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格格的前世今生第五章

却说那个女子翩翩的从地上飞上来，只见她眉如翠羽，眼若含星，肤如凝脂，齿若含贝，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踏着凌波微步，骂骂咧咧的走过我身边。我猛的一怔，这女子好似哪里见过一般！这月宫冷清非常，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影儿，她怎么独自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听她嘴里乌鸦长乌鸦短的骂个不了，莫不是哪个人家负气出走的小媳妇？常听得人讲“马路情缘”，我何不上去搭格搭格她，兴许一段好姻缘就在这里亦未可知。我便撇下斧子，从胸怀里摸出一把铜镜来，照了照牙齿；又摸出一把蓖梳，理了理头发，再整了整衣冠。在草科里捡起那三支彤矢，放下平时的村气，做作起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来。嘴里赫赫赤赤出个口哨声，哪知她却不理不睬，一味的风团儿般只是往前走。我吟道：“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她还是不睬。我只得喊了起来：
“前面这位美女，请稍住莲步！”
她啊呀叫了一声，跳在一边，芳容失色，料想香汗也淋漓了。战战兢兢把我相了一回，启朱唇，颤巍巍问道：“你——你是何人，为何深更半夜尾随我身后？”一面说一面紧紧的握着腰间的销金红袋子。
我赶紧解释道：“姑娘莫怕！我并非什么歹人，我就住在附近八个大马路以外。”
她看我没有恶意，又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倒圆睁了杏眼，怒道：“臭推销的，不要再跟着我！我不买弓箭！”
说完她就往前走。则见她那后影儿，白的是那脖颈，黑的是那头发，噫，煞是好看那！我迎头赶上，拦在她面前，说道：“姑娘误会了！我既不是歹人，也不是什么推销弓箭的！我是在这里伐树的——”
她说道：“你伐树的？怪不得！这里光秃秃的都是沙子，原来都是你们乱砍伐树林弄出来的！你看你看！哪里住得人！鸟都不拉屎！”
我说道：“然而不然！姑娘说错了，这里是有鸟儿的，而且拉屎不是一泡两泡的事，我是深有体会的——不过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了。”我递过去三支彤矢给她看。“姑娘请看，这是不是你丢了的东西？如今我物归原主。”
她接过去看了一遍，嘴里又骂道：“后羿，你好恨的心呀！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非但没有怜香惜玉之情，每日介只给我乌鸦的炸酱面吃，并且连我奔月成仙，你也百般阻挠，居然在我身后放冷箭，欲置我于死地！是你无情在先，休怪我无义在后！我嫦娥若再见你一面，就永堕畜生之道！”只见她纤纤素手一撒，三支彤矢便被丢在土里。
恰在那当口，我瞧见她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牙印，便问道：“嫦娥姐姐，你那手腕上怎么有一圈牙印？”
嫦娥忙扯下衣袖，将那牙印遮住了；羞红了粉脸道：“这是我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我母亲说，她在生我之前梦见我在一条小溪流边被一只斑斓猛虎叼去了，没想到将我生下来后，就在手腕上发现有一圈牙印。——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何要告诉你知道！你闪开，让我去来！”
我心头一惊：那县太爷的千金莫不就是这嫦娥姐姐的前身？刚刚还在抱怨缘分未到，如今眼前这位可不就是！千金小姐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曾立下誓言来生报答，而今放在这里，我切不可错过。于是问道：“不知嫦娥姐姐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
嫦娥说道：“这里可有哪家客栈旅社，让我歇一歇脚儿？对了，天上人间在哪里？”
