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可是苍天指迷津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4 12:58:00 字数:14985
事后,丑鬼老大不解地问:“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你是怎么叫一个痴情女子移情别恋的?”白羊爽朗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话,不答应嫁给我,就把牛三牛当丑鬼的事报告给公安局,把厂长嫁女受贿的事报告给市领导!”丑鬼老大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冷冷丢下两个字:“够狠!”转身走了。
白羊绝非等闲之辈,想克敌制胜全身而退,必须有更胜一筹的计谋。然而,更胜一筹的计谋在哪里呢?丑鬼老大十分迷茫,甚至不知道前边的路怎么走,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和压力油然而生!
“小兔崽子,等着吧,老子有办法收拾你!”这样想着,从机关大楼出来,沿小路往市中广场走。广场边上有几家小吃,其中一家狗肉火锅,风味独特香而不腻,大饼烤得也好,焦黄焦黄的,抹糖稀撒芝麻,酥脆香甜,已经吃过几次了。当然这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有两个年轻人,也喜欢那里的小吃。
距狗肉火锅不远,有一家翅中翅,生意特别好,顾客多是年轻人。所谓翅中翅,就是腌鸡翅裹蛋汁放在油锅里炸,炸出的蛋汁薄如蝉翼,外酥里嫩,既好看又好吃。有一次路过,忽然看见两个年轻人在那里。随后观察几天,渐渐发现了规律,多是周六,吃完小吃再在广场里玩。
毋须赘言,聪明的读者已经知道那两个年轻人是谁,也已经知道丑鬼老大的真正目的。只是广场人多眼杂,没有机会下手。于是决定沿小路观察,从广场到家,两点一线,不信没有合适的地方!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行人不多车辆稀少。左边一个蔬菜市场,从早到晚散发着鱼腥肉臭和青菜腐味,充斥着招揽生意的叫喊声;右边偌大一片居民区,老建筑新建筑错落,本地人外地人混杂,时有争斗发生,如若在此发生意外,倒是合情合理。
丑鬼老大走到对面,准备换一个角度观察,以便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热情洋溢地喊:“啊呀,这不是仇局长吗?真是巧了,我们几个兄弟聚会,有幸遇到您,请赏光喝几杯!”随后伸出一双手,抓得牢牢的,生怕不答应。
抬头看时,走到一家酒店门口了。红脸汉子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不知如何推辞,白羊追着圆圆从广场那边跑过来。丑鬼老大把脸扭向一边,生怕给人看见。红脸汉子讨好地喊:“仇局长,那不是您家侄儿和侄媳妇吗?好像发生点不愉快,要不叫来一起吃饭,帮他们调解调解?”
丑鬼老大拍一下红脸汉子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年轻人的事,咱们长辈少掺和。走,喝酒去!”红脸汉子给一个“咱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赶紧附和说:“对对对,仇局长说得对,年轻人的事长辈少掺和!”
酒店不大,整洁幽雅。老板娘三十几岁,描眉涂脂十分鲜活。看见客人,赶紧迎上来,笑容可掬地喊:“几位大哥来了,里边请!——小翠,快带大哥雅间里坐,上好茶伺候!”转眼看见丑鬼老大,不禁惊喜地喊:“我的天神哪,这不是仇局长吗?快通知后厨拿出看家本领,做几道东北大菜给仇局长和几位大哥尝尝,今天我请客!”
十分显然,即将发生的意外已经泡汤!且不说白羊是否发现,单凭老板娘和红脸汉子这几双眼睛,也不能在此发生意外了。丑鬼老大十分沮丧,无心喝酒,往里走不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说:“哎呀,我还忘了,有份文件市长等着看呢,要马上送去!”
红脸汉子不知就里,继续挽留说:“正是饭时,市长也得吃饭啊?吃完饭再送不迟!”老板娘一眼看出眉眼高低,上前解围说:“这位大哥忒实在,仇局长说市长等着看文件你就信?说不定是市长等着仇局长吃饭呢!”红脸汉子只好作罢,不无遗憾地说:“真是不巧!”
走出酒店,觉得胳膊给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老板娘,从酒店跟出来,很有话说的样子。丑鬼老大好奇地问:“你有事?”老板娘嫣然一笑,不无嗔怪地说:“真是贵人好忘事,才几天,就把我忘了?您还拉过我的手呢!”不待对方说话,随后补充说:“也难怪,大厅里那么多人,哪能都记得?不过,我可记得您仇大局长,还有您侄子白羊,侄媳妇圆圆。嘻嘻,真是无巧不成书,幸亏我多个心眼,没有把实底说出去!”
丑鬼老大纳闷地问:“什么实底?”老板娘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说:“大胡子出事后,公安局来调查,我没有说出白羊往他酒里下药的事……”听的人吃惊地问:“下药!下什么药?”这正是对方想要的效果,不无得意地说:“哎哟,我的仇大局长哎,看把您急的。其实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几粒安眠药,再说了,案子都已经结了,我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事情就是如此奇妙,眼看无路可走了,转个弯却是柳暗花明!听的人心里想笑,面上却故作严肃地说:“你这是包庇,是犯罪,知道吗?”老板娘见多识广,知道对方说这话的目的,无外封口而已。越发得意地笑着说:“要不是代表饮食服务业参加那个婚礼,我还不知道白羊是您侄子呢?当初,白羊来找我,说大胡子老是欺负他,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往酒里下安眠药,叫他上班时睡觉,狠狠挨一顿批,颜面扫地。谁知闹出那么的大事?白羊求我保密,许诺介绍几个熟人来吃饭。我想大胡子已经进去了,何必再搭上白羊呢?”
