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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格格的前世今生第六章

作品名称:我和格格的前世今生      作者:五月旧馆      发布时间:2011-12-02 18:20:05      字数:12189

却说那些拆迁的人被嫦娥吓着,牵着天狗灰溜溜走了。嫦娥看他们远了,就又病倒在床上,抹胸口,唉声叹息。我正劝解不开,广寒宫下又有人叫道:
“兀那吴刚在何处?快快出来!”
倚着窗口看,却是李长庚,骑着一匹青牛,身上穿一件青色道袍,手上一把拂尘,两边站着两个道童;看见我在窗口上,就又骂道:
“好你个吴刚!为你前世不合偷吃仙丹,罚你在广寒宫伐树,你怎么活儿也不干了,倒来这里勾搭嫦娥仙子!那么漂亮的人儿,你勾搭得来,养得起吗!真是色胆包天!还老打玉兔来打火锅!要是吃出非典来,你让地上的凡夫俗子怎么说咱们神仙!还把天上的北斗星摘了来舀酒,你不知道那是天上的红绿灯吗?弄得我们现在南北不分,交通秩序一片紊乱,出了好几起车祸了!人有人情,天有天理!若是不对你再加严惩,天理何在?咄!吴刚,我如今贬斥你为人间一秀才,先乐后悲,遍尝七情之苦,等你罪衍赎满,另行处置!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敕”字才说完,就一道金光闪过,我啊呀叫了一声,便不醒人世。等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投胎做了一穷苦庄户人家的儿子。虽说是庄户人家,可爹爹妈妈指望我能识字写文章,将来考个功名,好光宗耀祖,替穷人家争口气儿。于是省吃俭用,攒下几十两银子,县里头请来一个老师,教我读书。谁知我天资聪颖,一教就会读,一读就会写。一日,写就一篇文章,让老师看了,老师不住的夸奖,我就自负的问道:“学生写的文章比苏轼如何?”老师大笑道:“我听说苏大学士一首诗词、一篇文章就值五万钱,你怎么比得上!还需多加努力!”我接着问:“我比欧阳修的如何?”老师又笑着说:“我听说欧阳文忠公文章一出,便洛阳纸贵,你怎么比得上他?还需多加努力!”我又问道:“比那黄鲁直如何?”老师道:“黄鲁直不管拈什么题目,都是手到擒来,你怎么比得上他!”我就一向自负如此!长到十岁时,去县里考童生,高高的中在第一名!后来乡试又拨在头里,中了举人!爹爹妈妈宴请一村老幼,重重酬谢那位教书先生,自是不必说了。
光阴荏苒,不觉到了我十八岁那一年上,我辞别了父母,带了琴剑书箱,要往东京赶考。来到淮河一个渡口上,却错过了这一日去汉口的航船,只得在岸边一个客店里权且住下,等第二日的航船。拣了个便宜的房间,搁置了行李,看天色尚早,就转到街上随处走走。这个镇子是水陆交会处,人烟也浩闹,说得上是拂袖为云,挥汗如雨。走到卖熟食的地方,但见铺子里挂着一只只熟透的肥鹅、肥鸭,一卖卖猪头肉,兔架子,牛羊肉,又见那一屉屉的包子、馒头,热气腾腾的,早搅得我肠子咕噜噜鸣叫,唾沫好似那泉水似地,咽一口,冒出来一口。无奈囊中羞涩,只得捂着肚子走过去了。又见那杀猪巷里,柳荫下一个高楼,白天外面也点着红灯笼,楼上一卷卷珠帘外,坐着秦娥楚妓,一个个油头粉面,摇着蒲扇子,对着楼下嘻嘻笑笑。我正站着看,口里说道:“‘名都多妖女’,果然话不虚传!”忽然,一个老妈儿猛的拽住我的手,笑道:
“茂才哥哥,我的大主户!要待哪里去?我这楼上的女孩儿,一个个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会说的,比得过东方朔;会唱的,比得过李延年;能跳的,敢欺那赵飞燕。茂才哥哥进来让她们服侍一宵,也道得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
我扯出手来,眯着眼,摇晃着脑袋,走开了。市梢头是文昌帝君的庙宇,门外一个老儿摆着一个书摊子。我在那里拿起一本来看,却是去年会考得中文章的选集,集里最先一篇文章就是苏轼的《赏罚忠厚论》,这是我已经烂熟于心的,如今再看一遍,又赞赏了一番。卖书的老儿说道:
“秀才,我看你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进爵之喜;明年我卖的《登科录》上,就该写有秀才你的名号!”