我说道：“客栈旅店是没有了，不过倒是有一钉子户，嫦娥姐姐可以进去住一住。只要拆迁队不来强拆，那么姐姐要住到何时都是可以的。”
嫦娥道：“那钉子户却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可合着我心意？若合着我心意，我便住下。拆迁队来我也不惧怕他！”
我便引着嫦娥去看那钉子户。穿过一片沙丘，转过一个小土山，踏过一披草皮，踩着碎砖碎瓦，就来到广寒宫的牌楼前，但见牌楼上一个金字牌儿，上写着“广寒宫”三个字，里面是一个大院落，地上铺着水磨砖，一棵苍劲的古松耸立在院子里，还堆着一座小小的假山，院子两边是斑驳的粉墙。前面是三进的碧瓦朱檐的大殿，两边有回廊，都是朱红的柱子和栏杆；左右两间大殿，一间空着，一间乱糟糟堆放杂物，中间一间是个过厅。转过过厅便又是一个更大的院落，里面种着几抹冬青，一树樱桃李，一树海棠，又有一个大池子放着一池子碧绿的水，水里养着荷花，既有田田浮在水面上的，也有亭亭玉立的。前面就是一间笔立的阁楼，高可百尺，看着皆是绿纱窗。底下是一间大殿，一个小小的朱门进去，大殿四壁好似文昌阁一般，都题着诗句。沿着胡梯爬上阁楼去，却是两个门儿，房子外一圈走廊，也是朱红的栏杆。门儿里一卷斑竹帘，撩起帘子，一个大的玉屏风，里面桌儿，椅子，案子，烛台，香炉，都是古香古色的。转过屏风，就是卧房了，妆台，铜镜，青纱帐，无一不全，——两个门儿原来却是一个房间！嫦娥看了欢喜的紧，说道：
“广寒宫旁边虽说没有什么闾阎相衬，绿树环绕，里面却是非常幽雅，倒像是为我嫦娥准备的一般。我如今便住下来了。”
我说道：“姐姐虽说住下，可今后一日三餐，扫地洗衣，通厕淘沟，却着何人帮衬？若是姐姐一人做来，污了削葱般的玉手，不惟在下心痛，还伤了大大的天理哩！”
嫦娥两眼一热，泪光盈盈，说道：“不想你一个伐树的粗夯汉子，直恁的知道怜香惜玉！”叹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蹙着柳眉道，“你说的也是。往常我在人间时都是后羿去打猎觅食，我只去邻居家打牌搓麻将，正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知道烧火做饭？况且这是老房子了，若是哪天厕所里堵住了，又臭又脏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疏通！却是如何是好？可不愁杀我也么哥！可不愁杀我也么哥！”说着说着，两行珠玉竟簌簌的滚落下来。
我见了她这般愁蹙蹙的模样，自己简直要肝肠寸断了，巴不得一口将她含在嘴里温存，连忙说道：“姐姐先莫做杞人之忧。放着我吴刚在这里，决不让姐姐有半丝半毫的苦吃。姐姐的一日三餐，都在我身上，保管你每日介荤素齐全，至于茶呀、酒呀什么的，我都为姐姐准备着！还有那通厕淘沟，洗衣扫地，我也全揽了。姐姐只管舒舒服服住着。若是那拆迁队来，凭着我三言两语，定将他们打发走了！”
嫦娥感动得嘴儿都发颤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道：“姐姐先坐着，我这就给姐姐将房子洒扫洒扫。拆迁队老拆迁，弄得烟雾涨天，想这屋子里也积了不少尘土。”
撩起裤腿，卷起衣袖，抄了一把笤帚，三下五除二，早将阁楼洒扫得旧貌换新颜，看那卧房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把嫦娥欢喜得要不得！
自此后，嫦娥便在阁楼上住，我便在前面的一间大殿里歇宿。我做了副弹弓，捡了一兜的石子儿作为弹子，去到荒郊野外，打猎觅食。走着走着，只见前面黄黄的草科里钻着一只玉色的兔儿，缺嘴尖唇，长耳稀须，直鼻子，红眼睛，在那里捧着几根草根窸窸窣窣嚼着，我心里高兴道：
“好了，今晚上姐姐有兔肉吃了！看我打它一弹子！”
在兜子里拣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弹子，包在弹弓上，觑得那兔儿脑袋仔细，喊一声：“着！”那兔儿应声倒了，在地上四只脚还揣呀揣的。我奔过去，提起来看，好大好肥的一只兔儿！心下也有些不忍，说道：
