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由谁定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4 13:47:25 字数:13874
饲养队不但是饲养员的南清宫,更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垫圈用的沙土松软细腻,孩子们可以在上边滚爬嬉戏,还可以在上边塑造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建造各式各样的小房子。铡细的饲草堆得山岸似的,可以爬上去玩打仗,还可以钻进去捉迷藏……牛三牛守候在不远的地方,专注地看着二狗。二狗玩得开心就跟着笑,稍有磕碰就跑上去看究竟。
如果有人冒犯了二狗,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人家一顿,再是少分给两粒烤黄豆,以此惩罚引以为戒。铡完豆萁之后,地上常常掉落一些黄豆,捡起来用火一烧,酥脆香甜,孩子们都爱吃。牛三牛很会烤黄豆,把又大又圆的豆粒铺在地上,拿明火一烧,“叭叭”炸裂,吹去浮灰,一地金灿灿的,不煳不焦恰到好处。孩子们为了吃烤黄豆,都众星捧月般捧着二狗。
白羊的女儿飞飞比二狗小八天,脸蛋儿胖鼓鼓的很像她母亲;柔长的发束系着一对蝴蝶结,动起来一飘一飘,鲜鲜活活特别惹眼;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线衣,一走一跩如同一只小鸭子,童趣横生十分可爱。二狗便以哥哥自居,向飞飞发号施令,当然更像哥哥一样保护她。
飞飞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和垒瓜园。找三块瓦片支一个锅,灶间放几根草梗棒,就能一起做饭生活了。瓜园里的瓜成熟之后,二狗摘下来先给飞飞吃,飞飞认真地吃一口,不无夸张地喊:“哇,真甜哪!”双手捧着给“二哥哥”吃,像煞有介事地问:“二哥哥,甜吗?”二狗认真地点头说:“甜,真甜!”牛三牛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自豪和满足。
星期天,如意也来玩。还像从前一样,看见牛三牛低着头,不喊爹。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大声鼓动说:“二狗,爹有事,叫大哥过来!”二狗听话地喊:“大哥,爹有事找你!”如意走过去,腼腆地问:“啥事?”听的人把脸扭向一边,假装没听见。如意迟疑一会儿,只好鼓起勇气问:“爹,啥事?”听的人立即笑了,甜甜地应一声,掏出四粒烤黄豆,一粒一粒放到如意手里,郑重交代说:“给二狗你俩吃,一人两粒;慢慢嚼,嚼细了再咽!”然后挥挥手,得意地说:“玩去吧,爹没事了!”心里却恨恨地骂:“狗日的,有本事尽管造吧,无论造多少,都得喊我爹!”
这天,二狗、飞飞在玩过家家。一个人在下边烧火,一边续柴一边拉风箱,忙得不亦乐乎;一个人在上边掌锅,拿勺子不断地搅动,配合默契十分投入。忽然,锅里多出四粒烤黄豆。飞飞又惊又喜,回头看见牛三牛,礼貌地喊:“叔叔好!”牛三牛装模作样地问:“你们做的啥饭呀?”飞飞机敏地说:“我和二哥哥做的烤黄豆饭。”拿起烤黄豆,与二狗一人二粒分吃了。
牛三牛环顾四周,看没有人注意,轻声问:“飞飞,爸爸对妈妈好吗?”飞飞不无埋怨地说:“爸爸经常不回家,回家也不理妈妈!”正欲再问,忽听饲草垛“哗啦”一声,垛顶坍塌下来。赶紧跑去看究竟。原来有个人依在饲草垛上,依得太紧了,把饲草垛依塌了。好在饲草蓬松,砸在身上并无大碍。搬开饲草,把人拉起来,原来是圆圆,早已哭成泪人儿!
圆圆看着牛三牛,痴痴地说:“你还没有忘记我是吗?刚才听到你问飞飞,我就知道还没有忘记我!”牛三牛躲避着对方的目光,良久说不出一句话。对方愤愤不平地说:“白羊就是一个大骗子,他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我!三牛,你不能这样任人摆布,要大胆地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他把你调到饲养队,就是为了霸占你妻子,叫你给他腾地方。你去告吧,告倒这个大骗子,我给你作证!”
牛三牛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我不告,就、就这样,很、很好!”圆圆恨铁不成钢地说:“三牛,你真傻!妻子给人霸占了,就能心甘情愿当王八?”话音未落,白羊出现在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是啊牛三牛,你真傻,老婆给人霸占了,为什么不去告呢?不就是偷了饲养队的饲料吗,大不了判个十年二十年,就是死在监狱里,也比当一辈子王八好受啊?你去告吧,有人给你作证!”