我听了欢喜,就买了一本《登科录》,说了句:“承你吉言!”就走进庙里去。上了炷香,许了个愿。又求了两支签,一个是上上签,我心中喜道:“莫非那老儿说的是真的,命中我该有加官进爵之喜,所以文昌君就显了灵,给我中了支上上签?我再抽一个看咱!”当下又求了支签,却是支下下签,我沉吟道:“不灵!不灵!这功名大事,哪里可以算得定,说得准!那老儿想是要赚我买他的书,所以就拣那好听的话儿说给我听!”随后哈哈笑道,“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文昌帝君看来也是亡是公、乌有先生,传说他灵验的事儿也是捕风捉影而已!”自说自笑了一番,就走出庙门来。
回到下处,日头已是落山了。我在旅店门首,卖了盏茶,就着几粒花生豆吃着,一面观赏那金光闪烁的淮河水面。吃了一会儿,那店小二指着下流头对我说道:
“相公,你不是要去汉口吗?那只船是去江陵的,你跟船家说说情,看可否搭他的船。若是可以,你就在汉口下船。”
那是一只大航船,有上下两层,船两边挑着两个大灯笼,上面写着“王”字。船头上一个汉子将船拢了来,绳子拴在一棵柳树上。那船上就跳下来几个人。店小二指着其中一个说道:
“相公,那个穿青色直裰的老人就是船主人,你快去和他说说!”
我快步赶上去,拦在他们前面,向那青色直裰的老人道:“船家,我是去东京赶考的秀才,错过了去汉口的航船。你既是去江陵,可否顺路搭我一乘?”
那老儿回头向船上望了望,小声说道:“这是李大人包下的航船,本不能再搭载人了。不过我看你是个斯文人,我平常敬重的就是斯文人;常言又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就搭你一乘吧!不过一切你得听我安排!等我们出去给李大人买了米来,你看我手势!”
说完,他们到集市上买米买菜去了。我回到房间收拾了行李,坐在旅店门口等。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他们一人扛着一袋米,一人提着一篮子青菜,老儿手里则挑着两尾鲤鱼,走了来,看见我坐在门口,又说:“等会儿开船,你看我打手势!”等那李大人吃过了饭,天色已全黑了,亮堂堂的点上了灯笼。依旧是那个汉子出来解了绳子,拿起一根长竹篙,将船撑了出去,就在此时,老船家站在船尾巴上,急急的向我招手,我背起行李如飞草上,跑到船边,勇身一跃,跳在了船上。船家小声说道:“你就在这船尾睡下,不叫你时不许出来!也不可高声说话。想大后日就可以到汉口了。这两天的饭食,我自端给你吃。这船钱你给我二两银子!”说好了,我便进后舱里睡,一开舱门,倒将我吓了一跳!原来里面早挤了好几个人了!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我走出来对船家道:
“船家,你这条船上总共搭载了多少客人?”
船家道:“不带王大人一家子,一共是三十个人!”
我惊得半天合不拢嘴:“船家,你这条破船才多大点地方,就搭了三十号人!还不带王大人一家子!要带上了,还不得一百来号人!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严重超载!”
船家白着眼道:“小毛孩,你懂个屁!若是我只搭王大人一家子,我能赚几个钱儿!若没有这些额外的客人,我喝风吃屎去!”
我道:“这许多人都挤在后舱里,我睡哪儿去?”
船家道:“你就找个地儿,随便挤挤!”
我怒道:“我挤?我挤哪儿去!我一个文弱书生,我挤得过那些农民工吗!”
船家道:“挤不过,你看看厕所有没有人!”
