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开完电话会议后的第二天晚上，双山大队临时召开了一次支部班子会议。在召开会议之前的当天上午，大队书记梁增宽与副书记秦忆军俩人因“上水”的问题产生了一些意见和分歧，而问题的焦点在于是否应该脱离实际地盲从会议所传达的上级指示精神。在书记梁增宽看来：公社主管农业的黄允泰主任应该深入基层，做一次全面、认真、细致的调研之后再做决断，而不应该凭着主观臆断实施“一刀切”的政策，或是完全不切合实际地去贯彻、落实农业学大寨的方针和政策；如果硬要盲目跟风，不顾及各个生产队所处的地理环境的话，将会对农业生产造成一定的影响。到那时，损失的可是农民自己，而不是他黄允泰。
　　秦忆军则完全不同意梁增宽的这一看法，甚至措辞尖锐地予以批评：“老梁啊！说句不中听的话，作为双山大队的第一把手，你应该毫无条件地服从和执行上级下达的任何一项指示精神，而不应该以消极的态度或是找出各种理由来阻碍方针政策的贯彻和落实。说一千道一万，这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是毛主席提出来的，也是当前农业生产的行动指南，既不能轻视、更不能含糊。我们作为一名党员，就必须起到党员应有的模范带头作用，引领广大群众去……”没等秦忆军把话说完，梁增宽就拍了桌子说：“秦忆军！你少在这里给我上纲上线，你也用不着往我头上乱扣帽子！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正因为我梁增宽是一名党员，又是大队书记，所以，我才以我的人格和党性原则去认真做好本职工作，而不是违背这个原则领着群众瞎起哄。眼下，春播在即，时令不等人，因此，目前我们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把春播生产前的准备工作认真做好，而不应该片面理解和错误地执行上级下达的工作指令……”话没等说完，梁增宽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秦忆军刚要张口反驳梁增宽的观点，见梁增宽低着头一个劲地咳嗽，便拿起桌上那只破旧的军用茶缸给梁增宽倒了半杯温开水，递给了梁增宽。茶缸的主人是梁增宽，它伴随着主人梁增宽从部队来到了这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
　　不多会儿，会议室里的咳嗽声渐渐止住了。不过，两个人也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秦忆军首先打破眼前的尴尬局面。他望着怒气依旧显现在脸上的梁增宽说：“老梁啊！其实，我也只是怕你在‘上水’的问题上犯右倾主义错误，所以才这么说。你想想看，这传达‘上水’会议精神的是书记唐兴业；落实会议具体内容的是黄允泰主任。一个是公社一把手，一个是公社农业办主任，你说，他俩哪个人的官职不比咱俩大？相比之下，咱俩连个芝麻官都配不上，充其量就是给人家提鞋的。这鞋子提好了还行，若是提得让领导感觉得不舒服，指不定人家还会踹上咱们一脚呢！”
　　梁增宽轻蔑地望了秦忆军一眼说：“我看你这是树叶掉下来怕砸了脑袋……算啦！我不想再跟你纠缠这个话题了。这样，今晚召开一次支部班子会议，让大家重新讨论一下关于‘上水’的事情。”
　　见梁增宽的态度依旧强硬，秦忆军也只好顺坡下驴，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的大队副书记，他的心思是很少有人能够揣摩得透，不过，这个处事谨小慎微又工于心计的大队副书记，却能够轻松地揣摩透别人的心思。他装作十分赞同地对梁增宽说：“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统一一下大家的意见和观点，有利于开展后面的工作。”秦忆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转移了话题说：“据我这几天的初步了解和掌握的情况来看，咱们大队的知青对于此次的‘上水’热情很高，尤其是丁家堡青年点的于得水，光是‘请战书’就写了好几份，我看他日后定会是个好苗子，我们不妨重点培养一下他，并在知青当中树立这样的一个先进典型。”说完，秦忆军用一种征询的目光望着身旁若有所思的梁增宽。
　　梁增宽沉吟了片刻之后说：“光凭热情说明不了什么，能否坚持下来才是关键。”
　　秦忆军被梁增宽的这番话给刺激的很不舒服，便推说塔寺村那边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转身离开了大队会议室。
　　望着秦忆军匆匆离去的背影，梁增宽长叹了一口气。他开始卷起一支纸烟，慢吞吞地吸着。很快，白色的烟雾和呛人的旱烟味道随之在屋子里弥漫开去，与此同时，破旧的会议室里又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此时此刻，设在大队部院内的“五小工业”开始了新一天的生产。作为双山大队唯一的经济支柱产业，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前开拓和发展。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未来的发展趋势肯定会越来越好，经济效益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大幅度增长……
　　不久，车间里面便传出一阵阵机械的运转声以及车床、刨床所发出的切削声。靠近车间西面的院墙边，横卧着一架破旧的南京嘎斯车车体，没有轮胎，也没有驾驶室，这架破旧不堪的车体是厂长邵德全从县里的一家汽修厂那边倒腾过来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和储备于头脑当中的汽车修理技术，让这架被弃如敝屣的破旧车体重新焕发出新一轮的活力。他准备马上修复一台公社农机站淘汰下来的六十马力发动机，把它组装在这架车体上；再按照自己的设计，制作一个比较完美的车厢和驾驶室；至于汽车电路以及其他部分的组装和改造过程，对他来说，更是不在话下，甚至有些零配件完全可以由他自己来制作完成。
　　当然，在这架破旧的车体真正得以涅槃重生之前，他邵德全从来没有组装或是修理过任何一类的汽车，所有关于汽车方面的信息全部来自那本已经快要翻烂了的《机动车安装维修手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满足他的那颗埋藏很久的好奇心而已。或许是生性使然，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而那本《机动车安装维修手册》让他足足啃了一年多的时间，同时，也消化在了他睿智的大脑之中。后来，在双山大队，不！应该说是在整个棋盘山公社，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邵德全这个名字。大约半年之后，当这架破旧的南京嘎斯车车体经过邵德全神奇的双手重新塑造，并开始恣意行驶在乡间土路上时，他原有的名字已然被更大气、更牛哄哄的称谓所取代。自此，一个可以跟公社一把手唐兴业相提并论的名字诞生了——他叫邵能人，而且，这个名字一直伴随着他步入人生的最后时刻……