然后转向圆圆,颐指气使地说:“小保姆,主人我需要一件换洗衣服,赶快回家给主人我拿!”圆圆怒不可遏,大声反抗说:“白羊,你不要欺人太甚,狗急了还会跳墙呢!”白羊冷冷一笑,郑重警告说:“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大白天敢钻进草垛里偷情?把我惹急了,马上叫民兵把你们抓起来,召开村民大会批斗!”
此后一连十几天,飞飞没有来找二狗玩。牛三牛开始不安起来,猜想一定出事了!是那天回家后白羊打圆圆了,打得不能出门了?还是飞飞或圆圆生病了,病得不能下床了?越想越担心,趁半晌村里人少,带着二狗沿小路走进白羊家。当年白家一场大火化为灰烬,白羊由巨富变为赤贫,住在土改时白先生家均出的后花园里。
庭院不大,却是凉亭假山,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布置得恰到好处,只是多处破损。三间茶室,经过多年风雨剥蚀,门窗已经糟朽,屋檐倾塌,看上去灰兮兮的,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华丽和风雅。地上一层墨绿色的苔藓,散落着干枯的树叶和黑白相间的鸟屎。
院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走到茶室前,压低声音喊:“飞飞,飞飞,飞飞!”连喊三声,飞飞从茶室走出来。几天不见,胖鼓鼓的脸腮皲锈许多,柔长的发丝凌乱不堪。看见来人迟疑片刻,依然礼貌地喊:“叔叔好!”不见圆圆出来,赶紧试探地问:“飞飞,妈妈在家吗?”飞飞差点哭出来,哽咽着说:“叔叔,妈妈生病了……”
圆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瘫软在床上,一动“咻咻”地喘,浑身出虚汗。牛三牛心疼地问:“那天回家,白羊打你了?”圆圆摇头说:“没有。”又问:“跟你吵架了?”依然摇头说:“没有。”然后解释说:“那天回来,有些口渴,从壶里倒一碗水喝了,去凉亭下乘凉,忽然头皮发麻,两鬓生疼,越疼越厉害。白羊请来白先生诊治,开了几服药,头疼止住了,身子却是软得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怕是不行了。”
牛三牛安慰说:“年纪轻轻的,得点病咋会不行呢?别瞎说!”圆圆想说什么,转眼看见飞飞和二狗,话到唇边又停住,吩咐说:“飞飞,带二哥哥去院里玩,看院门关紧没有,别叫野狗进来。”待飞飞、二狗走出去,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他们在害我!要不正好好儿的,喝点水怎么会头疼?吃了药怎么会不能动?”
牛三牛知道圆圆说的“他们”是谁。那天圆圆口口声声要替牛三牛作证,白羊生出害人之心极有可能。只是小白先生——老白先生已经作古,小白先生子承父业——医道虽不如老白先生精湛,却也是受其父真传,能够药到病除,不会越治越重;况且医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三服药不轻,调调方再三服,再不轻就不给治了,拱拱手叫你另请高明。小白先生已经治疗十几天,病情不见好转,怎么不拱手叫人另请高明呢?莫非真是圆圆怀疑的那样,他们在联手害人?
如若真是那样,实在太可怕了。医家杀人向来不见血,单是利用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即能置人于死地!牛三牛发急地问:“药呢?药在哪里?”圆圆不假思索地说:“在锅里。”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赶紧制止说:“你、你不要……”已经晚了,牛三牛端起一碗药,“汩汩”一气喝个净光。圆圆急得哭起来:“三牛,你真傻!你要是再躺倒,连个申冤的人都没有了……”
很快,牛三牛出了一身汗,淋淋漓漓,仿佛每个毛孔都变成一口小泉眼,涓涓流淌不止。汗水淘尽浑身的污浊,驱散委顿之气,顿觉身轻气爽,不由惊喜地喊:“是好药,是好药啊!”圆圆放下心来,轻轻舒出一口气,嗔怪地说:“你呀,还是那样,单纯得像个孩子!”忽然想起什么,禁不住笑着说:“当初,姐妹们都说你傻,劝我不要跟你结婚,可是我就喜欢你这傻劲……”话音未落,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牛三牛心急火燎,却不知如何劝说,木呆呆站在床前,一叠声地说:“别哭,别哭……”圆圆越哭越痛,“呜呜”哭出声。无奈之下,只好坐在床边,抓住她一只手,用力摇晃着说:“别哭,别哭……”忽然看见被褥上,有一片暗红的血渍,沾着一块像肉皮一样的东西。伸手一摸,硬邦邦的。掀开被单,看见一片未干的地方,果然是血和肉皮。再看圆圆身上,一片片水疱,一片片溃烂,尤其肩胛、脊椎那些隆突的地方,一片连着一片……
圆圆停住哭,把牛三牛的手拉到胸前,不无惋惜地说:“三牛,我的身体不行了,我的心没有变,还是那颗心!你摸摸,它还在跳动,它是为你跳动……”牛三牛没有犹豫,紧紧地按在上边。良久之后,抬起那只手,发誓般地说:“圆圆,我要报仇!为你、为我报仇!”圆圆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三牛,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是心疼我,舍得那个家,就带领我和孩子走吧,走得远远的!”