船已开出来,不得已,只能在厕所门口挤个地方蹲下。这一夜,哪里睡得着!瞪着双大眼看,竖起耳朵听!有打呼噜的,有小孩子嘤嘤哭泣的,有梦里嚼牙的,有喁喁说话的,有走来走去上厕所的。背了半夜的《史记.孔子世家》,还是睡不着。恰好内急了,跨过横在地上的几条腿,推开门看,哪里还能上厕所!里面居然也瑟缩着身子睡了三个人!心里越恼,内急就更急,一道烟跑船后,解开裤子,两手扒着船弦,屁股向着河里,稀里哗啦就是一泡臭屎。
一晚上没得睡,第二天就昏昏沉沉的。中午也不知在哪里又靠了岸,船家捧进来两麻袋的馒头,大伙儿一窝蜂抢着吃了。吃了午饭又开船,此时又跳上来两个去江陵的客人,船家都将他们塞进来后舱里。熬到第二天夜里,船行驶在一个无人烟的河段,前面迎着划过来一只不大不小的客船,也是挑着两个大灯笼,等客船过来,尾巴搭着尾巴时,一把铁钩子钩在船板上,跳过来两个铁塔般的蒙面汉字,手里握着解腕尖刀,瞪着凶神的眼睛,闯进后舱来,一个个都摸了去,钱都给劫走了!那刀子亮晃晃的,谁敢作声!两个汉子收了铁钩子,依旧跳过客船去,走了。我身上带着的二十两银子,也被抢走了十两,心里苦恼道:“这十两银子哪里到得东京城?只怕还未过黄河,就已使完了!”把船家找来说理,他歪着眼睛,歪着嘴说:“咱们一条船上的人,你们被抢了,我就不被抢吗!你们只管找我说理,我找谁说理去!”
内里有人说道:“王大人倒好好的,没有被抢!”
一人说道:“都说盗亦有道,原来也是这般嫌贫爱富!”
无计可施,又不敢与王大人说话,怕他撵下船去,只索坐在后舱里埋怨着。到了后半夜,风云突变,哗啦啦泼下一场大暴雨。河面波涛澎湃,那船儿就像一片梧桐叶儿,在河面上摇摇晃晃,颠簸不定。不久就将那桅杆摇断了,轰隆一声,大腿粗细的杆子砸在船板上,砸出一个洞来,河水咕嘟咕嘟往上冒,没多大功夫,早被灌了半船的水。那船儿就一头高一头低,渐渐的沉将下去。那一晚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第二日是个大晴天,等我醒来却睡在一丛芦苇中,日头正当头照着,挣起来,看看自己身上,衣服都撕烂了,鞋子也没有,摸摸头上,头巾也没有了。沿着河岸寻,琴剑书箱,一样也找不见。如此这般摸样,怎么去赶考!想一阵,痛一阵,悲悲啼啼;又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身无分文,如何计较?越想越悲,越想越气短,心一横,就要往水里跳,寻个短见。恰在这时,一人从背后一把将我抱住,说道:
“小官人有什么伤心事儿,直要寻死!”
我回头一看,却是个担柴的老头,慈眉善目,一部大胡子,背后一筐柴,腰间一把砍柴刀。我说道:
“你扶我怎的!还是让我死了好!”
老头抱住我道:“三寸气在百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又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蝼蚁尚且偷生,小官人何故这般轻言生死!你不见那韩信跨下之辱,朱买臣被逼写休书?眼前之磨难,未必不是日后之福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官人还是听我老儿一言,休了这寻死的念头!”
我死也不能,就蹲下来呜呜哭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哭了半响住了,那老儿就问我道:
“小官人,你有什么难事,只管向我老儿说。孟尝君门下既然用得着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我老儿或者也能帮衬你一下。”
我见这老儿出口不凡,好似汉代的隐士四皓一般,心里也有些敬佩,当下便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那老儿沉吟一会儿,说道:
“没的说了,那船家和那劫船是一伙儿的!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就是被打了劫遭了风雨,行李都没了!好说!好说!”
当即在他兜肚里摸出一定大银子,看着足有三十两。就递与我道:“小官人,我是个渔樵老人,有一顿吃一顿,平常也没有攒下多少银子。这三十五两银子,还是我将一亩三分田卖给一个大财主得来的。你也休嫌少,你将着它省着用,或者可以挨到东京城。”一把就塞到我手里。我哪里敢收!推辞了一番。那老儿急了:“我不与你,你又待要寻死!大行不顾小让,你就拿着吧!将来中了进士,得个一官半职,再来答谢我不迟!”
我感激得无言以对,收了银子,就跪在地上,捣蒜般“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说道:“阿爷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若有发迹之日,定当重重回报!”