　　
　　夜色刚刚降临时，街面上的人就已经渐渐稀少了起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都在这个时候团聚在各自的家中。或刚刚开火做饭，或是已经开始端起饭碗吃饭了。总之，农村生活似乎总是摆脱不了波澜不惊的单调与乏味，千百年来也不曾有过沧海桑田般的变化，而这样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原本就是上苍所赐予给他们的。他们只能默默承受、无怨无悔地看着老天爷的脸色、汗摔八瓣地在田里刨食吃；他们不能抱怨，更不能抗争，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晚饭过后，双山大队的支部成员们开始陆续走出家门，朝着大队部那间烟熏火燎的破旧屋子汇集而去。
　　大队书记梁增宽刚扔下饭碗就匆匆来到了大队部会议室。
　　这个时候，大队部院内的“五小工业”仍然不断传来一阵阵车床切削物件时发出的尖鸣声。梁增宽在会议室门前停住了脚步，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在车间里忙活呢？寻思了片刻之后，便背着手朝车间走去。
　　此时的车间里，场长邵德全正躬身站在一台仪表床旁，全神贯注地制作几个汽车零配件，却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自己身旁的书记梁增宽。过了一会儿，见邵德全停止操作时，梁增宽故意咳嗽了一声，邵德全这才发现身旁的梁增宽。
　　“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下班回家？”梁增宽关切地问。
　　邵德全一边用抹布擦拭手上的油污，一边“嘿嘿”地笑着说：“这不，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呢！”
　　梁增宽望着邵德全那张略显倦意的脸，忽然问出一句连邵德全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德全啊，你对‘上水’这件事情怎么看？”梁增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邵德全顿觉错愕，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梁增宽见状便“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积郁心中的那些因工作而产生的不愉快也随着朗朗的笑声消失殆尽了。
　　此刻，邵德全也已然反应过来，便不好意思地说：“俺是门外汉，不懂‘上水’这种事情。不过，容俺胡说一句：按照咱们双山大队的整个大田分布情况来看，完全没有必要重新规划和修整。如果是碍于其它、或受此制约，非得照章行事不可，那就着眼于水利建设这一块，这样一来，既符合了‘上水’的总体方针，又顺应了当下不可违抗的大好形势；至于垦荒修梯田，我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听完邵德全这一席话，梁增宽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猛然在邵德全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能人就是能人，不是想吹就能吹出来的！”
　　
　　当梁增宽来到会议室，点亮灯光的那一刻，他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幅春播生产和农田水利建设的规划蓝图。
　　晚上六点多一点的时候，双山大队的几个支部委员陆续来到了会议室。在会议开始之前，呛人的旱烟味道就已经充斥了整个屋子，一股股白色的烟雾在暗淡的灯光周围幻影般地缭绕、飘散。接着，便是不断的咳嗽声和吐痰声。
　　梁增宽咳了咳嗓子，用目光扫了一下与会的几个班子成员，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今天上午，我跟秦副书记探讨并研究了一下如何贯彻落实‘上水’的事情，但是，意见却不统一，所以，今晚把大家召集过来，开一个民主会议。咱们不搞一言堂，既不打棍子、也不戴高帽，大家畅所欲言，都谈一谈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同时，梁增宽也顺便谈了一下自己对于此事的一些想法。说完，他将目光转向秦忆军。接着又用期待的口吻说：“大家谁先发言？”
　　一时间，会议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状态。过了好一阵子，秦忆军首先打破僵局，将上午他和书记梁增宽的谈话内容重又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之后，便坐在一旁不吭声了。接着，其他几名支部委员也都先后做了象征性的发言，不过，最后大家还是倾向于书记梁增宽的想法和建议。
　　会议接近尾声时，梁增宽作了总结性发言：“既然大家的意见已经初步得到统一，思想也基本达到了共识，那么，剩下来的工作就需要大家抓紧时间着手去做了。另外，知青工作也是当前工作的重点之一，绝不能忽视。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跟大家沟通一下，为了更好地调动和发挥知识青年的积极性，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农业生产当中，所属生产队领导，尽量能够利用有限的、尚未开垦的荒地，来作为知识青年学习大寨的练兵基地，以此锻炼一下他们的体能和对于土地的认知。当然，这必须要由政治思想过硬、农业生产技术过硬的同志来正确引领和指导。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尝试一下大寨的经验，小规模地进行梯田式的土地开发——丁家堡生产队的荒岗子就可以做一个试验点嘛！还有汤屯、塔寺村的几个小块坡地……”
　　梁增宽话言刚落，与会的支部成员们都纷纷表示赞同，唯有秦忆军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