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芳.离去是我们两相遗忘的方式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4-29 08:41:15 字数:4505
办丧事依旧按照算命先生算好的日子,出丧定在腊月二十六日清晨六点左右。二十五日是酒席,邻居客人都聚集在搭建好的帐篷下吃酒,食物招待丰盛饱满,还有酒水饮料。露天坝子只有头顶五彩篷布作为遮挡,院子里设有几处取暖的炭火,巨大煤炭放置在被废弃的铁锅里燃烧,跳动火苗冒出刺鼻难闻的烟火气味。
整个场面进行顺利妥当,二伯家里的妻子和孩子站在灵堂旁边唱欢愉歌曲,眉眼中似无悲伤情感透露。他们说给老人办的是喜丧,她的死归于自然之道,她会归于尘土,不需要眼泪和伤悲来渲染场面。
她在沸腾嘈杂人群中保持微笑,她对莲芳的情感,在老人逝去之后的几日里都无法得到缓解,但从不向外人表露。因为她懂得只有她知道思念的沉重,她为这份思念在心里留出空白纯洁之地,默默守候,这是她对待一个人忠贞的方式,将她隐藏在血液深处,不向外界发出声音,只是在漫长黑夜里一个人默默哭泣。
她们说,这个女孩从头到尾都未曾伤心哭泣,她的祖母在生前如此疼爱她,奶奶疼孙女是没有好结果的,她并不为此所感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面对聚集在一起说话的成年女子,说不出一句话语,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她并不认为盛大言语可以表达内心真实情感,更热衷于写的方式,从上初中时,一直写作记录,生活有时太过迅疾,毫无防备,它应该得到记录方式,得以伸展延伸。这是对自我的补充,也是她热爱的方式。
她不是有过多言语的女子,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沉默寡言,喜欢自省思索。十八岁的云昙,喜欢阅读安妮宝贝的作品,她的小说和散文都具有透明质地,她早年的作品过于阴郁,但那是穿越痛苦必须要经过的途径。反复阅读这个七零后作家的作品,从来没有逃避,她看到真实的自己。
真实意味着穿破一切表象,看到内核,许多令人刻意回避的东西,一一被掩盖,她却如此清醒看到冷暖交织。心里对冷有执着穿破看透的心意,不肯妥协。
屋子里的木门和窗户被打开,冬日阳光稀薄,屋内隐约光线浮动辗转。那张大木床上,盛放过她和祖母共有年华的日日夜夜。现在已经空无一物,有大朵粉红牡丹的床单、用棉褂做成的枕头、还有莲芳成排摆放在里面的衣物,所有事物都随她的离开而离开这张床。她的衣物被堆放在地上,一部分需要在出丧的那天埋进坟前的土壤里,那是渡过生死河流要背在背上的衣物,多了就会背不动。另一部分要用宽大背篓背到村里一处专门放置死人衣物的山坡上,并非放置,只是随意丢弃罢了。
对于已经不存在的人,失去灵魂注入肉体的生命力,将逐渐被推向山高林密的森林,无人问津。而人事将一直前进,潮流、国度、风情,一个人的离去只是海面上的一粒沙子被风吹向远处,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前进在于不断丢弃腐朽与陈旧,而陈旧了的将一直陈旧,作为秘密被掩埋,如同沉入海底的轮船,和失去踪迹的候鸟。人最终的意义是人事两相遗忘。
母亲在屋内挑选祖母的遗物,全部都是陈旧棉布衣衫,那种带有中性沉稳气质的碎花棉布,利用手工缝纫机做成的斜襟盘扣式衣物。安静内敛,散乱放置在屋内那张大床旁边。仔细翻找,里面还有云昙小时候穿过的那件红色圆领衣衫,这是祖母一直放在室内的物品,它是时光流转最明显的象征,是莲芳对她的留念之心。她对祖母寄予自己保持童心的希望达成一致认可,她是和祖母站在同一迂回盘绕路线上的人,相互孤单,相互温暖。一旦离开,就如同一座连体山脉遭遇地壳剧烈运动后的分裂,莲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透过祖母,她看到自己。