当下便有说有笑的了。和老儿别过后,我自沿着河岸走。正是仲春时候,一场雨过,把眼前的景象洗得干干净净。芳草萋萋,柳浪闻莺,偶尔水里鱼声蹀躞,如同画里的一般,看着着实心旷神怡。走了一阵,那弯弯的河道里、浓浓的柳荫下欸乃的撑上来一只驳船,船上一个中年汉子包着头巾,一张国字脸,又浓又粗的髭须,身上一件酱色直裰,袖子、裤脚卷着,光着一双脚,手里握着竹篙,一面拨着水,一面唱着歌儿: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鸣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思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我心里道:“这楚地果然人杰地灵。刚刚有个赠金的燕太子,这里就来一个击筑的高渐离。”见他唱得好,自己也诗性大发,朝他打个胡哨,朗声吟诵道: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九十光阴能有几?寄语东城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那汉子立在船上朝我做了个揖,问道:“官人要去哪里?鄙人搭你一程!”依依呀呀的,慢慢摇将近来,拢了岸。
我道:“小生要去赶考,要在汉口下船,船家大哥能否行个方便?”
那船家说道:“汉口远着哩!不如这样,我捎你去一个大码头,码头上多的是去汉口的航船。”
我拱了拱手说道:“叨扰!”船家就扯下一块木板,搭到岸上,等我上了船,他就又把板儿扯上去。长长的竹篙儿在堤岸上用力一点,驳船便沿着河往上滑,撞开碧绿的波浪,一圈一圈的朝岸边滚去。船家撇下竹篙儿,站在船头上划桨,欸欸乃乃;那水浆映着日头,金光灿灿。我道:
“敢问船家大哥姓名?刚才我听你那首歌词,却是你自己作的,还是别人教你唱的?”
船家道:“鄙人姓张,你就叫我老张也可。这里有是有作词的高人,然而我刚才唱的却不是他们教的。我在这十里江面摆渡,闲着无聊,便自编自唱,也不管它合不合着诗词的韵律,也不管它是否对着宫商羽角,就当是耍子!”
我说道:“我听着那词儿,似乎有陶渊明‘一去三十年’之叹。莫非船家从前,也曾遍游五湖四海?”
老张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不提它也罢!如今我侣鱼虾而友麋鹿,自有一番情趣,哪管它昨是而今非!倒是公子的词儿清新洒脱,既有秦观的婉约,亦有苏东坡的豁达。然而……”
我急忙问道:“然而怎样?”
老张看着我道:“鄙人对于诗词疏略得很,若有说的不对地方,万望公子恕罪。”
我道:“此乃孔子所谓‘各言其志而已’,我又何必介怀。”
老张道:“那鄙人就直言不讳了。你那词儿虽说清丽,却对公子有些不利市!日后恐怕有些不好的事情。”
我颇为自负,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毛诗序》有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诗词乃一时兴之所至,而发之于言,岂可以此论定一生!君不见我‘今年乐事他年泪’乎?”
老张微笑道:“诗僭之说怎能不信!公子日后坏就坏在‘今年乐事他年泪’上!”
我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太白尚且昨日、今日都不乐,而我犹得今年之乐,又何必去理会那他年之泪!”
老张见我自负得很,便不再说了。春日迟迟,一路沿着河摇上来,因贪看两岸的风景,船儿走得慢了,眼看天色将晚,却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老张道:
“我们行动些!或者天黑前,能赶到五里外的李家酒店!”
老张努力摇船,船儿便像离弦的箭往上赶。熔熔落日挨近地平线,将一道道霞光铺在水面上,金碧辉煌,斜阳外仓庚喈喈。摇了一会儿,岸边杨树却多了起来,杨絮一团团逐队成裘,好似晴雪,都落在这一里远近的河段上。抹过杨树湾儿,拐进一个小河道里,却是一片莲藕,挤挤荡荡的倒占了有一二里河段,花骨朵儿白里透红,灯盏儿也似,一朵朵点在青青的荷叶里;晚风拂过,闻着隐隐的有些清香。正是“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口中佳叹不已时,远远望见前面河畔杏子林中,透着两间三间茅店,一个破旧的青布帘子挑在房檐上,一带荆棘篱笆围着。篱笆外,小码头里一个老头手里抓着一把稻草在河里洗刷土瓮,一面唰,一面吟哦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岸上一只看门狗瞅见我们船儿过来了,汪汪的叫。离有一箭之地,老张双手拢在嘴边做个喇叭喊道:
“李大哥,晚饭也未?”
老头直起腰身,看了看,笑道:“却是什么风,把张老弟吹到这里来?向来可好?”
老张已换了竹篙儿向小港里撑,一面撑一面笑道:“是周郎请来的东风!”
