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昙.内心是梦里的昙花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5-06 08:02:18 字数:4114
无常生命在浩大时间里存在,悲欢离合好似被命运之后的无形手掌推动,注定好了的离别,不需要做出任何预测,预测是内心恐惧的感应。
祖母过世的那一年,她与父母在老房子里做饭,昏暗厨房里,只有屋顶上的亮瓦透过几束稀薄日光。堆放柴草的墙壁上因为泥土流失露出巨大凹槽,是夏日里暴雨冲刷过的痕迹。用来切菜的木板上有祖母素日里摆放的玻璃罐子,盛放白糖、豆瓣、炒面、还有被炸熟的糯米圆子,它们被摆放在菜板角落里。这些罐子,带着祖母特有的气质,从来没有走出她的内心。
她去屋外的柴堆旁,发现干柴上有祖母晾晒的蓝白色手套,上面破损多处,但被洗净挂在捆扎好的柴堆上。那是她在读高中的时候,寒冷冬天,路过街道旁的小地摊,看到一双可以使手指活动的手套。仅仅用五元钱买下,后来祖母说这双手套适合活动,她很喜欢。
在她还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时候,就喜欢给祖母买手套和袜子之类的物品,这在她的承担范围之内,试图对爱做出简单回报和小小努力。那时候惟愿时日长久,就这样一次一次买下去,哪怕她永远是未长大的孩子,她永远是一个人居住的孤寡老人,她们相互热爱,平静生活。
她看到这个和她一起生活过的老人留下的物质见证,它们把她与祖母紧密联系在一起,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改变不过是自我欺骗的幻想,那些被倒入河流之中的衣物,它们不会消散。它们以更深刻的记忆存在于身体的骨血之中。
那一年,屋里的物品被大量清扫,时光中留下来琐碎的零件,每一个都能成为线索去追寻。木窗里透过的冬日阳光里夹杂微弱灰尘,微小颗粒在细细光影里飞舞,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大木床里的棉被和稻草被掏空,如同一具被掏空的干枯尸体,形同虚设。它已经再无用处,承受不起任何人的重量的大木床,无人再去经营管理和打扫。
除夕夜里,天空中绽放热闹烟花,冲天的刺耳声应接不暇,还有如同雷声一般的鞭炮声,响彻整个深夜。人们对新的时间做出迎接,是这样喜庆吵闹的烟火气息,浓烈生活鞭策人继续前行,做出总结,是为了更好的开始。我们都在不断地开始,却好像随时可以终结一样。
她说,祖母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死去,世俗在慢慢长大,岁月在现世里还是这样静好,充满声声欢颜。有谁会在这样的夜里如此执着于往事,执着于她的离去。我注定是一个情感不够坚毅的人,脆弱和敏感。最后,我是被自己奴役的信徒,不知去向。
她感到心里升腾起来的空虚寂寞,如同这漫天烟火过后留下的冷清寒冷。云昙,这世上所有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你曾经拥有过祖母的慈爱,终究有一天,上帝会收回它。你现在是在为曾经的欢愉付出代价,这是时光所存在的价值,你的心有多痛,有多眷恋,你的惩罚就有多重。
她曾经为了和祖母堵赌气,一个人跑出家门,那时候她十二岁,一个人蹲在养牲口的草棚下。大雨从早上下到中午,宣泄而又急躁,那时候她看着从屋檐上成汩留下的雨水,伸手接住它们,沉重地击打在手指上。她与祖母仿佛被雨水隔绝成为世界上相互独立的人,没有靠近和粘着,没有依傍,整个世界,只剩下滂沱大雨的声响。直到祖母撑着伞来找到她,她依旧执拗不肯和祖母讲话,就这样在大雨中相互僵持,达到不可理解的地步,不愿意放下自己坚硬的心性。