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明白了。丑鬼老大故作糊涂地问:“你想叫我介绍几个熟人来吃饭?”老板娘飞一个媚眼,扭捏着说:“哎哟,我的仇大局长哎,我哪敢劳您大驾啊?我是想,仇大局长工作不忙的时候,经常到我小店里来坐坐,吃一口小妹亲手炒的东北菜,喝一壶小妹珍藏多年的老烧酒……”听的人一阵恶心,赶紧摆手说:“我有事先走了,得空再聊!”
找到护士小于,问及安眠药的事。护士小于正因白羊抛弃怀恨在心,想报复没有机会,经此一问,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并保证出庭作证。回到办公室,泡一杯浓浓的雨前龙井,待芽叶展开,一旗一枪簇立杯中,出征勇士般集结待命,慢慢移至面前,吹散缭绕的雾气,轻轻抿一口,微眯双眼仰靠在椅背上,一边品味满口的清香,一边思谋下一步行动。
可以想见,有了护士小于和酒店老板娘的揭发,白羊就像网中之鱼瓮中之鳖,该是多么惊慌。此时无论发生意外还是畏罪自杀,都在情理之中,最好的选择是畏罪自杀,一个人死了干净!
突然响起敲门声,“砰!砰!砰!”有些急促和沉重,不像本机关的人。丑鬼老大坐正身子,回应一声:“请进!”却不起身迎接。进来两位公安人员,径直走出到写字台前,一左一右站在身边。随后进来一位大高个儿,公安局副局长,曾经有过一面之识。
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假借起身迎接,以试来者何意,乘机逃走。两位公安人员从两边按住,一点动弹不得。丑鬼老大知道反抗无益,只好故作镇定地问:“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误会了?”大高个儿示出逮捕令,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没有误会,你是丑鬼老大,龚家的后人已经指认了!”
顿时像撒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无一句话可说。自从拿起牛耳尖刀踏上丑鬼之路那天起,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后来的只身炸碉堡、孤胆闯关卡、转业当局长,都是垂死之际的幻象,或者老天爷故意的安排,先让人登上美好的顶峰,品尝到优越的滋味,再突然跌落下来,经历一场巨变,以此惩罚罪孽深重的人。只是这惩罚来得突然,一杯香茶还没有品完,心头之恨尚未解决,就降落到头上了!
加速这场巨变的人不是白羊,那个富有心计的年轻人,正准备凭借“表叔”捞取资本,不会自毁前程半途而废,显然是憨厚善良的牛三牛。他的不辞而别已经告诉世人,丑鬼老大还活着。曾经血里火里救过他两次性命,曾经为其编织美好的未来,准备将晚年托付与他,结果却在无意中给他出卖了。大概这就是老天爷的高明之处,祸福相依善恶相生,总是给人一些意想不到的希望和遗憾!
不久,丑鬼老大给押解到郊外小河边执行死刑,流水潺潺绿草茵茵,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三个罪大恶极但尚不致死的犯人陪伴,大胡子即是其中之一。当行刑人喊举枪、瞄准时,丑鬼老大向身边的大胡子微微一笑,轻声提醒说:“伙计,你给人涮了!回去找护士小于和酒店老板娘……”话没说完枪就响了。人倒在地上还看着大胡子,眼神里尽是希望和鼓励。
大胡子如梦方醒,枪声未落即跳起来喊:“我给人涮了!我给人……”武警当是吓疯了,将其紧紧按住,注射两只镇静剂尚不能制止。副局长看出其中端倪,令人将护士小于和酒店老板娘带来审问,方知大胡子不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搞破坏的国民党特务,将无期徒刑改判无罪释放,交由本单位严肃处理。白羊作案动机只是为了报复大胡子,跟事故没有直接关系,拘留半月,也交由本单位严肃处理。
厂长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女儿给白羊骗了,正苦于无计将其分开,此时机会来了。厂办主任与白羊有过交往,不满其为人秉性,便以直系亲属应该回避为由,委托厂办主任全权负责,并再三叮咛:“一定秉公处理!”