牛三牛固执地说:“不,不能这样走了,这样走忒便宜他狗日的!还有那个浪娘们,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要叫街坊邻居看清楚,她到底是一个啥东西!”烧一锅热水替圆圆擦洗身子,再把床上的被褥换下来,洗干净晒到院子里。圆圆不再劝,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一条腿拖拉着一瘸一拐,一只胳膊弯曲着不能伸直,就这样一个残废人,要力量没力量,要计谋没计谋,凭什么报仇呢?
一连几天,牛三牛不说一句话,只是机械地重复上述动作:烧热水替圆圆擦洗身子,换被褥洗干净晒到院子里……直到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牛三牛去水塘担水时,忽然看见水塘里爬出一只巨龟,才灵光一闪有了报仇的办法!
巨龟盘踞在整个水塘,龟甲乌亮水光粼粼,大嘴巴伸向苇地深处,贪婪地吸吮着万物之灵大地之气。牛三牛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扁担从肩头滑落,水筲滚进水塘,击起的浪花幻化出无比绚烂的光彩。毋庸置疑,这是正义之神点化来了,使其醍醐灌顶幡然醒悟,借助神灵的力量惩治恶人,保护自己!
第二天,牛三牛往淘草缸里担满水,提前来到圆圆家,一边替她擦洗身子,一边神秘而兴奋地说:“我有报仇的办法了!”圆圆显然很激动,压低声音说:“快说说什么办法,我帮你参谋参谋!”听完之后,圆圆不禁愣住了,像看疯子似的看着对方,良久不说一句话。末了,犹如身陷樊笼的小兽,失望而无助地“呦呦”哭起来。
牛三牛像煞有介事地说:“小时候,我亲眼看见过,有人缝制一个布娃娃,把钢针扎在布娃娃心口,被诅咒的人就心口疼得在地上打滚,十分灵验!”圆圆指一下床头柜,无可奈何地说:“他的衣服都在柜子里,要是有用你就拿吧。”从几件衣服中,挑选出一件内衣,内衣贴着身子,气味自然浓重!
待到夜深人静,牛三牛悄悄溜出牛棚,走到水塘前。在离巨龟十几步远的地方,扑倒在地,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磕长头向芦苇纵横、泥泞遍地的水塘爬行。每爬行一步,便祷告一声:“苍天啊,为我们主持公道吧!”再爬行一步,再祷告一声:“神灵啊,替我们惩罚恶人吧!”……满天的繁星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奇怪的举动;浓重的夜风屏住呼吸,聆听着这个哀切的心声。
曾几何时,一个病弱青年避开父母的监视溜出家门,冒着滔天大罪扳倒石碑,在苇丛深处辟出一席之地,热切地等待着心上人。那颗心是多么纯洁、多么鲜活,“砰砰!砰砰!”节奏明快清脆有力,不像现在“噗嗵!噗嗵!”犹如一面破鼓,急促而紊乱,有种气不够用的感觉。
巨龟现出原形,时隐时现在水面,大嘴巴伸向苇丛深处。牛三牛像当年一样,把茂密的芦苇一把一把按倒,只是不再用脚踩实,而是用身体压平。往年刈剩的苇茬划破手掌,雨水冲刷的沟壑拦阻去路,根本不管不顾……终于磕长头磕到巨龟面前,看见一对如电的眼睛,一张血红的大口。双手捧着白羊的内衣送到巨龟口中,待慢慢吞吃下去,才放心地离开苇地。
三天之后,估计巨龟已经记住白羊的气味,牛三牛找来三根钢针,待要往那脖颈上扎时,忽然觉得不妥。那么细小的钢针,扎在那么粗壮的脖颈上,恐怕连蚊子咬一口都不及,更不要说将其激怒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盘耙从门后走出来,十几根耙钉又粗又长,争先恐后地排列在面前,像准备出征的勇士,等待着首长的挑选。
牛三牛从中选出三根,揣在怀里,躲避着伙计和二狗,悄悄溜出牛棚,沿着上次开辟的小路走进苇地深处,走到巨龟脖颈前,乘其不备将三根耙钉“噗!噗!噗!”扎进去。巨龟疼痛难忍地扭动着身子,掀起层层巨浪,几近腾空而起。逃也似离开苇地跑回牛棚,二狗、伙计还没有醒。一个鼾声如雷,一个“叭嗒”着嘴吃东西。稍稍平息片刻,躺在二狗身边,却没有一点睡意,大睁着两眼等待天亮,等待巨龟显灵!