“兔儿呀兔儿！我本不想伤害你，争奈嫦娥姐姐不喜欢吃乌鸦的炸酱面了，我不能管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只得将你回去煮着吃了，剩下的兔架子拿来下酒。回头我给你念个《梁王忏》，《往生咒》，愿你来世投胎转为人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欢欢喜喜把兔儿装进口袋里，要往回走。心里又想：“案酒的肉是有了，这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不见有一个酒务子，哪里去沽一壶酒来？嫦娥姐姐看来是爱喝酒的，若是不趁了她意，她便似踩不死的老鼠一般，知道她吱吱的又要骂些什么哩！”
想着念着，就走到那棵桂树下。喜鹊们问道：“吴刚哥哥，你去了哪里？怎么桂树也不砍了？”
我拱了拱手道：“说来却是话长。且不提它了。如今我有一事相问，鹊哥们可晓得哪里有卖酒的酒家吗？”
内里一只鹊儿道：“这天上街市什么没有卖的！你过了天汉河，就有三街六市，不说酒馆，连妓馆也有哩！最有名的当属天上人间了！吴刚哥哥买酒来作甚？”
我拱手道了谢，说道：“我害了馋痨，想买几钟酒来诳诳口。”
别了喜鹊，径往天汉河来。垂杨渡口一个草桥店儿，门外两张长椅子，却没有一个人，正没奈何间，只见下流头一只船儿依依呀呀摇将上来，船上一个戴毡笠儿的老儿摇着桨，一面口里叫卖道：
“青菜白菜赤根菜，胡萝卜芫荽葱儿呵！”
一径摇到渡口这边，把船儿泊在一株柳树下。那老儿约有五六十岁光景，黑瘦的面皮，三缕髭须，一件灰直裰，腰间缚着一根葛藤绦，卷着裤腿儿，脚踏着一双芒鞋，手里挽着一个篮儿，上面盖着一朵荷叶，当时跳下船来，笑嘻嘻问我道：
“我是这里摆渡的艄公，官人要去哪里？”
我说道：“阿叔，我且问你则个。附近哪儿有卖酒的酒务子？”
老儿将篮子放进店儿里，说道：“无非是卖酒的酒家，容易寻得着！你上船，我捎你一程！”
老儿便又去柳树下解开绳子。我说道：“阿叔，你那胡萝卜白菜如何卖？”
老儿躲躲闪闪着眼睛道：“我虽说摆渡，往常也贩卖些青菜趁些小钱儿。如今物价上涨的厉害，就是鸡蛋也要四块五一斤，青菜自然也要水涨船高。我就饶你两块五一斤胡萝卜，两块五一斤白菜！”说着就回来在篮子里拿出三四个萝卜，一把白菜来。我给了他钱，跳上船去。心里道：如今肉和菜都有了，再沽瓶酒，就可以和嫦娥姐姐打火锅了！
老儿将船撑开，问我道：“官人要去最近的酒家，还是去最好的酒家？”
我问道：“最近的酒家酒品如何？最好的酒家又如何？”
老儿道：“这最近的酒家有三九水路，那里的酒都是些村醪米酒，十文钱喝个痛快淋漓。最好的酒家，离这里有七九水路，店里卖的都是上好的酒浆，酒店楼前写着‘谢家楼上好醇酒，二百青蚨买一斗’。那酒乃是琼浆玉液，醇和绵甜，就是玉皇大帝也时常来那里买进宫里。”
我自琢磨道：“若是我买村醪米酒，嫦娥姐姐道我心不诚意不恳，不如就买那谢家楼里的酒，好让她也知得我的心意。”当下对老儿道，“去三九水路外的谢家酒楼吧！”
老儿撑开船，说道：“好嘞！”那船拨转了方向，直往下流头驶去。一路但见得柳暗花明，天清水澈。原来这天上不分时景，就是中秋也像是仲春的景象。船儿在水中游了一会儿，却下起雨来，啪嗒啪嗒敲打着船篷。我问道：
“艄公阿叔，怎么这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就哗啦啦下起雨来？”
艄公笑道：“看来你是外乡人！官人不知，这天上下的不是地上的雨水，下的乃是流星雨哩！你看那河里掉的可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吗！”
我道：‘哎呀，这光景煞是好看！我不如揭一颗送给嫦娥姐姐看！”就站在船头上，双手捧着去接那流星雨，却哪里接得住！流金淌银一般，都从指缝间溜走了！当下叹息了一番。
艄公摇着船摇了有半晌，刚才那个草桥店渡口我看见了好似有四五回，心里不放心，对艄公说道：“阿叔，我们摇了许久，好像只是来来回回兜转，你该不是看我是外乡人，不熟悉路径，把路程说远了，要赚我的钱？”
艄公涨红了脸，高声说道：“官人敢情是怀疑我带歪了路儿！直是小觑了老儿也！老儿穷则穷，可也不缺这几个小钱儿！”
这么一说，老儿不再带着我兜兜转转了，一径往登岸的渡口来。渡口里，几颗绿柳下也泊着几只船儿，船主人都向老艄公打招呼。岸上不远处，偌大的一个酒楼，可不就是谢家酒楼.！我约莫估算了路程，也就是三九水路而已。我付了钱，送艄公几句话儿道：
“阿叔把三九路程说成了七九路程，好算计也！常言说得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似阿叔这般摆渡的，以后吃亏的还是阿叔自己！”