在残留下来的衣物中,还有她幼年时候参加文艺演出活动的粉色长裙,那次跳舞完成之后,裙子被她剪成两半截。那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更为喜爱半身裙子,就独自在屋内动用剪刀,把裙子从腰部剪断,留下部褶皱成荷叶花边的吊坠。穿上它,夏日傍晚在开满紫茉莉的庭院里独自转圈,然后蹲坐在泥巴土地上,土粒留在裙子上打上污渍。却仍旧执着于不停转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转圈,难道世界会因此颠倒,成为多极分化的产品,泄露出真实内核。
内心世界如同被倾荡的半壶冰水,随着身子在原地不停打转,有时候,仿佛失去整个世界一般,如同生长在极地的生物,自我中心,拥有独自内核构成自我。
母亲把散乱衣物叠放整齐,装入背篓里,背到荒废的园子里放置,因为忙于丧事,衣服一直堆放在那里。她看到她的小红衣裳,还有幼年时候穿过的其它衣物,这些都被收集在内,原来曾经所经过的时间,美好天真的幼年时代,它如此真实丰富的存在过,她为这些衣物的出现感到兴奋。心灵如同回到童年,缓慢而悠长的夏日时光,一天时间仿佛胜过一年,它是那样实在,真真切切的体味到外界带来的刺激。童年,是一个人对认识所做出的自我反应,它发自内心世界的独一无二,纯洁干净。
如果我们生活过的轨迹到头来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往事被丢弃,时间将记忆涂上厚厚油膏,最终失去它的内核。那么我们所坚持和固有的核心,它们存在的意义何在,它们不过是在不断走向灭亡。所有被创造出来的、被更新过了的,世界由荒芜变成繁荣,有一天依旧回归到荒芜,时间仿佛没有起点与终点,随时出发,却一直未曾停止。所以,云昙,这过程何其重要,你要不断经历与获得,它才是生命中的凸点,它的光亮如同拱形桥梁的顶部,不可取代。
她对过往如此执着,她爱着的祖母,她怜爱的幼年时光,如同消失在夏日雨后的彩虹。短暂幻灭的童年,她再也回不去那段五彩斑斓的时光,她已经是成年女子,有一颗苍老之心的年轻女子。
腊月二十五日那晚,来自各个村庄的人群,坐在篷布下吃酒。一顿丰盛的招待酒,是生活的丰腴繁美,饭桌上有不曾相识的人聊天,说话声音此起彼伏,生活依旧被世俗欢声笑语填满。
她蹲在棺材下的长明灯前,外界喧嚣被门帘隔绝在外。她顿时感到内心空荡,如同失去并肩作战的伙伴独自爬行在冰雪极地,雪白光亮照亮眼前,却看不清任何事物。她需要祖母,需要恩慈一般的爱,莲芳是她对抗这个世界和时间的同伴。
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与之相爱,却不一定能够时刻相爱和清醒相爱,有的人不过因为爱的名义去爱,这爱循规蹈矩,归结于形式感的终结。她要的只是同伴,如同一起穿越危险地区的同伴。从小便执着于这样坦诚的时刻,喜欢经过刺激之后感到的相互依存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不会感到寂寞,在那个时候与各自融为一体。可是那么多人有各自认真的生活,现实将我们划分的如此清晰,许多人,注定没有道路可以连接。
云昙,她不会被记住,我们能记得的只是记忆的突兀点,她成为你的血液,流动在身体里,她的存在不需要时间的提醒。她自然而然,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如果说她未曾消失,那便是她活进了你的宿命里。这世间,能够进入我们宿命的人,又有几人?