起初,厂办主任吃不准“秉公处理”的真正含义,不敢贸然行事。思忖再三,决定成立一个由厂办、治安、工人代表组成的重大事故处理小组,既表现得公开、公平、公正,又避免了自己当恶人。经过反复讨论,最后决定给予白羊、大胡子开除处分。厂办主任拿着这样的结果去汇报,试探地问:“厂长,您看合适吗?如有不妥,我再组织大家讨论!”厂长满意地说:“我相信大家!”很快,厂里传开,厂长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不巧得很,当厂长准备把担心说与女儿时,女儿突然呕吐起来。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怀孕了。圆圆既不愿意遭受流产之苦,又不忍心孩子将来没有父亲,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在白羊收拾行李,准备带领妻子回农村老家时,厂长因嫁女收礼受到处分:退赔全部礼金,贬为普通工人。
父女俩在车站挥泪相别,眼看就要走下站台了,厂长突然一个转身扑向女儿,言之恳切地说:“爸爸有句话,你千万记住:养育孩子,那是母亲的担当;学会放下,才是做人的智慧!”从始至终,没跟白羊说过一句话,甚至看他一眼都没有。
到县城下车,距田家庄二十几里路全靠步行。白羊提一只大箱子,走至一个堤口,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火红的太阳,像热鏊子一样悬挂在头顶。路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枝杈枯秃,叶影婆娑。引着圆圆走到树下,尚未站定,迎面一辆卡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弥漫半边天空。
待尘埃落定,“呸!呸!”吐净口中泥沙,正欲冲着远去的卡车怒骂,忽然看见堤坝下一个黄色庞然大物,“呼吃!呼吃!”喘着粗气直奔过来,吓得拉起圆圆落荒而逃。跑几步回头看时,原来是一头黄牛拉着一辆拖车(旧时农具),沿小路匆匆走来。拖车上一块门板,席片下一具尸体。柱子哥牵牛走在前边,叶儿扶席片紧随其后。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
白羊已经看明白了,却还是禁不住问:“这、这是怎么了?”柱子哥看白羊一眼,摇头叹息一声,没有说话。接着转向叶儿,不无生气地说:“三牛呢?他怎么没有来?是记仇不来还是你不叫他来?”叶儿仿佛没听见,头也不抬地从身边走过去。
埋葬完父亲,叶儿回到家中,带着满身的泥土和汗水,还有满心的愧疚与怨恨,仰躺在床上,透过窗口看灰色的天际。一只蜘蛛从右上角滑下来,落在第三根窗棂上,接着返回右上角,再滑落到第四根窗棂上,如此反复几次,一张网就结成了。……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拉开,房间里影影绰绰,仿佛鬼魂游动。忽然响起脚步声,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莫非真有鬼魂?”这样想着,果然有一个细长的身影,飘飘荡荡走到床前。
叶儿惊呼一声:“啊呀!”本能地跳起来,从针线筐摸出大剪刀,紧紧握在手里。细长的身影停住,轻声说:“叶儿,是我!”叶儿已经听出是谁,却还是大声喊:“你滚、滚出去!”对方上前一步,发急地说:“是我,白羊!”叶儿不管不顾,依然声嘶力竭地喊:“快滚,滚得远远的!”
白羊怔愣片刻,无奈地退开一些,试着解释说:“家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果然不出所料,牛三牛真不知道从前的事!往后由我带来的女人遮挡着,还真像赵婶当年预料的那样,咱俩不用离家出走,也能做长久夫妻了!”不待对方做出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疯狂亲吻。
叶儿拼命挣扎,怎奈力不从心,对方的双臂像蛇一样缠绕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双唇像蚌壳一样扣得紧紧的不能发声。几次试图把大剪刀从背后刺入对方心脏,结果举起又放下,最后无力地滑落,“当啷!”掉在地上。心里还想坚持,身子却不听使唤了,像蜡烛一样迅速熔化、瘫软。爱情犹如神秘莫测的蛊毒,一旦浸入肌体即失去自我,无可救药!
牛三牛双手抱头蹲在指定的位置,接受同室狱友的见面之礼。先是每人三拳,如果表现得不好再加五拳。十几个人仿佛输红眼的赌徒,非要把本捞回来,发狠地打完一轮,看新人并没有反抗或不耐烦之举,表现还算不可以,开始准备下一个节目。下一个节目是“躲猫猫”,令新人脱下裤子套在头上,凭经验或感觉躲避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拳脚,连躲三次算赢,节目就此结束。否则将一直玩下去,直玩到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脱裤子指令已经下达,新人却没有反应,依然双手抱头蹲在那里。瘦小的皮皮虾走上去,用力踢一脚,人像泥巴一样瘫在地上。脸色蜡黄,牙齿咬得“格格”响。不禁吃惊地喊:“老大,这小子怕是不行了!”被称作老大的人不过二十几岁,看上去眉清目秀,却因失恋杀人判处无期徒刑,脾气特别暴躁,同室犯人无不惧怕,因此被尊为老大。老大从台阶上跳下来,仔细观察一会儿,还真是不行了,不无鄙夷地骂:“熊包!”然后下令:“拖到墙角去!”
皮皮虾抓住牛三牛两条腿,吃力地往墙角拖。突然像给炭火烫住了,吃惊地喊:“啊呀,好烫!”再摸额头,越发吃惊地喊:“啊呀,好烫!”喊声惊动了狱警,令其将病号拖到门外,叫来临室的秃脑门犯人诊治。皮皮虾假装帮忙,偷偷告诉秃脑门:“伙计,仔细点,他可是小雨的相好!”秃脑门怔愣片刻,仔细地检查一遍,开出几样药交与狱警。
狱警看也不看,随手递给皮皮虾,示意去取药。皮皮虾因介绍刺猬老婆卖淫,从中牟利,给刺猬举报,判刑三年六个月。这家伙为人随和,能说会道,与狱警打得火热,得到不少好处。取药回来,顺便给狱警一盒香烟。狱警明明看见他怀里还有东西,却假装没看见。
怀里还是香烟,献给老大的。老大接过香烟,看一眼昏迷的新人,十分不屑地说:“在边上给他个地吧!”皮皮虾谢过老大,将新人拖到地铺边上。其他犯人听话地往里挪,腾出一席之地。三天之后,牛三牛奇迹般地苏醒了,并且认出曾经敲诈勒索、现在又救人性命的皮皮虾,一时无语,不知该感恩还是该仇恨。
入冬以后,犯人在城北修建水库,卡车押送。一次下车时,牛三牛不小心撞到秃脑门,知道又要挨揍了。谁知等了半天,对方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像老鼠见猫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正自纳闷,皮皮虾古怪地笑着说:“知道他是谁吗?”不待回答,意味深长地说:“他是医生,给你治过病,因强奸致死人命判处无期徒刑!”