艄公接过钱，嘴里嘟嘟囔囔将船开走了。我上了岸，在谢家酒楼里买了两壶上好的官酿酒。街上又看见一个白布旗子，写着四个字儿“郭足臭豆腐”，我闻着是又臭又香，就买了两小碗的臭豆腐。又称了半斤的苦丁茶叶。回来到渡口，喊一声：
“嘿，有开船的没有？”
话未了，柳荫里就撑过来一只没蓬的江划子，上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拿着杆，说道：“官人，坐船的来这里！”
我便跳上船去。撑船的问道：“官人要去哪里？”
我道：“去广寒宫！”
他听了便转了船头上溯。只见他也是一顶毡笠儿，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脚上一对多耳麻鞋。旁边是一个柳编的鱼篓子，里面包着油纸，我问道：
“船家，那篓子里装的是什么？”
船家道：“是两尾金鱼儿。我在市集上买来的，要拿回家给孩儿耍玩。”
我道：“船家，若是我要与你买这双鱼儿，你肯也不肯？若是肯了，我把与你两倍的价钱。”
船家笑道：“什么东西，要官人这许多钱！你若想要，我便送了官人吧！”
果然一分钱也不要，就把双鱼送给了我。我肚子里感叹道：“同是摆渡的，做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谢过船家，上得岸来，直奔广寒宫。爬上胡梯，掀开斑竹帘，高声叫道：“嫦娥姐姐，我回来了！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转过屏风，只见嫦娥对着妆镜洒泪。我惊道：“姐姐，你这是怎么的了？莫不是又有什么伤心事儿？”
嫦娥看了我一眼，泪如泉涌，说道：“你去了这许久，我还以为你再不回来了呢！想着自己从今后要烧火做饭，通厕淘沟，何等凄苦，便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她泪人儿一般，好不惹人疼爱。我说道：“姐姐却说哪里话！我说要守着你就是守着你，断不会走开的！就是死也不走开！”
嫦娥哭道：“却是生受你了！本来我以为月宫是美的，如今上来我才晓得还是地上好！然而要我回到后羿身边，我却羞人答答的，放不下那面子。论人才身份，后羿是出乎其萃拔乎其萃，只是家道中落，穷了。又每日的只会放弓箭，蹴鞠。斗地主、搓麻将，玩跑跑卡丁车，他一件也做不来，跟他在一块，真是闷杀我也。真是有才华的没钱财，有钱财的长得不帅，长的帅的又没钱财，你看看，我们女孩儿选个丈夫，怎么就这么难！唉——”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早凉了半截。我这人可谓一无是处。既没有才华，也没有钱财，更长得不帅；目无重瞳，耳不白于面，股没有七十二黑子，天不圆，地不方，有的只是长长的多情的眼睫毛。可这一往情深，怎么就能换来嫦娥的真情！罢了！罢了！哪管她将来会不会喜欢我吴刚，她前世于我有活命之恩，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也是我前生注定。于是丢开那杂阵的五味，满脸堆笑道：
“姐姐且休烦恼！那后羿守不住姐姐，是他没有福分！你且看看我今天给你买了些什么？”
先把那篓子给嫦娥看，嫦娥看见里面游来游去、红红的金鱼儿，可煞高兴，说道：“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养金鱼儿！你瞧它们那尾巴，那颜色，可好看哩！”
我也笑道：“院子里不是有个养莲藕的水池子吗？姐姐就放它们在里面，恰好是红鱼儿配绿叶！”
嫦娥看着金鱼出了神，自言自语道：“多好的鱼儿，好羡慕它们自由自在的！若是还有来生，我便做个双鱼座的女孩儿！”
看了一会儿鱼儿，我就拿了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儿剥了毛，开了膛，滚水烫过，然后再放到锅子里煮得稀烂，刮下肉来装在一个盘子里，剩下的兔架子又放在一个海碗里；再炒了一碟子白菜，烫好了酒，就摆在春台上。看了看，少了一个舀酒的勺儿。我说道：
“姐姐等我片刻！”
当即出了广寒宫，来到桂树下，见那树梢北边儿上挂着一把弯弯的亮晶晶的勺儿，口里喜道：“兀的那不是舀酒的酒勺儿！天助我也！”攀上桂枝，就将那勺摘了下来。马上又脚不点地，赶回了广寒宫，那酒还未冷哩！
伺候嫦娥吃了饭，我洗刷了碗筷，她自在楼上安歇，我自在前面的大殿里睡。
又过了些时，早到了八月十五。嫦娥姐姐却害起乡愁来。立在楼上，香巾揩着眼泪，望着千里之外的人间，叹着气说道：