如果有一天,我们珍惜和深爱的人从身边离开,我们是否会为自己曾经给过的伤害感到羞愧和悔恨?我们的堕落和黑暗,一次又一次伤及到她们,这是我们明知会留下的遗憾,却又是注定要做出的伤害。这世上的任何一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不过都是相爱相伤罢了。相爱是因为退避孤独,相伤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那一份孤独,坚持自己那一份幻觉。我们是这样矛盾的人。
当鞭炮声在无边夜色中退去声响,她心里的颓唐如同倒塌的古老石桥。一只野兽从梦中惊醒,开始觅食。万籁俱寂,灯火明灭,村庄里只剩下清凉夜风刮过竹林的声音,世界在热闹之后的沉寂,如此鲜明的对照,喧闹如同浪潮一样,在天光将亮之时涌向远处,遥不可及。她感到自己正搭上一条沉入海底的巨大航船,生命在黑暗里下坠,几近消弭。只剩下起伏的呼吸声,她抬头看无边夜色,发现已经泪流满面。独自在心里与觅食的野兽做斗争,如同生死的较量,而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挣扎的目的何在,是生还是死,她到底倾向于哪一边。呵,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问题,她要如何才能回答自己,还是一直都不能回答,那是注定没有结局、没有后路的铜墙铁壁,她只有用自身的沉沦做为代价去认知、感触,获得痛苦、迷茫、堕落、敏感、脆弱、分裂,获得它们,让它们在身体里随血液逆行,忍受刀剑相接击打出的电光火石,看到锐利光亮之处,继续深入。如此反复,对痛苦持有贪恋之心,要一探究竟,要头破血流,要血肉横分,要快意,要刺激,要伤害。如果没有足够彻底的探入内心,发掘出黑暗所在的根源,那么所有寂静欢愉不过是充满幻象的虚假之物,她如果没有真正遵从过内心意愿,那才是最大的失败。
一个人面对繁华的落幕,生命的真实境地是如此寂静。失去是一场清空和处理。
空荡高大的土墙房子内,依旧陈列过往岁月里的衣柜、木桌,旧式家具是母亲二十岁时的陪嫁物品,连同床铺和办公桌,都用淡红色油漆刷过,有大红双喜字铺陈在桌面上,因时光流逝,桌上摆放各式物品和刚刚煮好的饭食,有所磨损和剥落。这所在夏日里被滂沱大雨冲刷过的老屋,墙体上泥土剥落严重,摇摇欲坠,它的内核接近腐朽,如同一颗正在极具膨胀的星球,随时可以发生爆炸。
直到后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记得一件事,对所有事情的纪念里,已经没有任何目的,一切不过是面对面目全非的生活境地。不断地重演和修复,她看破这些质地,整个人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波逐流。世界这么大,去到哪里还不是一样独自面对沉重生命内核。在这一点上,所有共同度过时光里的融合又何尝不仅仅只是尘世之中路人的擦肩而过,我们清醒得一塌糊涂,清醒到感受到每一口呼出的气体所引起空气的丝丝颤动,是这样稀薄和微弱的自我触觉,人的存在何其渺小,而那些所谓伟大又该如何去超越边界,又或者说这边界之外不过也是一片荒芜,如同从童年过渡到成年,忽略青春时期的懵懂封闭,成年是一种仪式,看到荒芜和夜色的仪式。它的意义在于接受,强迫地接受,为了自我存在去接受那些充满虚无感的外壳,在这一点上,成长确实是苦痛的,它意味着丢弃不能真实拥有的天真,选择继续天真的人,必然会被这秩序和形式的变幻付出代价。
勇气是内心有所叛逆的人持有的倔强,与世界逆流而上。
春节没有在老屋里度过,跟随父母一起走亲访友,游荡在节日虚假的浓厚气氛里,和亲戚围坐在火炉旁嗑瓜子和闲聊,她并无过多言语,从来都是不善言谈的人。她只对他们笑,笑代表一切想要表达的语言。他们经常讨论起这个女孩的时候,不会有过多话语讨论她,因为她安静,沉默,未曾进入他们的生活质地。因此,她与他们相处波澜不惊,自己的内心自成一番天地。