牛三牛顿时恍然,难怪看着那么面熟,原来是逼疯小雨的仇人!狗日的被撞不敢反抗,一定是害怕了。为了叶儿和孩子,放弃了替父亲报仇,落得认贼作父的可耻下场,一辈子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如若此仇不报,不但辜负了爷爷的救命之恩,辜负了小雨的一片真情,也辜负了自己来世一趟的缘分,真正成了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小人!
天空灰蒙蒙的,犹如一块没有洗净的抹布。西北风越刮越大,树梢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呼号。草屑、沙尘随风飞扬,直往人的脸上身上扑打。牛三牛与皮皮虾共用一根木杠,从斜坡下往堤坝上抬石块。秃脑门就在上边用石块砌堤坝。水库里结了冰,往年的藕叶冻在冰面上,如是丢弃的破尿布。
要报仇很简单,只须爬上堤坝轻轻一推,秃脑门就能一头栽下去,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一命呜呼,即是落进冰窟窒息而死。牛三牛觉得那样太简单,不过瘾,最好是将其砸成重伤,砸掉鸡巴和蛋子,叫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皮皮虾仿佛看穿对方的心思,一边往前移动吊环,减少自己的压力,一边抱怨狱警心狠,简直不拿囚犯当人,这样天气还不许休息。接着话锋一转,饶有兴趣地问:“兄弟,后来见过相好吗?听说她疯了,在大庄集上讨饭,经常受人欺负……”牛三牛假装没听见,抬着石块往秃脑门那边走。
不能再等了!此仇一天不报,便被满腔怒火烧灼一天,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天。眼看爬上斜坡,就要走到秃脑门近前了,突然一脚踩空,摔得四扑着地满嘴啃泥。石块往下滚落,压在皮皮虾脚趾上。其实并不重,却双手抱脚滚倒在地,杀猪般嚎叫,借此休息。引得狱警和犯人都看。
秃脑门也想看,刚一直腰,迎面刮来一阵风,沙尘迷住眼睛,抬手擦眼,紧接又刮来一阵风,身子失去平衡,双手胡乱地抓取着,惊恐地呼叫着,摇摇晃晃跌进水库。冰面砸破一个洞,秃脑门从洞口钻进去,往上一顶一顶。起初还能顶出些许破裂声,后来越顶越无力,渐渐浮在冰下不动了。气绝的那一瞬,不知是否体会到了血液倒流、痛入骨髓的感觉?
狱警、犯人围在大坝上,急得大呼小叫团团乱转,却不知如何施救。皮皮虾看准时机,顾不得脚疼,趁乱溜下斜坡,沿一条壕沟仓皇而逃。牛三牛觉得不对劲,回头看时,那家伙已经跑出几丈远,瘦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壕沟中。
狱警看见逃跑的皮皮虾,一边鸣枪示警一边大声喊:“抓住他,别叫他跑了!”牛三牛听得那就是喊给自己,分木杠时领导交代过,一条木杠的人要互相关心、互相监督,于是拖着一条没接好、或许当时接好后来又错位的腿,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追过去。狱警在后边喊:“快回来,再跑就开枪了!”依然不管不顾,穷追不舍。
追至壕沟尽头,眼看就要钻进杂树林子了,牛三牛发急地喊:“别跑!”一个饿虎扑食,扑向皮皮虾。皮皮虾闪身躲开,紧接回手一拳,打在牛三牛鼻梁上,鲜血淋漓而下。人像陀螺般转个圈子,抹一把鼻血,再次扑上去,紧紧抱住对方不放。皮皮虾不敢恋战,用力挣脱出来,转身往壕沟上爬,瘦小的身子十分敏捷,壁虎般爬得飞快。
牛三牛拖着一条腿,连跳几次都没有爬上去。最后抓住对方一只脚,任凭怎么踹就是不松开。皮皮虾发急地说:“好兄弟,赶快放开我……”牛三牛固执地说:“咱俩一条杠,放你走我咋交差?”皮皮虾苦苦哀求说:“亲爹哎,你真糊涂,我逃走跟一条杠没关系!”
狱警随后赶到,将逃犯捉住,戴上手铐脚镣,押回去关小号加刑三年。牛三牛追得太猛,一时脑供血不足,脸色煞白晕厥过去,再加上满脸、满身鼻血,伤得不重却十分吓人。狱警特别感动,给上级打报告为牛三牛记功一次,减刑三年。
忽忽几个春秋,又到农闲时节。牛三牛走出高墙铁门,迎面一片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路边一棵梧桐树,叶子很大很稠,像伞一样撑在半空。迟疑着走过去,看看无人驱赶,放心地坐在地上,慢慢靠向树干。一只小蚂蚁离开搬运的队伍,爬到来客身上,左看看右转转,十分顽皮的样子。
“它是偷懒离开搬运的队伍呢,还是代表大家欢迎我来了?看它高兴的样子,一定是欢迎我来了!”牛三牛咧嘴笑一下,轻声咕哝说:“今天我刑满释放,你很高兴是吗?”小蚂蚁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说:“是呀是呀,我很高兴!说实话,我对每一位刑满释放的客人,都由衷的感到高兴,因为从现在起,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就是自由自在,最大的幸福也是自由自在……”忽然把话停住,纳闷地问:“哎,客人,您怎么了,看上去好像不高兴?”