李老头道:“我这里却不是曹家营!张老弟莫非吹的是羊癫疯?”
老张哈哈大笑,说道:“也不是羊癫疯!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羊角风!”插了篙子,跳下船去,引着缆绳缚在一株柳树上,又问道:“小丫头宁格格在哪里?我到了她也不来厮见,莫非女大十八变,她也学那些大户人家,做作起害羞来了?”
老头道:“格格在后园子中摘菜哩!船上这位是?”
老张道:“该打!该打!我倒把小官人给忘了!李大哥,这个是我捎带的船客,他是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小官人,这个是我多年的老友,他时常和我在诗词上唱和。论起来,我作的诗词只算得是‘下里巴人’,他的却是‘阳春白雪’。只为几番考试不利,就在这荒村古道旁开了这一家酒店,也不为日进斗金,每日家吟咏性情,可谓今时之陶渊明也!”
我跳下船,与李老头作了个揖。李老头约有五十年纪,瘦削的脸庞,红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三滤髭须,身上一件油渍斑斑的玉色直裰,头上一顶破头巾。李老头还礼道:“张老弟言过其实矣!我就是孔夫子所谓的朽木,粪土之墙,不用说登堂入室,便是大门也还是进不去哩!哪里敢自况陶渊明!老弟莫要取笑!”于是问道:“小官人不知桑梓何处?今年贵庚?如何称呼?”
我忙答道:“小生姓周,名召南,今年十八,浙江金华人氏。”
老张道:“李大哥,今日天色已晚,你能否扫间卧房,让这位周小官人住下,过了这一宵,明日再赶程途?”
李老头道:“有谁是顶着房子走路的!周小官人,你就在我这里权住一宵,不妨事!”
土瓮子也不拿,就领着我们向那酒店里走去。却是一块块圆扁的石头铺成的路,一直通到一个牌门外,牌子上四个大字写着“李家酒店”,笔画细硬,顿挫有型,字儿好似一个清癯的道德君子,像是唐代薛稷的字体;门两边是一副对子:“一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进了牌门,是一个宽敞的院子,拴着两只山羊,圈着一群鸡鸭,一个木架子上凉着几件衣裳。登上两级石阶,掀开帘子,就到了酒店里头。迎着门儿一个酒垆,几副座头,一面泥墙上画了一副李白醉酒草蛮书的画儿;另外一面画的是刘伶啸傲竹林,刘伶旁边是一个书童拿着铲子跟着,大约取自刘伶自己“死便埋我”的话儿。李老头请我们坐下,转过脸儿向屋后唤道:
“宁格格,你张家阿叔来了,快些备些酒菜来!”
话未了,那边便跑出来一个女孩儿,二八年纪,一束长辫子垂在胸前,头上插着花儿,面如芙蓉,眉目如画,青蓝色的裙子,脚上一对小小的绣花鞋子。手里挽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是一把青菜;只见她开始还落落大方的,猛然看见我这个生人,就有了三分的羞怯。将篮儿搁在酒桌上,倚在酒垆边,厥着嘴道:“张家阿叔,你这些时不来,想是早把爹爹和我忘记了!今日却来做什么?来了也不将见面礼来?见面礼呢?快与我瞧瞧!”
李老头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样子与你张家阿叔说话!”
老张笑道:“宁格格,这回你就饶了我吧!我是搭这个小官人去大码头等汉口的航船,天晚了,就来你这里住一宵,却也不曾带有什么礼物。下回吧!”
女孩笑道:“我只是取笑耍子!阿叔莫当真!”
李老头道:“格格,你去把几个盏子、碗儿、茶壶洗干净了,在缸子里舀一锅雨水来烧,点一壶好茶来!想那莲子有熟了的,你也去摘几朵来当茶点心!”
女孩儿高高兴兴的去了。李老头道:“张老弟,前一日有一个打北方来的游方和尚,也在我这里住了一宵。见我照顾他殷勤,就执意送我一幅《牡丹图》,说是在东京大相国寺买来的欧阳修的家藏画儿。我知道老弟平常也喜欢丹青妙笔,趁着这位公子也在,我就拿来与二位品题品题。”说着转身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就捧着一幅卷轴,将一张桌面揩的干干净净,就在桌面上铺展开来,只见是一只猫儿躺在一丛牡丹花下。
老张惊道:“这就是欧阳文忠公家藏的《牡丹图》?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欧阳文忠公一字一画,千金不易,老兄得此《牡丹图》真可是三生有幸!”