第二天临近中午,牛三牛走出圆圆家,准备回饲养队喂牛,忽然看见几个社员抬着白羊,惊慌失措地从田间跑进小白先生家。说是搬运东西时,不小心给棍子砸在头上了,血流不止昏迷不省。哈哈,哪是给棍子砸了?分明是巨龟显灵,开始惩治恶人了!
看的人心花怒放,赶紧返回圆圆家,一叠声地说:“显灵了、显灵了!”圆圆纳闷地问:“什么显灵了?”牛三牛兴奋地说:“神龟显灵了!就是上次给你说的……”圆圆半信半疑地问:“那个计划,真能成功?”牛三牛肯定地说:“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狗日的半死不活地给人抬到小白先生家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要彻底激怒神龟,不给白羊留下喘息的机会!待到夜深人静,再取六根耙钉,准备去扎巨龟的脖颈。“叮叮当当”往怀里收拾耙钉时,不小心把二狗聒醒了。二狗惊讶地问:“爹,又去打仗啊?”牛三牛迟疑片刻,胡乱地搪塞说:“爹去打老猫!”小家伙从床上跳起来,好奇地说:“老猫长啥样儿,我也去!”为了阻止二狗,赶紧做鬼脸恐吓说:“老猫大嘴巴红眼睛,专门吃小孩。小孩不能去,快躺下睡觉,爹一会儿就回来。”
二狗刚刚闭上眼睛,一只大嘴巴红眼睛的老猫就来了。吓得不敢再睡,悄悄溜下床,跟在爹后边。乍然走进深夜,如同走进梦幻般的世界。白天所熟悉的街道、房舍、树木,都恍恍惚惚变了形状。月牙儿红彤彤的,挂在遥远的天际,如同吃剩的一块烧饼;星星稀稀落落,半天不眨动一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牛三牛惦记着二狗,不敢磨蹭,匆匆走到巨龟脖颈前,拿耙钉用力扎下去。扎到第五根时,水塘“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响起无数怪异的声音。巨龟狂怒地跃出水面,腾入半空,发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咆哮,迅速沉入水底。顿时大水四溢,惊涛拍岸……慌忙把第六根耙钉扎进去,头也不回地跑进牛棚,躺在床上装睡,思绪却是潮水般汹涌!
不难想象,如此狂怒的巨龟再次扑向白羊,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砸个头破血流,一定会扒皮抽筋喝血吃肉!最好叫狗日的死在浪娘们怀里,一觉醒来吓她个半死。待到日上三竿,街坊邻居们看完热闹,即把圆圆和飞飞接到家中,把浪娘们连同姘夫的尸体一脚踢出家门,让她尝尝冷落与孤苦的滋味,尝尝爱与恨的滋味……
牛三牛兴奋不已,甚至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喜悦,胜利的浪潮冲击得阵阵晕眩,犹如走进酩酊销魂的神奇世界,飘然昏然不知所以然……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二狗不见了,一摸竟然摸出无边的空廓。无边的惊慌,后悔不该说出打老猫的话,不知把二狗吓得跑到哪去了?
天亮之后,在水塘里找到二狗。小家伙飘飘然仰躺在既不透明又不见底像玻璃一样的水面上,乳白色的水雾缭绕在身边,如梦如幻,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憨态十足令人疼爱。牛三牛小心地走过去,轻轻抱在怀里,一边往岸上走,一边纳闷地说:“这孩子,咋睡在这里了?”