牛三牛不解地问:“客人?我是你的客人?”小蚂蚁爽快地说:“是呀是呀,您是我的客人!说实话,这是我对您的尊称,也是我的习惯,请不要介意,反过来,您这样称呼我,我也不介意。从某种意义上说,您是我的客人,我也是您的客人,咱们都是客人!”听的人糊里糊涂,不及细问,小蚂蚁接着又说:“您还没有回答,为什么不高兴?对了,人家刑满释放都有人来接,您怎么没有人来接,是家里没有人了吗?”
听的人叹口气,难为情地说:“不是我家里没有人,是我没有通知他们……”小蚂蚁释然地说:“噢,我明白了,您曾经伤害过他们,现在没有勇气面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曾经不代表现在,现在也不代表将来,嘻嘻,人这一辈子,就跟切香肠差不多,日子久了,切掉的一截一截,就变成了故事或传说……”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偏西。身上的小蚂蚁更多了,嘁嘁喳喳问个不停。牛三牛疲于应对,赶紧提起铺盖卷,逃也似的跑走了。那一瘸一拐的样子,跟当年瘸腿老五差不多!
二十几里路走完,夜幕尚未拉开,还不是进村的时候。村头一片沙土岗子,沟壑纵横野草丛生,常有毒蛇、青蛙出没。斜坡上一棵红柳墩子,枝叶茂密,顶端开满紫色的小花。牛三牛走过去,蹲在红柳下,此处既可清晰地看到村庄,又不致给人看见。不小心撞在红柳上,细小而尖硬的叶子撒落下来,从脖子钻进去,浑身刺痒。
忽然刮起一阵风,扬起的沙尘迷住眼睛,用手轻轻一揉,竟然揉出两眼泪。朦胧中,看见有人从村里走出来,站在高坡上张望。单薄的身影很像叶儿,尤其打眼罩的姿势更像。心里不由一动,料定那就是叶儿了。身边还有一个孩子,不,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肯定是如意,那么小的呢?一定就是老二了。还没有见过面,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叫啥名字?
真是难为叶儿了,这几年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她是怎么知道我出狱的?是猜到的还是有预感?一定是有预感,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心灵就相通了。不能叫他们久等,要赶紧走过去,和他们会面,和他们团聚。如意生性腼腆,见了面不敢叫爹,老二怎么样,也是那样腼腆吗?
见了面叶儿还哭吗?当年哭成那样,想起来就心疼。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不能再哭了,再说那是分别,现在是团聚,应该高兴才对!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掉身上的沙尘和红柳叶子,提起铺盖卷,快步向村口走去。刚走两步,忽然觉得不对了。定睛细看,站在高坡上的不是叶儿和孩子,而是一棵枯秃的柳树和两棵新生的毛柳条子。
回到原地,重新蹲在红柳下。两眼直直地看天,等待星星出现,等待夜幕降落。炊烟渐渐消失,村庄沉入灰色的烟雾中。隐约传来母亲呼喊孩子吃饭的声音,还有鸡鸣狗吠的声音。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有些饿了,肚里响起“吱哟吱哟”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一道道拉开,把村庄厚厚地包裹起来。人声、畜声没有了,村庄已经沉睡,进入梦乡。牛三牛从红柳下走出来,提着铺盖卷,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子。一弯月亮穿行在云隙中,时隐时现,投下片片阴影。沿着墙脚,借助阴影的掩护,一路匆匆而行,很快走到家门口。
稍稍喘息片刻,正准备抬手敲门,两扇门板轻轻敞开了。一个人从里边走出来,差点撞个满怀。牛三牛慌忙躲到一边,定睛细时,原来是白羊!“他啥时候回来的?这么晚了咋在这里?”一连串的问题突然涌现,像小蚂蚁一样嘁嘁喳喳问个不停。白羊看见来人,不无意外地说:“你咋回来了?”