她早已经厌倦了每逢春节时期跟随父母走家串户,节日里只剩下一片颓靡的吃煮气息。不喜欢在亲戚家里度过黑夜,那些黑夜因为早年寄宿,仿佛在有生之年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多。留守在亲戚家里的时候,如同面对陌生人的房间,无数扇被开启的房门,如同上了一把隐形锁链,没有钥匙可以打开。在别人家里不敢乱说一句话,需要帮助他们不停干活,夏日里要洗衣做饭,帮助他们照顾小孩,空闲时间还要去山上的农田里收割小麦,读五年级的她,瘦弱身躯承受几十斤的重量,下山的时候背部佝偻,步伐踉跄。她在劳作的时候只做一件与此无关的事,她唱歌,唱歌穿过那些艰辛路途,那时候有风穿过竹林和松柏之间,只有她独自一人,穿着花色棉布鞋走路下山,路边树枝哗哗掠过肌肤,在行进中与自然接触,触摸到树木汁液芳香。歌声穿过整条曲折小路,很快消失,遗忘一切,年少时候的她,竭尽一切想要让自己快乐,执意认为快乐是简单的事,坚持一下或者变化一下就能快乐,就算不快乐也要微笑。直到后来发现这些所做出的挣扎,想要获得的快乐,它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应该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只是人的一生中自然的时候太过稀少,而时光又是这样短促,短促到连珍惜都不够。所以如今的云昙,不过是一个背负命运洪流里断壁残垣的缺失残骸,身不由己,仅仅只剩下微笑,在面对熟悉和陌生的时刻,微笑保护人的伤痛。
她说,我渴望得到他们的关怀和爱,渴望拥有很多扎实的人际关系,渴望在他们之间扎根生长。但我的心里有不可开启的一扇房门,没有钥匙可以打开,就算被轻易开启,也会被自我的羞耻关闭,我一直在封闭黑暗的屋子里疗伤,只是这伤不会痊愈,它的存在如同血液一样自然流淌。我成为它的奴隶,心甘情愿被它折磨,我无力逃脱,只是因为我还不能控制它,因为我还不够强大。
她曾经在漆黑夜里独自对自己说话,如同一株生长在苍凉寂静月光之下的昙花,月亮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一直从头顶穿越,没有消失。白色花瓣在夜间绽放,华美瞬间,又如同脱光衣服的女子赤脚行走在花丛中,浓密长发从背脊上倾泻下来,月光透过乌云撒在赤裸身子上,发出淡淡光泽。女子赤脚走过花瓣剥落的羊肠小径,清凉夜风穿过各类植物,散发出植物特有的辛辣气味。白色昙花不停开放,剥落,还有蕨类植物茂密生长,麋鹿隐藏在灌木丛里,高贵的犄角扫过长满孢子体的叶面,眼睛发出清澈光亮,如同地底冒出的甘泉,清洁明亮的眼眸在夜里徘徊游荡。植物枝叶掠过丰实小腿,与皮肤轻微摩擦,脚底泥土湿气丰盈。女子蹲下身来抚摸麋鹿的犄角,长发散落于昙花中心。
她仿佛感念到自己不属于这个世间,在内心的丰实土壤上开出一片洁白昙花,迎着月光开放,是梦里的昙花。
在亲戚朋友间,穿各式花样衣物的小孩不停吵闹。他们在路边放鞭炮、烟火、孔明灯,还有各种鱼龙混杂的吵闹音乐,执着喜欢过年带来的喜庆气氛是以吵闹为主题度过的形式。其间缺少寂静清欢,她的内心一片茫然,不愿意参与其中,亦没有兴趣参与。
他们对她发出邀请,要她一起与他们做同一件事情,在饭桌上高谈阔论,大声说话。她一个人坐在母亲身边默默吃饭,不发一言。很多成年男子喝酒无度,经常独自一人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说话的时候趾高气昂,无止无休,仿佛这是一种懈怠与放松,是一种挥霍。新年,它已经不是童年里的清幽笛子吹出的美妙赞歌,所有消失的是要以现世沉重代价作为偿还,消失即意味着前进的步伐加快,匆忙掠过,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