这是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把自己困顿在禁锢牢笼里没有出口,千方百计、横冲直撞,以堕落无为、反复思省、作茧自缚,自取精神上的烦恼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却未曾获得真正救赎。
或者说,一旦我们无所依赖,失去凭靠,就意味着失去救赎。一个人漫步在漫漫长夜,孤独的重量从未减弱,接受它并且消化和对抗它,如同与恶魔作战。单刀直入,血肉横飞,不惜一切代价。她告诉自己,必须要有所收获,人生太过短暂,几十年光景,要抓紧时间做一切喜爱之事,只是心一直在路上,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是一种无奈,失去自由意味着有所束缚,束缚构成我们在世间的位置,这位置在她的心里已经变得模棱两可,但依旧不肯轻易放下,如此两面相互牵扯,她一直没有获得证明。
她不愿意收集起童年时代的衣物,哪怕是对祖母的怀念。她也没有祖母的照片,老人脸上的褶皱纹路在脑海里错乱排列,祖母的样子会越来越模糊。这是相片和纪念物所不能抵抗的,她不愿意做这没有实际用处的自我安慰,因为伤口过于深刻,一切抚慰不过是形式过场。长久坚持疼痛的幻觉,如同体内血液的流动,使情绪得到释放。唯一能够减轻痛苦的是时间,只要心里不再执着,时间会淡化过往,日子也会容易度过。
她必须重新出发,打包历史,结束天真美好的幼年幻境。停滞让人无所事是、内心抱怨、恐惧、软弱、挣扎,时光却从指尖一一流走,如果行走是一场比赛,她的心早已到达终点,只是需要行动获取证明。此刻,不过是需要给行动找一个理由,或者说目的,而她的目的就是消耗光阴,把时间粉碎,踩在脚下,而不是漂浮在不定空气之中四处游散。她需要镇定、安静、沉稳,来自内心深处的力量,迸发出内敛深沉质地,认真做事,跟随时间和心的引领,获得一席之地,使自我和时间相得益彰。如同修行一般的生活,如果她不能运转自如,就只能说明她尚未获得实践,实践带给人充实,打发空虚。我们最终要知道的不过就是要以何种方式去度过时间而已,它真的是如此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
一个尚未获得实践意义的人,内心是煎熬与苦痛的,所以她决定清楚一切过往,继续前行。
葬礼顺利进行,祖母的棺材在农历腊月二十六日入土。冬天的清晨,她走在队伍最前面,左手拿冥币,右手拿用细竹条挑起的白色纸带,阴阳先生在白纸上写字,歪歪曲曲,无法辨认。小路前方有黄色灯盏照亮道路,田埂狭小,天色漆黑,灯光在雾气中显得更为朦胧,她边走边扔纸钱,白色纸张飘落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他们说这是老人在黄泉路上的茶水钱,黄泉路上道路艰辛,需要中途停歇,休息整顿,她就努力把手里的纸钱往地上扔,她愿意相信这样神秘清冷的仪式,也许在这其中有所归属。
村里的中年男人在坟地里挖好坟墓,只等棺材入土,剩下掩埋和砌坟头的工作。她看到祖母进入泥土之中,如同与她隔绝成为两个世界上的人,泥土随着锄头一锄一锄覆盖整个棺材,她明白,莲芳已经脱离苦痛,登上彼岸,那里还有如火如荼的曼珠沙华,花开时无叶,叶生时无花,如此分明界限,两端的对望,今生已经越来越远。她自问,我们到头来,能够拥有的不过是她这自我沉迷着的记忆,充满幻想,并且一直坚持。
在坟墓前行跪拜礼,告别她,将年幼时候的红色衣服倒入河流之中,从此漂泊流浪,远方是一片汪洋大海,繁华几近荒凉,使人慌乱,措手不及。河流之下是一段植物繁茂的山谷,松柏生长旺盛,仿佛得到更为充沛的雨水,潮湿苔藓覆盖巨大磐石,夏日里生长野生菌类、百合、蓝色鸢尾。她幼年时候迷恋的一片山谷,有许多不知名的动植物生长其间,五岁那年,邻居家的小女孩因为吃了冰冷饭菜而离奇去世,一个叫欢的女孩,是她的忠实玩伴,她们时常坐在门槛上看彼此的眼睛,讨论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多想一夜之间就能长大。年少时候的种种设想,如同曼妙星空上的花朵,是纯白栀子散发出的纯洁浓烈芬芳,硕大真实,回忆如同潮水,此消彼长。
她们经常在夏日清晨爬上山坡采摘新生百合,把它握在手中,视若珍宝。欢告诉她不要独自一人来到这幽深山谷,里面埋葬的是过世的孩童,他们没有墓碑,仅仅用一件破旧草席将尸体包裹,随地挖出一处坑洞,掩埋下来。他们在人世的旅途注定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他们都会变成有翅膀的天使,飞回自己的王国。
欢去世后依旧被掩埋在山谷中,她知道后并未哭泣,幼年时候不明白死亡带给人类的是什么,是失望、留念、还是自我感到的无常宿命?只明白欢已经不在,她们之间的情感还未得到建立的可能性,那时候的她,是灵性尚未开启的女童,内心充满好奇与期待的女童,还未感受到世界荒凉的女童,她的心,丰盛而饱满,没有怨言,只有纯粹快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