牛三牛想说抓逃犯立功提前释放了,却没有说出来。满脑子都是疑问,都是小蚂蚁的声音。白羊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回应,冷哼一声走了,样子有些不屑。看的人越发纳闷,甚至怀疑是在梦中,看到的只是幻象,不然这个男人深更半夜的从我家出来,咋还这样蛮横?小蚂蚁的声音还在,脖子里的红柳叶子还在,显然不是做梦。心里一阵别扭,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叶儿从后边拉住,轻声说:“回家吧。”
走进院子,叶儿指一下厨房,不容置疑地说:“先放那里吧!”牛三牛迟疑良久,方明白对方的话,是叫把铺盖卷放进厨房。走进堂屋时,叶儿端着油灯从里间走出来,放在小床边方凳上。床头一堆陀螺小石子,床尾一件露裆小裤衩,被单皱皱巴巴,显然有人睡过。
叶儿一边收拾玩具,一边解释说:“都是二狗、飞飞玩的东西。对了,还没有告诉你,又是个男孩,他姥姥取的名,叫二狗,说是贱名好养。你要是觉得不好听,就再改。”说着扯起被单,揉成一团扔到门后,随手拿起小裤衩,也扔到门后,换上一床新被单。
听说又是男孩,赶紧收拾起散乱的心绪,整合出较好的心情,满口答应说:“叫二狗好听,就叫二狗,不用改!”十分急切地问:“二狗呢?他在哪里,我看看!”叶儿不说话,向里间轻轻一努嘴。
里间床铺焕然一新,与小床截然不同。大红的被褥十分炫目,一对绣花枕头更是招摇。瘦小的二狗躺在上边,睡得正香。黝黑的皮肤,露出一根根肋骨,看了令人疼爱。牛三牛紧走几步,准备俯身看个仔细,或者弄醒说几句话。一只手刚刚触到床铺,忽然觉得不妥,赶紧停下来。起伏之间,掉落几片红柳叶子,还有一些细小的沙尘,正欲伸手去捡,叶儿拿来一把笤帚,轻轻一扫,清洁如初。
回到外间,坐在小床上,叶儿随后跟来,轻声问:“还没有吃饭吧?”牛三牛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咕哝说:“不饿。”叶儿不说话,倒来一碗红糖水,放在方凳上,再拿一个黑窝窝,递给牛三牛,小心地说:“这几天身子不好,老是心口疼,表哥来看我,说话说得久了……”
叶儿比走时胖了,也红润了,一身衣裳洗熨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领口的纽扣没有系,露出一截白脖颈。叶儿意识到对方在看,掩饰地抚一下,却不重新系起来,只是催促说:“快吃吧,不够再拿!”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情遭受责罚,还是那样低眉顺眼,尽显大家闺秀的矜持与温柔。
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迟疑一会儿,像是解释地说:“我不是不叫他来,你们是亲戚,亲戚能不走动?我是看不惯他那熊样儿!”叶儿叹口气,不无责怪地说:“你还知道我们是亲戚?有你那样对待亲戚的吗,人家给你说话都不应!”牛三牛无言以对,端起碗“汩汩”喝两口。不知是糖水的滋润,还是对方的话语暖人,不禁咧嘴一笑。
很久没有笑过,脸上的皮肉都僵硬了,笑出来的模样比哭还难看。叶儿心里一动,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搦住,一口气良久没有喘出来。等喝完水,把碗接过去,再倒一碗,却没有加糖。站在不远的地方,没话找话地说:“你的腿到底还是落下残疾了?”不待回话,接着又说:“都是我害了你……”
听的人停下咀嚼,含一块窝窝在嘴里,动情地看着对方,像是申辩又像是安慰地说:“你不要这样说,以后再不要这样说!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和孩子!小蚂蚁说得对,人这一辈子,跟切香肠差不多,日子久了,切掉的一截一截,就变成了故事或传说!”叶儿没听似懂非懂,却也没问。
第二天一早,牛三牛起了床,准备打扫完院子,再修缮破损的院墙和房屋。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持家过日子,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去南墙下拿铁锨、扫帚时,看见粪坑里有包东西,捡起来看时,原来是红糖。正自纳闷,叶儿出现在门口,发急地喊:“扔了、快扔了!”听话地扔了,却又捡起来,纳闷地说:“好好的东西,咋扔了?”对方迟疑片刻,搪塞地说:“不小心,攉上灯油了!”闻一下,并没有灯油味。看对方严肃的样子,结果还是扔了。
二狗听到说话声,光着屁股走出来,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脚登在门槛上,瞪圆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木呆呆站在粪坑里的人,禁不住问:“娘,这个叫花子,咋跑咱家来了?”叶儿咽下一口唾沫,极不情愿地说:“他是你爹!”
小家伙怔愣一会儿,突然惊喜地喊:“啊,我爹,我有爹了?”跑到粪坑前,近距离地打量一会儿,竖起两根大拇指,不无夸张地说:“爹,真是好样的,你太厉害了!”顿一顿,像煞有介事地说:“快上来,我带你上街走走,叫他们认识认识!”
牛三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上下打量着自己,以商量的口吻说:“明天行不?我洗洗衣裳刮刮脸……”不等说完,二狗摇摆着双手说:“不用不用,这样就行,这样他们才害怕!”叶儿走过来,大声呵斥说:“二狗,别胡闹!”小家伙不敢违抗母亲,却向父亲救援,可怜巴巴地说:“爹,快说话呀?”听的人立即心软了,赶紧求情说:“随他吧,孩子高兴就好!”