村里人闻讯赶来,有人指点着说:“快放在斜坡上,头朝下控控肚里的水!”牛三牛假装没听见,不理那些无聊的人,抱着二狗往岸上走,心里恨恨地说:“咋不把你家孩子放在斜坡上,头朝下控控肚里的水?敢情不是自己的骨肉不心疼!”迎面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二狗,我的孩子啊!”风吹破竹一般,尖利而刺耳。
定睛看时,原来是叶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跑来了。“浪娘们!不在家跟狗日的快活,又哭又喊的跑来干啥?”这样想着,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张望远处的风景。湛蓝湛蓝的天幕上,挂着一片洁白洁白的云,像是小孩子胡乱画上的,显得既天真又虚假。突然“啪嗒!”一声,有重物摔倒在脚下,一片烂泥溅在裤腿上。
牛三牛厌恶地抖动几下,将烂泥抖落,后退几步,方才看清是叶儿摔倒在地上,无力地张着双手,想把二狗抱住。“哼!浪娘们,少在人前装可怜……”大骂一声,很男人地昂起头,抱着二狗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很远了,还听得浪娘们在后边失声断气地喊:“二狗,我可怜的孩子啊!”
“哭吧,哭死她个浪娘们!”紧走几步,甩开追赶的人,突然一个大转变,不去饲养队,直往家里走去。“浪娘们有本事找去吧,找到饲养队跟牛哭去吧!畜生不如的东西,跟牛哭都不配……”院门、屋门大敞四开,一只母鸡带领两只小鸡正在桌上啄食一碗剩米饭,看见有人走进来,吓得惊呼一声,抖落一地鸡毛,呼唤着小鸡仓皇而逃。慌乱中登落饭碗,摔得粉碎。
二狗依然酣然入睡,丝毫没有受到惊扰。牛三牛放心地笑笑,轻声嘀咕说:“臭小子,真能睡!”走到小床前,准备把二狗放上去,发现席片破了一个洞,露出又粗又硬的秫秸箔。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放上去还不扎坏了?
浪娘们的大床平整而暄腾,犹如融融春日下的松软土地,可以想见狗男女在上边是怎样寻欢作乐的。牛三牛把二狗放上去,自己再顺势躺上去,报复地打个滚儿,把一身泥水沾在被褥上。轻轻拍打着二狗,不无得意地说:“睡吧,咱爷俩都睡,睡个七七四十九天!”
叶儿很快追来,从床上抱起二狗,瘫坐在地上,沙哑着嗓子哭喊:“二狗,我可怜的孩子啊!”随后跟来一群人,乱哄哄地挤满一屋子。二婶情真意切地说:“如意他娘,你别哭了,没有二狗不是还有如意吗?依我说赶快把二狗忘了吧,他就是个坑人鬼,专门跑来坑你和三牛的……”叶儿申辩说:“如意、二狗都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哪能说忘就忘了?”
牛三牛听得不耐烦了,跳起来喊:“都别吵吵了,孩子还要睡觉呢!”扑上去夺过二狗,小心地抱在怀里,重新躺在床上,轻轻拍打着说:“孩子别怕,想睡就睡吧,爹陪着你……”白羊走上来,气呼呼地说:“牛三牛,你省省吧!二狗已经死了,大热的天放在床上干什么,快送乱死岗子埋了吧?”
话音未落,叶儿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似的冲向白羊,一头将其撞个趔趄,声嘶力竭地喊:“你滚!我家的事不用你管……”白羊顿时愣住,张口而嗫嚅,绷带下露出半张嘴巴一只眼,滑稽又狰狞。二婶等人不知就里,想劝无从开口,只好缄默。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能听到人的喘息声、心跳声。
叶儿转身跪在床前,一边嘶哑着声音喊:“牛三牛,我对不起你!”一边举起两只手,抡圆了往脸上打。本来那么俊俏的一个人,此时却是如此丑陋:一对杏子眼瞪得溜圆,像是塞上的两只琉璃球;鼻子、嘴巴歪斜到腮上,挂着粘稠的鼻涕和唾液……牛三牛看了一会儿,禁不住“嘿嘿”笑起来,笑声空洞而阴冷,仿佛来自遥远的苍穹,来自无底的冰窟。
在这样的笑声中,叶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寒冷,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走了。白羊仿佛意识到什么,随后跟出去。二婶他们迟疑片刻,也都走了,屋里留下一个空寂和冷清。
初升的阳光泼洒在大街上,有种恍惚迷离步入异域的感觉。叶儿单薄的身子趔趄着,越走越快,急匆匆的样子,仿佛赶赴一个盛会。村人好奇地站在一边,让开一条路,目送一前一后两个人走远……