一番话,将李老头说得好似老来得子一般,喜上眉梢,那一副老脸笑得满面红光,好像个半生不熟的番薯。我把画看了看,忽然抚髀太息道:“然而不然!然而不然!只是赝品!只是赝品!”叹息者再三再四。
李老头捋胡问道:“公子从何得知它是赝品?”
我指着画说道:“真正之《牡丹图》乃午时牡丹,这一轴却是晚时牡丹。大抵猫眼至午精细而长,至晚则大而圆。你们看这画,可是又大又圆?”
他们两个都是七百多度的近视眼,凑近了画儿看,眼睛快贴着桌面了!仔细看了,老张摇头叹息不已。李老头铁青着脸道:“叵耐那个和尚!蜜蜂眼,榾柮脸,一看就不是个实诚人儿!原来是来骗吃骗喝的!要不怎么说,‘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着实可恨!可恨!”
我见他们实在呆得可笑,又要装作斯文清高模样,就又讲道:“据说米元章米芾广收六朝笔帖,可谓精通于书矣!然而也多是赝品。杨次翁在丹阳做太守,米老经过,盘桓数日。杨太守作鱼羹招待米老,说:‘今日为君做河豚!’其实不是河豚,而是鲤鱼。米老惧怕中毒,不敢食用。杨太守笑说:‘元章莫要害怕,这其实也是赝品而已!’书画院博士米元章尚且不分真假,而况阿叔你呢!”说罢,我仰头哈哈大笑。
他们也笑了一回。这时宁格格提着一锅子滚水,一个茶壶,一盒茶叶放在桌子上,又拿了一副公道杯来。李老头撮了一些又嫩又肥的茶叶芽儿搁在茶壶里,倒上滚烫的开水,那些茶叶芽儿在水面浮了一会儿,就好似暮春落花一般,纷纷的掉在壶底。李老头在三个紫砂盏子里倾茶水,一面向宁格格说道:“你去把院子里的鸡捉来一只杀了,再整治些菜蔬。张老弟和这位公子想是未吃过晚饭哩!”
宁格格不愿意道:“你们又要吃酒了?莫要像上次那样,吐了一地,害得我洒扫了一早上!”
李老头说道“哎呀,你哪里来这么许多话!快去整治来!”
宁格格嘴里嘟嘟囔囔去了。我们品着香茶,院子里却鸡鸣狗吠。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只公鸡见人来抓,跳出圈子跑了。宁格格在那里举着把扫帚追赶,那只公鸡喔喔喔叫着,一会儿飞在房檐上,一会儿钻在窗户里,一会儿又跳在酒桌儿上,叽哩哐啷摔碎了几个瓷盏子,弄得鸡毛漫天飞。宁格格拿着笤帚儿,站在门里,倒咯咯的笑弯了腰,指着那公鸡道:“搅人清梦的亡人!不抓住你,我还姓李哩!”一把笤帚就向桌上的公鸡拍去。公鸡喔喔飞起来,直撞出门外;飞过我们头顶时,啪嗒一下,屙下一泡稀屎来,正好掉在我脸上,淌了一鼻子一嘴巴。李老头和老张都吃了一惊。李老头骂女儿道:
“瞧瞧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捉个公鸡还弄得鸡飞狗叫的!又弄污了公子的脸儿!快拿毛巾来!”
宁格格拿出一块毛巾要递给我,见我一脸的污秽,扑哧一下又掩着口笑了,羞得我脸红耳烧。抹好后,又用水洗了一遍,向着李老头道:“古有孙大娘舞剑,张旭草书;今有宁格格赶鸡,秦公子吃屎。虽说趣味不同,到底也是一段历史佳话!”
李老头连忙道歉道:“是老儿惯得自家小女性子野了,万望公子宽恕则个!”
宁格格笑道:“谁叫你一来就要抓它来吃的!它心里着恼,就故意屙你一脸的屎。你这叫吃鸡不成,反食了屎!”
李老头喝道:“住嘴!既然公鸡抓不住,就抓那只下蛋的母鸡煮了吧!”