走到门口,二狗停下来,不放心地问:“爹,你都是会啥呀?”还真给问住了,想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答。情急之中,只好说:“会打仗。”小家伙眼睛顿时一亮,审视着对方,不相信地问:“打真仗?”牛三牛点头说:“嗯,打真仗!”看孩子高兴,接着补一句:“打大仗!”为了增加说服力,指着天“呜呜!呜呜!”学飞机,指着地“咕咚!咕咚!”学大炮,双手端在胸前“嗒嗒嗒!嗒嗒嗒!”学机枪扫射。
小家伙乐得前合后仰,扑上去抱住父亲一条腿,十分崇拜地说:“爹,真是好样的,你太厉害了!”牛三牛把孩子抱起来,喜爱地说:“咱们上街走走去?”二狗爽快答应:“上街走走去!”刚走两步,忽然停下来:“等等!”从门后找出一根白蜡杆,叫父亲扛上,看了又觉得不合适,好像会打真仗、打大仗的人,扛一根白蜡杆不威武,寻找半天,终于在茅房找到一把粪杈子,杈齿锋利,很是吓人,交与父亲扛着,自己扛一根白蜡杆,在前边带路出发了。
叶儿看他们这样,想笑,鼻尖一酸却呛出两眼泪……
父子俩走到大街上,孩子们还没有集合。二狗有些失望,但很快有了办法:去敲人家的门!把门敲开,等人家孩子出来,二狗炫耀地说:“看看吧,这就是我爹!会打仗,打真仗,打大仗,飞机、大炮、机枪都有!”牛三牛赶紧配合,向人家孩子做鬼脸,或者学飞机、大炮、机枪响,直到把人家孩子吓得仓皇而逃,才肯罢休。
如此炮制几家,小家伙越发得意,非要把所有孩子的家门敲遍不可。牛三牛耐心开导说:“有几个人知道厉害就行了。”小家伙虽然不情愿,到底还是同意了,但提出条件说:“放过别人行,放过石头不行,他尽骂我没爹!”父亲同意惩罚石头。敲开石头家,如此演练一番,直把对方吓得低下头,才收兵回家!
秋收后,农业社兴修水利。白羊有文化有心计,能说会写还能画,直把田家庄农田规划得跟棋盘一样,路林沟渠,几纵几横,旱能浇涝能排,成为全镇学习的榜样。当年农会长升任副镇长时,提议由白羊担任田家庄的农业社社长,曾引来不少非议,甚至有人断言在不久的将来,田家庄农业社将葬送在四季不分的白家阔少手里。现在看来,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社员们看到美好前景,一个个干劲十足,星不落即敲钟集合,星出齐才收工回家,一天三顿饭在田间吃,恨不能一下子把高低不平的沙土岗改造成长金生银的聚宝盆!牛三牛自然不甘落后,怎奈身体不争气,一天到晚拖拉着一条瘸腿,拉车跑不动推车跟不上,抡镐头刨土,只几下伤胳膊就疼得举不起来。心里不由灰灰的,知道残废了、没用了。
一天收工时,白羊召开社员大会,总结几天来的工作,先是表扬了几个人,争先恐后不怕出力流汗,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突然话锋一转,提高声音说:“可是有的人……”很显然,接着要批评落后分子了。牛三牛的心立即提起来,猜想第一个挨批的人肯定是自己。果然,白羊把头转过来,两道犀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明亮刺眼,慌忙把头低下,不敢对视。初冬的晚风尽管很凉了,瞬间还是吓出一身汗。
白羊铿锵有力地说:“可是有的人,虽然很努力,不甘心落后,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却不能胜任这项工作。我提议,从明天起调牛三牛到饲养队工作,如果大家没意见就这样执行,有意见提出来再作调整。散会!”牛三牛以为听错了,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听人们私下里议论,饲养队就像南清宫,出力不多挣工分不少,没想到这样的美差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了!
回到家,把刚才的经历讲给叶儿听,言辞间透露出对白羊的感激之情。叶儿良久没反应,末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真要逼人往绝路上走了?”牛三牛看那出神的样子,听那没头没脑的话语,不知这是为什么。忽然,叶儿古怪地笑一下,盯视着对方问:“你再回工厂人家还要不?”不待对方回答,随后补充说:“我也去,带着二狗去!”
牛三牛越发糊涂了,正好好儿的,咋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试探地问:“你咋了?”叶儿差点跳起来,脾气暴躁地说:“我在这里待够了!一天到晚就见这几个人,就做这几件事,啥时候是个头啊?”牛三牛耐心地说:“在那里都一样,待常了都是见那几个人,做那几件事。白羊带着圆圆和孩子回家,就是因为厂长贬职为民了,这时候再去找人家,我看不合适。再说,我现在这样子,干啥啥不行,人家谁要啊?”
叶儿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就遭人白眼喂牛去吧,住在牛棚永远别回来了!”扑倒在床上,“呜呜”哭起来。牛三牛跟过去,小心地说:“你要是觉得喂牛不好,怕人家说闲说话,说我是托关系走后门进的饲养队,明天我就找白羊辞了去!”