“早是我没有出家之前，每到八月十五，家家都把案子摆在门外，看月亮。案子上好多的食儿哩！有瓜子儿、包子、馒头、烧饼、云片糕、花生豆、栗子、雪梨、柚子，一大盆的柠檬鸭，一面吃着，谈诗论赋，一面赏玩那圆溜溜的银盘子。唉，如今在这里孤零零的，他们可看见我吗？可曾想起我来？”
我看了于心何忍！就找来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子，拿刀削成一个短棍儿，一头壮，一头细，却似舂椎臼的杵头模样，将打来的几只兔儿，煮熟了刮下肉来，放在一个钵盂里舂，舂得那肉细细的，好似面粉一般。又去桂树上拣了几个又大又好的桂子，拿将来放进肉面做成的肉饼里，做馅儿，包好了，放在蒸笼里蒸。揭开盖子来，喷鼻的香！又做了个盒儿，上面写了两个字儿“圆饼”，即送给嫦娥品尝。嫦娥掰下一块来，送进嘴里，慢慢的嚼，越嚼越觉得有味道，越觉得好吃，便问道：
“吴刚，你给我吃的是什么点心？”
我笑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是我新发明的小吃点心，只为它形状是圆的，所以我就叫它‘圆饼’。”
嫦娥已是喝了两杯酒，两朵桃花就在脸颊上绽放开来。她笑盈盈道：“点心是好吃。只是名儿太俗气。不如我给它取个好听雅致的名儿吧！”
我连忙道：“好呀！好呀！若是姐姐能赐个名儿，它真是三生有幸了！”
嫦娥伸出兰花指，朝我轻轻一点，笑了道：“你呀，就会甜言蜜语讨我欢心！”想了想，就在案子桃花稿上，捻起笔管，蘸了墨汁，写了两个字儿。那两个字儿一笔一画，娟娟秀秀的，比起汉末的钟繇，唐初的智永，还要好看！
嫦娥道：“这饼本是你在月亮上做成的，须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吃才有意思，我就起个‘月饼’名儿，你看好也不？”
我拍手叫道：“好！好！好！正所谓‘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好屠苏味更醇’，这饼儿取名‘月饼’才意味更浓，不惟不俗气，还暗藏它的身世来历。好似分韵作诗一般，首联便指明了时间、地点、题旨，后面联诗的再不能写到别处去！姐姐取的这个名儿真是百般的好，千般的妙！”
说得嫦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叹了口气道：“唉，你这人有趣的很！要是你有房有车，再长得高高帅帅的，那该多好！”
她一说这些，我心里就发愁，便插科打诨道：“今夜八月十五，咱们且不去说那些没着落的话。趁着良辰美景，不如吟诗作赋，倒还开心些！”
嫦娥喜道：“你便先作来。我看你一个伐木工人做出来的诗词是怎样的？”
我想了想，说道：“如今这月宫里都是沙丘，景象十分单调，倒让我想起人间的农家生活来。”便信口拈来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
嫦娥笑道：“你别欺我平常只是打牌搓麻将，对于诗词我也是略懂一二的。你这‘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乃是剽窃人家的文章佳句。”
我大惊道：“姐姐何来此言？”
嫦娥道：“李嘉佑诗中有‘水田飞白鹭，夏木转黄鹂’一句，你可不是盗用他的吗？”
我只得佩服道：“姐姐真是慧眼识珠，博文该恰，小子佩服佩服！不过，我是借他的机杼来自己组织，只分得先后，不能说是我剽窃。”继而又随口吟道：“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常是点灯来。”本来我是寓情于诗，借以表达自己对嫦娥之爱慕，每日为她奔波劳碌，也无怨无悔。
哪知嫦娥倒掩着口哈哈大笑。我不解道：“姐姐，我做的诗怎么贻笑大方了？”
嫦娥道：“‘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常是点灯来’，这不是登溷之诗吗？你想想，你是不是每天至少上一次厕所，就是晚上内急了，也得点灯去？”