李老头把我请进屋里,又说了许多的不是。谈了一些书法上的话儿,一弯明月早上来了,将窗门照得亮堂堂的;又照着那屋子旁几株杏花,影儿印在窗纸上,宛如画上去的一般。饭菜也整治齐备了,撤下茶壶茶盏子,端上来一个大青海碗,里面是那只煮熟的母鸡,又是一盘子熟牛肉,几盘青菜,一碟炸花生豆,一碗煮莲子。一瓶杏花村,开了泥头,倾在盏子里,好似玉液琼浆,看着粘糊糊的,有些个发黄。李老头一面倾倒,那酒香就一面扑鼻而来,闻得都要醉了。老张赞道:
“好酒!好酒!还未吃哩,就闻得它芳香四溢了!不是陈年的好酒,焉能如此!我们先不吃菜,品一品!”
拿嘴唇咂一咂,我和老张都啧啧赞叹。李老儿撕了一只鸡腿儿,送在我碗里,说道:“伺候不周,万企海涵!”
我道:“得阿叔收留一晚,我已是愧不敢当,阿叔再恁般客套,我就要无地自容了!”自己斟了个满杯,与李老老头对饮了。又与老张饮了一杯,感谢他捎带之情。落后,我说道:“这桌上许多菜,何不叫令爱也一起来吃!”
老张便笑道:“也是!那小妮子今日得罪了小官人,务必让她也罚一杯!”
李老头拗不过,叫了宁格格出来,挨着她爹爹坐下。不待别人说,她自擎着盏子说道:“来,我敬这位公子一杯,算是赔礼了!”又不等我说话,她自个儿倒把酒喝了。只见那酒刚下喉咙,她脸颊就绯红了,两朵桃花开在她白粉粉的脸儿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我自己也喝了一盏。宁格格只饮了两盏酒就离席了。月到中天,喝得酒酣,我就把不住那嘴巴,说道:
“李阿叔,牌门上的匾额与两边的对子,可是你写的?”
李老头道:“正是拙笔!”
老张道:“李大哥本师学二王,有一天,坐看夏云随风,顿悟笔意,于是乃得一家之美!他以纸为阵,以笔为刀矛,以墨为铠甲,以水研为城池,本领为副将,出入为号令,以心意为将军,可谓得书中三昧!他写的字儿,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有时书不用笔,而卷衣袖做笔,号曰‘袖里乾坤’;又好作颤字,号曰‘金错刀’。”
李老头捋胡笑道:“张老弟又胡夸了!其实老弟的草书才俊哩!古往今来,深得张颠遗法的,就只有张老弟你了!”转过来对我说道:“我近来临摹汉代碑刻,发现汉隶并无锋芒,故而我每次都以秃笔临摹,庶几正中汉刻遗法!”
我肚子里笑开了花。他们两个一个说你好,一个说我妙,好似小孩儿懵懂不晓事,彼此相夸赞!又好似两个卖菜的,你夸我的菜新鲜,我夸你的菜便宜。有意要奚落他们一番,于是笑道:“然而不然!世人有师学二王的,不要说升堂入室,只是稍窥其藩篱者,已足以名世。不知李家阿叔,张家大哥,你们的字儿在市面上卖得几文钱来?我观李家阿叔匾额上的字儿,顿挫之间稍得唐代薛稷笔法,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后来又参合颜鲁公的笔法,致使笔画凝滞,整个儿看来是不伦不类!刚才你说汉隶并为锋芒,可谓大错特错!汉刻碑石所以无复锋芒,乃是岁久剥蚀而已,阿叔你弄秃毛笔,以为得汉刻遗法,岂不大谬乎?”
李老头也是喝多了酒,呆性上来了,红眼睛又更红了,铮铮言道:“照你说来,现而今能赋诗写字的,除了周大公子你,便无他人了!敢问公子,擅长蝌蚪、篆书、隶书、行书、正书,抑或八分?却是师从何人?”
我道:“小子只是直言不讳而已!在下平常写的是正书,行书稍懂一二!打小时临摹的是颜鲁公。”
李老头笑道:“颜真卿的字儿,‘蚕头燕尾’,谁都能写!”
老张亦讥笑道:“颜真卿的字儿,有楷法而无佳处。好像一个叉手并脚的老农!”
我勃然大怒,吭声说道:“颜鲁公的字儿,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此其大概!《中兴颂》宏伟,《家庙碑》庄重,《仙坛记》秀颖,《元鲁山铭》深厚,千变万化,各据一体。他早年写《千佛寺碑》,已与欧、虞、徐、沈暮年之笔不分轩轾。后之俗学,乃求其形似之末,曾不知‘以锥画沙’之妙,其心通而性得者,非可以糟粕而议之也!”