第二天跟白羊说时,白羊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还是市里劳模啊?挑三拣四的。你是当过丑鬼的刑满释放人员,要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成命难收,只好搬到饲养队喂牛去了。饲养队就在小角门里边,当年瘸腿老五喂牛的地方。名曰饲养队,其实只有三、四个人,八、九头牛。除了铡草、垫圈,一天没有多少活,闲下来可以谈古论今、赶集观景,还可以回家做家务。只要一天三顿不耽误喂牛,晚上看着牛好好睡觉就行了。
渐渐的,牛三牛不但感受到饲养队的自由自在,还发现了饲养队的诸多实惠。单说明的,就有牛吃剩的草梗棒,一天一筐往家拿,还有铡草时落在地上的粮食粒,一天半斤二三两的捡回家。有了这些补贴,家里吃的烧的就宽裕许多。暗的更不用说了,只要愿意昧良心,反正牲口不会说话,一天该吃三斤的给它吃一斤,也不会说出去。
起初,牛三牛不忍心那样做,后来有了那个饥馑的春天,草根都给人挖着吃光了,树皮都给人剥着吃光了,饿得人走路扶着墙,就顾不得良心了,开始从牛嘴里夺粮了。只是此时的饲料,已不似从前那样多,也不如从前那样精,多是些豆饼、地瓜干,上级还盯得特别紧,生怕把牲口饿死了。
牛三牛就是隔三差五的偷了一些豆饼地瓜干,才使得叶儿和孩子没有饿得扶着墙根走,这份情应该记在白羊身上,一辈子忘不了!苦春渐渐过去,夏粮业已收获,按说不用偷饲料糊口了。可是那天晚上,偏偏炒了两袋豆饼放在床头,阵阵香味扑鼻而来,那个贪得无厌的伙计按捺不住,非要偷一些送回家,并且为了堵住对方的嘴,非要与牛三牛合伙作案不可。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牛三牛怀揣半袋豆饼,披一件高粱叶编织的蓑衣,匆匆往家走去。村街上除了翻卷怒号的风雨,连只小猫小狗都没有,如入无人之境,心里的慌张和不安顿时烟消云散,贼胆和贪欲悄然滋生漫延。伸手按一下腋下的口袋,足有二十斤,不由一阵窃喜。财富来得太容易了,只需举手之劳,即可据为己有!
这半袋豆饼,如若掺上野菜,可供一个四口之家食用一月。如果一月有上一次,即可救活一家人的性命;如果一月有上两次呢?吃饱肚子还能略有节余;如果有上三次、四次呢?可把节余的口粮囤积起来,换成木料建房子!
那个贪得无厌的伙计,一月何止三次、四次呢?狗日的黑心烂肠子,几乎天天往家偷饲料,早已经发大了!牛三牛既嫉恨又自责,仿佛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都给别人抢走了,不禁暗自发誓,今后再不那样实在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再不拱手送人了!两个儿子马上长大成人,要盖屋子娶媳妇,如果按每月三次、四次计算,盖屋子娶媳妇并不难。两个儿子两房儿媳,东厢房一个西厢房一个,老两口住在中间的大堂屋,一早起来,这边喊爹那边叫娘,再过个三年五载,有了孙子,左一个爷爷,右一个奶奶……
这样想着,已经走到家门口。为了不惊动邻居,不惊动叶儿,轻轻拨开门闩,走进院里。窗口透出一片灯光,风雨中摇曳不定。这时候咋还点灯?是屋子漏雨了,还是害怕风雨和雷声?不久前刚刚修缮过屋子,不会漏雨,一定是害怕风雨和雷声。一个女人在家带孩子,遇到这样的天气能不害怕吗?赶紧走到门口,正欲叫门,屋里的哭喊声,突然扑面而来,犹如凛冽的寒风,迅速把人冻僵!
“我求求你,别再这样了!他是好人,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不想对不起他……”
“他为你付出,那也算付出?就他那傻熊样,能把人救出来才怪?他蹲监狱活该,蹲一辈子死在里边才好!我为你牺牲了青春,牺牲了一生的前程,牺牲了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的性命,即便在战场上奄奄一息之际,还不忘记你和孩子,还想办法托人照顾……你怕对不起他,就不怕对不起我吗?”
叶儿恼怒地喊:“你那是利用人家,从一开始就是利用人家!”白羊反驳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当初要是跟赵婶去堕胎,还会发生后边的事?”叶儿冷笑着说:“哈哈,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丑恶嘴脸总算彻底暴露了,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为了掩盖偷情丑事,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人家头上,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在战场上恩将仇报,欺骗人家回家替你养育情人和儿子;为了做厂长的乘龙快婿,施阴谋拆散人家的婚姻;事败之后,再带着本该属于人家的妻子回家来给你会情人打掩护,你伤天害理,迟早会遭到报应!”
听的人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屋里是人说话,还是鬼怪胡言乱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要进屋看个究竟!才一抬腿,突然一个趔趄,断木一样摔倒在地,摔出“噼啪”一声钝响。叶儿打开房门,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眼前的一切。惊雷随之炸响,大地为之震颤!
苍天啊!你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是呵护弱者还是打击弱者?倘若有情,为什么不早早指点迷津,令其抓住那一次次擦身而过的爱情和幸福?倘若无情,为什么又雷电交加将黑夜照亮,一切大白于天下?假如没有这个夜晚,假如若没有这道闪电,还将在理想的梦境中继续沉睡,还将在美好的憧憬中继续陶醉……
牛三牛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屋。白羊端坐在油灯前,开门见山地说:“既然你都听到了、看到了,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睁只眼闭只眼,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二是去村里声张,或者到镇上、县上告发。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和叶儿是姑表兄妹,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你偷饲料被我抓获,人赃俱在,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送进监狱,叫你在里边蹲一辈子。你糟蹋了叶儿的身子,我看见你就恶心,真想把你送进去,叫你死在监狱里!”
牛三牛不说一句话,甚至看对方一眼都没有,仿佛他们说的做的都跟自己无关。一瘸一拐地走向小床,抱起还在睡梦中的二狗,用蓑衣包裹起来,紧紧抱在怀里,返身走进风雨、走进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