喜欢他的数学老师,那是一位年纪轻轻,瘦小而美丽的大女孩。夏天她爱穿连衣裙,脚上套一双大跟凉鞋。冬天则是一条紧腿的黑裤,一件窄小的牛仔上衣。她有一天把嘴染成红色,鲜红的颜色使她的脸变得极不自然,下午的时候红颜色便消失了。她的几个指甲却又红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手提粉笔在板面上书写时,要把小拇指翘起来,她有时候会把目光投在指甲上。玉凿喜欢这个追求时尚的老师,但凭她漂亮的并不明显的黄头发,就足以吸引玉凿。它们是绝无在以前有过的,它们很柔顺地挤在一起,到后脖子整齐起来,像是青色玉米秸捆挨了一铡的截面。女老师的眼神总能够让玉凿激动,那是大人看小孩的眼神,玉凿回馈老师的眼神却包含了小孩子不应当有的心思在里面。玉凿搞不清楚,老师的眼神里是不是处理过他传送信息以后的样子。是的话,这有多么好玩呢。她的名字叫吴花,吴花曾多次让玉凿到黑板上做题,这让许多学生难以理解——玉凿的成绩不应当在老师们的注意之列。可吴花有一次对全班的学生说:“玉凿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玉凿忘不了掌过他的娇小的手掌所留下的香味。掌过后轻微麻木的脸又被两根手指捏起来,把皮儿拉长,带着微温,美妙极了。他知道吴花有个毛病,说话不自然的就带上脏话。而通常骂的时候又是没有声音的,只是嘴巴张开,传达出脏语来。玉凿总能猜出她骂的是什么。她的这一点让学多学生批评,可玉凿并不认为有什么,谁让你们把她惹急了呢。
在黑夜里,玉凿也偶有几次回家,三年中是有数的几次。玉凿离开学校时都是晚上的九点以后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回去,班主任询问他一会,还是准了假。他离开明亮的教学楼,把它迅速地抛在身后,能感觉到一种温暖,这温暖是微弱的,只能让他走过极短的一段路。当他在学校外面那条南北的土路上再一次看见大楼的轮廓的时候,大楼给他墓碑的形象。他曾在宿舍的后窗户看见过发丧的人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堆起一个坟头,现在他又想到了在地里的那个坟头,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阻拦。坟头让他恐惧,恐惧也就开始追逐他了。他只得把车子蹬的飞快,身旁发出呼呼的风叫。这块土地上各种各样关于鬼怪的传说都拷问他的思绪了,有太多让他害怕的东西了,哪怕是风吹草动,月移云飘。玉凿只觉得车子的速度是以前所没有过的快,他无法对这种速度进行准确的估算。拐上东西方向的公路,他更加肆无忌惮地骑起来。他出得汗渐渐粘了衣服,他进入到木器厂的灯光照出的那段雪亮里,灯下是一堆安静的木头。他在灯光里感受到人的气息,气息又在灯光难以企及的地方消失了。他最为担心到家前的这段黑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到了最后他的安然到家却让父母眼里流露出可怜的颜色。
有一次,他在土路与公路的接口碰见了学校的一个老师。那个老师在黑暗中呈现出的轮廓使他认出了老师。老师的家就在木器厂的西面,老师每晚都是如此的去家歇息。他听见玉凿的动静,赶上来问:“你这是到哪里去?”玉凿说:“拴牛村。”老师就啧啧一番,与玉凿一起赶路。玉凿知道这个眉慈目善的小个子老师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叫牛林林。女孩跟玉凿一级,被传诵为校花,蒋大牙还因为跟她一班而感到骄傲。她眉清目秀,单纯而简单,这让碰见她的玉凿感到无比地赏心悦目。玉凿想到老师有可能会把路上的见闻告诉他的女儿,他和牛林林也就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这让他很温暖。
不能继续读书的玉凿在毕业前就做好了去外打工的准备,他的好朋友李小昂也多次像他说起过这件事。毕业离校,他们卷着铺盖将要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蒋大牙被他的班主任喊到了,“大牙,回来复习一年嘛。行不行?”大牙笑着,眼睛里最终还是流露出了冷漠,玉凿恰好看见了那冷漠的目光。玉凿就像看见了闷热中反耀着阳光的冰块。他看见蒋大牙周身缠绕着耻辱的绳索,蒋大牙紧跑几步冲出了校门,顺势蹬上车子,他的身影拨弄着栅栏,几乎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声音。他也有着朋友一样的耻辱,他不会追赶上蒋大牙,那样会欲说无语。玉凿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形巨大的力量,它把他拥出校门口,他在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他的朋友扭头的那刻嘴巴张了张,骂的是——他妈的。蒋大牙那种渺小的反抗的力量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毕业后的夏天,玉凿见到了蒋大牙,他们所说的是去哪里打工的事情。两个人十多天没见,都快成了社会青年了。蒋大牙问朱雀的情况,玉凿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他想到了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情景,觉得伤感起来。蒋大牙说他准备去安装队打工,先当个小工,一天挣个二三十块钱。玉凿说他最近不会出门,他没有说是他的母亲不让他去。
蒋大牙又问玉凿的姐姐去了哪里,蒋大牙建议玉凿去找姐姐最好。蒋大牙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玉凿说这早就问过父亲了,父亲让他在家呆上一年后最出去,说他的年纪太小了。蒋大牙数落了一阵去当厨师的李小昂后,自己却失落起来。他说:“小昂有了一计之长,可是我呢?”
“我妹妹学习比我好的。但是现在却不怎么认真学习了,向往到外面去,认为在外面混比上学要好的多。”玉凿不知道蒋大牙这样说的目的何在。玉凿便说:“我可没有受我姐姐的影响,我们学习都不好,没有办法的事。”蒋大牙嘿嘿笑起来,他似乎看见了他自己的思绪在眼前飘荡。“上学有什么屁用!高中三年,大学还得四年。让我再当七年学生到了最后,连我吃的那口饭都没有了。我还是得让妹妹读书的,出去挣大钱就必须付出些东西,当学生的话不会很累。”玉凿说:“在农村考上大学是一条改变命运的路,我是没有这种机会了。”蒋大牙拍着玉凿的肩膀,讥笑地说:“你这句话还真的说错了。上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一份好的工作,是轻松地挣到钱。我现在只不过是用很累的方式挣到钱,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七年我能挣多少钱呢。像去上高中的胖子邱,还得往外交钱呢。”玉凿想到了胖子邱,今天的现实也是对胖子邱学习好的印证。但是在小学的时候,玉凿和胖子邱的成绩是难分伯间的。玉凿突然想到了寄托,这种梦的继续自然地到了儿子身上。他说:“我要让我的儿子读大学。”蒋大牙笑了,“现在就想儿子啦?你连个老婆还没有呢!”玉凿笑了,他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大学总是我的一个梦的,你难道就没有?”蒋大牙不作声,他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扶住水车,玉凿也已经到了大门口了。蒋大牙说:“我去拉桶水,你再玩一会吧。中午就在这里吃饭。”玉凿谢绝了,他走到胡同口,望着空荡荡的胡同走了出来,遂就看见安静而又落寂的街道和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