前边的人走到歪脖子枣树下,看风景似的看一会儿,再绕树一遭,突然直奔水塘,一头栽下去。后边的人正不解其意,忽然看见人影一闪,击起一片浪花,紧跟着跳下去,却没有要找的人。良久之后,叶儿漂浮在对岸的水面上,衣服没有了,白晃晃的身子,犹如死鱼翻起的白肚皮。
真是不可思议,一头栽下去,竟然游出这么远?肚子滚圆,已经没有了气息。赶紧拖到岸边苇丛中,放在斜坡上……慌乱之中,突然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往年刈剩的苇茬上,扎得额头鲜血直流。解下头上的纱布,胡乱地擦几下,随手一扔,正好搭在兀立的石柱上。石柱圆溜溜的,半隐半现在水陆之间。
白羊怦然心动,猜想那就是传说中的石碑了。其貌不扬的一个东西,竟然那么神奇,令人敬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生发出那么多的故事和灾难。刚才就是不小心,一脚绊在上边,摔得头破血流……
不知过了多久,牛三牛听得一声鸡叫。一只母鸡带领两只小鸡走进屋里,挠开踩入泥土的米饭,一边贪婪地吞食,一边“喔喔”叫喊小鸡分享。两只小鸡跑过去,“叽叽”应和着,吃得很开心。看的人十分羡慕,想把二狗叫醒,像母鸡和小鸡一样玩耍。用手指在鼻尖上轻轻点一下,再轻轻点一下……要是以往早醒了,惊喜地喊:“爹!”先是扑进怀里撒娇,待清醒之后再穿衣服。今天连点几次都不醒,这是咋了,没带去打老猫生气了?
再看母鸡和小鸡,却是那样欢快祥和,心里一阵酸楚,由羡慕变为嫉恨。拿一只绣花枕头气恼地打过去,母鸡惊呼一声,带领两只小鸡夺路而逃。逃到门口,拉一泡屎尿,发现没有危险,又试探着返回来,“喔喔喔!叽叽叽!”很快恢复如初。再拿一只枕头打过去,母鸡只是跳开一些,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心里虽恨,却奈何不得,只好抱起二狗走了。
大街上一片浑黄,像是起风了。所有景物全然失去原有的模样,犹如画在幕布上的画儿,随风飘动。偶有一二行人,也是影影绰绰,薄如纸片。牛三牛觉得稀奇,索性坐在开阔的街面,与二狗一起看风景。用手指指点点,生怕二狗看少了。二狗不管不顾,只是沉睡放臭屁,臭气熏天。
“臭小子!”这样骂着,把头埋下去,在圆鼓鼓的腮上亲吻,亲吻得啧啧有声,忘情而陶醉。忽然觉得衣襟给人扯动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飞飞。飞飞两眼红肿,发束上系着一只白纸花,手里拿着一块玉米饼。牛三牛纳闷地问:“你咋来了?”飞飞哽咽着说:“妈妈叫我给叔叔送点吃的,陪叔叔送走二哥哥……”
牛三牛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接过玉米饼,掰一块塞进二狗嘴里,再掰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将剩下的还给飞飞,抱着二狗往村前义地里走了。晚风扬起沙尘,弥漫半边天空,夕阳下金灿灿的,仿佛进入童话世界。出村不远,就看见小雨站在沙土岗子上,无数金星在身边飞扬。飞飞紧走几步,拉住二狗一只手,按照母亲的嘱咐,一边走一边喊:“二哥哥,一路走好!妈妈有病不能来送你,飞飞妹妹来送你了……”
在小雨的带领下,很快找到一座坟,旁边一棵茂密的红柳墩子。每逢清明时节,牛三牛都往坟上添土,添得又圆又大。扒开新土,小雨就在门口等候了。看见牛三牛,喊一声:“三牛哥!”亲切地迎上来。
牛三牛迟疑一会儿,脱下汗衫,披在二狗身上,双手抱着送给小雨,郑重交代说:“小雨妹妹,我把二狗给你送来了。这孩子乖,讨人喜欢,一早一晚能陪你说话儿……”小雨接在怀里,一边亲吻一边说:“三牛哥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飞飞拿出两颗小石子,放在二狗手里,哽咽着说:“二哥哥,往后没有人陪我玩过家家垒瓜园了,我会很想你的。你一定也会很想我,这两颗小石子送给你,想我时就拿出来看看吧。”
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喧嚣了一天的村庄平息下来,不知人的烦恼和伤痛是否也能平息下来?圆圆不说话,挣扎着爬下床,从锅里拿出一碗饭给牛三牛。牛三牛听话地接过去,蹲在地上吞吃了。往回送碗时,看见桌上一个花包袱,系得好好的,像是打发人出门的样子,却也不去问。圆圆爬回床上,“咻咻”地喘着说:“休息一会儿,咱们就上路!”