一席话将他们噎得哑口无言,梦里遇见妈,有话吱不出!不尴不尬的坐了一会儿,老张打横道:“如今时候已不早,小官人喝的也差不多了,李大哥你铺张床让他歇息去吧!我自去船儿上睡!”
我哈哈大笑,叫道:“谁说我醉了!我是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我唯酒是务!我有十斗的才华,自然要喝十斗的酒!这一瓶酒,我去撒泡尿就没有了!适才我们喝的是琼浆玉液,如今我要喝村醪米酒!李家阿叔,你新醅的美酒在哪里,我要喝他娘的其乐陶陶,无思无虑!”一头撞到酒垆上,将那酒缸揭开了盖子,就要往里钻。李老头和船家吓得屁滚尿流,赶忙将我扯住,一把拖到椅子上摁下来。
李老头怨道:“张老弟,瞧你捎的什么客人!平白的被他奚落罢了,还弄得我一家子不得安宁!”
老张道:“这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否则也不会初次见面就噇了这许多酒,将咱们三人弄得都下不来台!劳烦大哥你寻间屋子,让他睡过了今晚,明儿一早,我就带他去搭汉口的航船!”
此时,闺房里的宁格格也被吵醒了,乜斜着眼睛走了来,李老头道:“孩子,你来的好!我自己也喝大了,你扶他到我房里去,盖条毯子,让他睡了吧!今夜我就在厅堂里打地铺!”
宁格格捂着鼻子过来搀我,我见了她,直恁般亲切,笑道:“好妹子,我看你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直是如此眼熟!好妹子俊着哩!以前可有人夸过妹子?我如今要好好夸你一番!不瞒你说,打一见你,我这肚子就暖烘烘的!好妹子既是小家碧玉,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你我真是,‘柴又不贵,米又不贵,两个傻厮,正是一对儿’!”本来胸膈已是烦闷,这一脱口说话,便按捺不住了,喉咙里咯咯的响动,一口污秽喷在宁格格身上,淋淋漓漓。张李二人看了愈加烦恼,自是不必说了。
第二日醒来,头胀欲裂,口干舌燥,看看自己却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虽说有些樟脑味,可布置得倒也古雅。床头边一个矮桌子上是一壶新泡的茶水,一个盏子。自己扒起来,斟来喝了半壶。再看半开半掩的窗户外,是一株杏树,树下落了一地的杏花瓣儿。我待要将那窗儿全打开,只听宁格格用天籁之声,唱着一首好听的曲儿: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倾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唱一遍歇一会,歇一会唱一遍,断断续续的,好似那《阳关三叠》一般。唱得那些鸟雀都飞了来,栖息在杏树枝叶间窃听。我心里说道:“古人说‘黄帝作乐,百兽率舞’,我尝怀疑真有其事。今日听了宁格格南山之曲,鸟雀来祥,可见古人不诬也!”把窗儿全打开,杏树外一个极大的园圃,划着一块块的畦畛,上面种着各样的菜蔬。宁格格日头底下戴一顶七分旧三分新的毡笠儿,一条水绿的裙子,扁担儿挑了两桶水,在那里拿着一个葫芦瓢儿,弯着腰,泼水灌园。我羡慕不已,心里又说道:“若是考场不利,功名不就,不如来这里和她结为夫妇,做个灌园叟,每日家灌园卖酒,却不是一段天仙般的生活!”转而又想道:“周召南呀周召南!你才二九十八岁,还未进就思退,岂不辜负了十年寒窗!男子汉大丈夫,上马击狂奴,下马草军书,不博个万户侯,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怎见江东父老?”
兀自这么想入非非,门口那边闪进来老张,见我能起床了,笑道:“小官人,酒醒也未?酒醒了,洗漱吃早饭,我们好上路!”
早点是一尾煎鱼,一碗莴苣,白米饭,酒却吃不得了,只喝些茶水。吃毕早点,我要去和李家父女道别,船家拦住我道:“李大哥给人送酒去了,不得空!小妮子料理园圃,也是不得闲,我们这就去了吧!”
我此时才依稀想起昨晚事情来,心里一阵羞愧。也罢,不见面最好,省的尴尬!才出得门来,被那软软的晨风一吹,肚子里便翻江倒海,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猛的眼前一片漆黑,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噫!正是:赎罪吴刚,变作穷家孩儿;痴情秀才,偏遇嫉贤岳丈!毕竟要知我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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