她这么一说，我倒也自己乐了，却解嘲道：“如今说自己会写文章会写诗歌的人忒多，动不动就来那么两句古风，可他们到底和我一样，不是剽窃，就是贻笑于大方之家。这类人多了，就妨碍了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出人头地，就好像画画，赝品多了，人们也分不清真品了。倒不如实实在在，发自肺腑。”于是就胡乱念了首题目叫做《猪肉颂》的打油诗：“洗净锅，少著水，柴头闇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日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嫦娥又笑了一遍，说道：“这回到我也作诗来。”星眼一动，就吟诵道：“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刚才被她一顿抢白，我心中也有些气，故意要将她比下去，说道：“姐姐既是以梨花为题，我也作一首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园一支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嫦娥鼻子里哼了一声，怪声怪气说道：“你的诗没有我的工巧。”
我说道：“前人有言，若论诗歌，大唐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我看姐姐的诗，有贞元之风的遗韵！”
嫦娥别过通红的脸，说道：“人之文章，大约阔达者失之太疏，谨严者失之太密，亦各有春秋也。”
我笑道：“然而不然！人有高低贵贱，文章也当有好坏之分。否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纷争不休，那么后来者该学谁的诗歌为好？”
嫦娥白着眼睛道：“说道人有高低贵贱，我倒想起你的《猪肉颂》来，以文观人，你果然高得很！俗谚又有云：‘猪贫狗富。’看来，你真不愧是个伐木的！”
我呆气一上来，脖子上青筋条条绽出，气愤愤道：“我看你的字写的也好不到哪去！好像狗爪子、鸡爪子抓出来的！以字观人，你还真是高！”
嫦娥噌的站起来，怒气冲冲道：“你这乡下佬王留！呆气的张撇古！你做的诗，‘堂屋里挂草荐，不是画（话）’！”
我气道：“然而不然！你做的诗，‘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你写的不叫诗词！”
嫦娥骂道：“匪子儿你答答的！你晓得诗哩！囊糠的村汉！吃屎的屎壳郎！”
我把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你个哇哇叫的蟾蜍癞蛤蟆！”
原来这嫦娥虽是县太爷的千金小姐投胎，但她前世的前世乃是癞蛤蟆变来的，如今我将她的根底刨了出来，她脸上又羞又恼，一块青一块白的，瞪着大眼看我，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说道：“天哪！气杀我了！气杀我了！”就晕在了地上。
这时我才后悔莫及，赶忙将她扶到床上，却见她鼻子里一丝两气的。给她灌了一碗茶水，她才慢慢醒了，兀自气不过，抹着胸口说道：“你给我喝的什么茶，这么苦！俗语说的好，‘好男不跟女斗’，你！——你怎么敢和我一个弱女子顶嘴！就是后羿也不敢这样对我！气杀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心脏病，受不了刺激吗？”
我无地自容道：“姐姐，我不是有意的！我自小就有斗嘴嚼舌，争强好胜的毛病。刚才这拗脾气犯了，冲撞了姐姐，万望姐姐莫往心里去！好好将息凤体！”
嫦娥道：“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一甩头，把脸别过里面去。
正不知所措，外面传来了狗叫声，人语嘈杂声。我推开窗户舒着脖子看，只见一群人，头戴着钢盔，领着一只其大如牛的狗，气势汹汹的朝广寒宫里来。我心里一惊，叫道：“啊呀！不好！拆迁队来了！”
嫦娥簌的立起身子来，骂道：“拆迁队来，怕他们怎的！”穿了鞋子，奔到窗口，对着下面拆迁的人骂。
里面一人道：“噫！怎么这钉子户改做旅馆了？什么时候住进来一个小娘子！吴刚，我们三番五次与你说，这是政府征用土地，你须理解。将来这里建了一所国子监宿舍，也是利国利民，流芳百世的好事儿，你怎么就一个酱瓜脑袋不开窍呢！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自私自利。倘若每人都似你吴刚一般，只念着自己眼前的利益，那么久而久之，国将不国了！我们好心好意劝你，你怎么倒变本加厉，把这广寒宫改作旅社了呢！”