牛三牛不说话,只是听话地点点头。休息一会儿,把包袱挎在腋下,一手牵着飞飞,背起圆圆上路了。从前胖墩墩的一个人,现在瘦成干棒儿,背着并不重,只是飞飞人小没常力,走不多远就哼哼唧唧不走了。圆圆商量说:“三牛,咱们找地方住下吧?”
前边一片空场,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像是看场人住的庵屋子,走近了才看清是个麦秸垛。靠垛底薅一些麦秸,厚厚的铺在地上,把圆圆、飞飞放上去。飞飞很快睡着了,圆圆却兴奋得睡不着,如是出笼的小鸟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牛,你也不问问,这是要去哪里啊?”
牛三牛仿佛没听见,只是抬头看天: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星星和月亮。不待对方回答,圆圆忍不住“格格”笑起来,像小孩子恶作剧似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就是想离开田家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能想到,当初那么固执的一个人,现在竟然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当初放着精心布置的新房不住,现在竟然跟着个瘫子来钻进麦秸窝里了?”
说着说着,哽哽咽咽地哭起来:“难道这就是命运吗?这样的命运太不公平了!不是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吗?我忍了也退了,结果怎么样,给人逼到绝路上了!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事实呢,善良的人给害得家破人亡,恶毒的人却是人前显贵逍遥快乐。老天爷啊,原来这些道理都是骗人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上路了。腋下挎着包袱,一手牵着飞飞,背上背着圆圆,在茫茫原野上,一走一瘸,比蜗牛爬得还慢。好在并不急于赶路,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渴了、饿了就进村要碗水、讨口饭。
一天傍晚,行至一个小村,不过十几户人家的样子。村前一片阔大的水塘,无苇无树,水平如镜。牛三牛停在水塘边,正迟疑是走是留,突然跑来一位中年妇人,惊喜地喊:“啊呀,这不是虎儿回来了!”上前抱起飞飞,拉住牛三牛就走。水塘边一座院落,院墙业已坍塌,散落几块砖头,是曾经的院门。一间茅屋,墙基潮湿半截,透着几个鼠洞,不抵风雨摇摇欲坠。走进屋,中年妇人冲着当门小床喊:“大姐啊,你的虎儿回来了,还娶了一个俊媳妇,生了一个胖孙女!”
床上躺着的瞎眼老妇人,非但不为“虎儿回来了”而高兴,反倒气呼呼地说:“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样的话都听得我耳朵起茧了,也不见俺虎儿回来。他回不来了,我梦见好几回,打仗打死了,头上打了一个血窟窿……”中年妇人把飞飞抱过去,恳切地说:“大姐,这回真是虎儿回来了,不信你摸摸,这是孙女菊菊!”
圆圆纠正说:“是飞飞!”赶紧叫飞飞喊奶奶。飞飞甜甜地喊:“奶奶!”再趴在牛三牛耳朵上叫喊娘。牛三牛触景生情,早已不能自已,双腿一软跪在床前,放声哭喊:“娘!”如此一来,瞎眼老妇人就躺不住了,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两手摸牛三牛,从眼睛摸到鼻子,从嘴巴摸到耳朵……突然“啊呀!”一声,往后躺倒没气了。
牛三牛把圆圆放到里间大床上,拿汤匙喂瞎眼老妇人几口水。瞎眼老妇人慢慢缓出一口气,惊喜地喊:“我的天哪,还真是俺虎儿回来了,俺虎儿到底回来了!”喊着喊着,突然号啕大哭,仿佛要把多年的思念和伤痛哭出来,怎奈力不从心,刚哭几声往后躺倒又没气了。牛三牛也想跟着哭一场,把多年的委屈和积怨哭出来,看见老人家命悬一线,赶紧拿汤匙灌水救人。
待瞎眼老妇人苏醒过来,中年妇人责怪地说:“虎儿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了,你不跟他们好好说话,老是哭啥?”瞎眼老妇人像个不服软的孩子,大声反驳说:“谁哭了?你才好哭呢,你从小就好哭!我没哭,我是高兴的……”然后张着两手喊:“孙女呢?媳妇呢?快过来叫我摸摸!”摸到圆圆时,禁不住吃惊地喊:“啊呀!我的儿,这是咋了?”