嫦娥道：“你说是政府征用，可有执照？”
那人道：“这里可不就是执照！”在怀里就掏出一张纸来，那么远距离，也看不清写着什么。
嫦娥道：“你们说，这里将来要建什么？”
一人道：“要建国子监宿舍！”
一人道：“要建商品房！”
嫦娥往下面啐了一口唾沫，好似龙王打了个大喷嚏，溅了他们一身的水，骂道：“骗人哩！却骗不了我嫦娥！就知道你们打着国子监宿舍的幌子，实际上却建商品房！要是建商品房，就给我们两倍的价钱！否则，不卖，也不许拆！”
一人问道：“兀那楼上的女娘，你是吴刚什么人？好泼辣的一张嘴！”
我帮答道：“她是我媳妇的哥哥的媳妇的表哥的孩子。”
那几个人就在楼下掰着手指算了老半天，还是懵懵懂懂，一个拿着笔管的问：“你算出来了吗？她到底是吴刚什么人？”一个拿着稿纸的说道：“我又混了！”一个道：“早知道我带算盘来了！”一个道：“吴刚究竟有几个媳妇？”一个道：“罢了！罢了！也不管她是吴刚什么人了！——我问你们，到底今天给不给拆房子？”
嫦娥道：“要拆，拆你们家去！”
那人气急败坏：“好啊！给脸不要脸！今天你们给拆也得拆，不给拆也得拆！到时候做起来，把狗放出去，你们可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
嫦娥道：“我告你们去！”
那人道：“你告吧！就是告到京里我也不惧！我们的头头可是京里的一个大官儿！”
嫦娥道：“你要放狗，我自焚给你们看！”
那人笑道：“你就烧吧！烧成了灰，我们大不了多给吴刚些抚慰金！来啊，放天狗！”
只见那牵狗儿的一窝儿一窝儿的放出长线，那天狗走近来，就张开血盆大口，眼见得整个广寒宫都被它吞在了肚里。我待要用弹弓去打它的上颚，嫦娥哭道：
“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弟子孩儿！要是那天狗敢咬碎广寒宫一草一木，我那老相好天蓬元帅可放过你们哩！”
他们立即将天狗扯住，问道：“小娘子，你刚才说什么？”
嫦娥道：“我说，要是你们让那亡人咬碎广寒宫一草一木，我那老相好天蓬元帅饶不得你们！”
他们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就认得天蓬元帅？你说的无半句虚言？”
嫦娥鄙夷道：“怎么不认得！那老色鬼每日来我这里抛媚眼，献殷勤，说要娶我回去做个小老婆！是我不肯罢了！小三的名头可不是那么好听！”
我心里也着实吃惊非小。这嫦娥什么时候勾搭上天蓬元帅了？这红杏出墙，可真是防不胜防！
他们自己商议道：“她说的敢情是真的！怪不得天蓬元帅家里老婆和他闹分居！原来狐狸精在这里了！天蓬元帅是咱们头头的上司，官儿比咱们的头头不知要大多少倍哩！他要追究下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如适可而止，做个顺水人情，今天先到这，回去再与头头计较。”他们就恭恭敬敬，拉下脸，满面堆笑道：“原来是二奶奶！失敬！失敬！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有眼不识二奶！刚才若有冒犯处，希望二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咱这一回！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千万告诉一声！我们先撤了，二奶奶您保重！——你呀，赶紧将狗扯回去！”
牵狗儿的说道：“扯不动呀，它想是饿了要吃东西哩！”
“噫，那里不是一泡屎吗！你牵它过去吃着！”
（说明：关于乌鸦的炸酱面是从鲁迅先生《故事新编》《奔月》里借来的；郭足臭豆腐，其实就是国足臭豆腐，国足输给伊拉克，有人就以此为卖点，打出个牌子“国足臭豆腐”，据说销路不错；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是从《唐语林》里看来的，原文是“王维有诗名，然好取人文章佳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僧惠静《英华集》中诗也。‘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李嘉佑诗也。”；里面的《猪肉颂》是就是苏轼的《猪肉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