圆圆解释说:“瘫痪几个月了,是您虎儿背我回来的!”瞎眼老妇人心疼地说:“我的儿,这一路拖家带口的,可遭了大罪了!”抓住圆圆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捏一遍,满有把握地说:“还软活,还好治。这是邪风入体,虎儿姥爷传下个偏方,单治这种病,明日叫你二姨把药配齐,不出十天半月准好!”
第二天,中年妇人送来一些草叶树根样的东西,叫“虎儿”放在锅里加水熬,熬一碗汤给圆圆喝了,将剩下的药渣再加水烧开洗身子。如此几次之后,圆圆竟然奇迹般地扶着床沿能站了,再几次之后,就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散步晒太阳了,真是偏方胜似名医!
瞎眼老妇人却是越来越虚弱,有时一句话没说完,一口气跟不上就昏过去。牛三牛请过几次医生,喝过几服汤药,也无济于事。在一个朔风凛冽的傍晚,老人家带着几分欣慰离开了人间。
中年妇人十分感激,一边收拾大姐的遗物,一边诚心诚意地说:“大姐一辈子守寡,就守一个虎儿。几年前虎儿给人抓了兵,大姐天天哭,眼睛都哭瞎了,几天不吃一顿饭,剩下一口气单等虎儿回家。为了圆大姐的心愿,我把你们留下来,耽误了赶路。大姐没有值钱的东西,就这两间破屋,你们要是不嫌弃就住下吧,我也没有亲人,权当有门子亲戚!”
牛三牛忽然醒来,觉得寒意袭人如堕冰窟。朔风从墙缝灌进来,房梁“叭叭”作响,不时发出冻裂声。窗口一缕灰蓝色的薄明,仿佛已经凝固。轻轻翻身下床,把棉被盖在飞飞、圆圆身上。一个人走到院里,看见偌大一口水塘,玉石般的冰面像一只倒扣的鏊子,看上去十分荒诞,令人诧异。天空阴沉沉的,云层沉重、厚实得透不出气。四周静悄悄,万籁俱寂!
突然,寂静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若即若离不可捉摸,仿佛相距遥远又近在咫尺,声势宏大又极其细微,既像春蚕食桑,又像野马奔腾。天空犹如一面筛子,筛下无数米粒大小的雪霰,“叮叮当当!”砸落在地面上,随风疾走。看的人不管不顾,依然极目仰望,以期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雪来临!
过了许久,期待中的暴风雪才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话语迟缓步履蹒跚,带着隐忍和无奈,带着好奇和敬畏,颤颤巍巍、飘飘摇摇地走来。那些鹅毛般的雪片,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充填在天地之间,与人和物融合一起,变成混沌的一片、模糊的一团。唯呼吸和心灵,感受着生命的存在,体验着世间的悲欢。
不知什么时候,圆圆走到牛三牛身边,把一件棉衣披在他身上,轻声说:“想好就去吧,我不拦你。我知道,一个人决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牛三牛转回头,仿佛要说些什么,结果什么都没说,迎着风雪一瘸一拐地走了。在路口趔趄一下,却没有倒下去……
走到田家庄时,已经是深夜。村街上没有一个人,甚至连一只小猫小狗都没有,唯风雪漫天飞舞。这样的夜晚很好,多日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夜晚!牛三牛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利、甚至十分从容地走进通往家的胡同。快到家门时,突然停住了。心想不能这样进去,这样进去太草率了,万一狗日的不与浪娘们在一起,不是白来了吗?一不做二不休,要杀就把狗日的和浪娘们都杀了,并且杀死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将丑恶大白于天下,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返身走进另一条胡同,走到白羊家门前。伸手一摸,门板紧紧关闭,上边挂着一把锁。毋庸置疑,白羊家已经没人了,狗日的又与浪娘们一起鬼混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牛三牛像急于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匆匆离开白羊家,直奔复仇目标而去。
院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可见狗男女多么迫不及待,顾不得关门就交合在一起,也说明他们胆大妄为,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踏着积雪,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屋里没有灯光,却有狗男女弄出的声响:浪娘们“吃吃”的笑声仿佛毒蛇喷吐的阴风迎面扑来,狗日的弄出的响动犹如箭镞穿心难以忍受:“狗日的乐吧,今天就叫你们乐个够!”
恨不能冲进屋里,将狗男女砸个稀烂剁成肉泥。结果还是忍住了,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和痛苦,已经不再冲动,学会了忍耐和权衡。他一个人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对方。千万不能蛮干,要按照事先拟定的方案有条不紊地进行……
厨房前一堆柴草,是平时捡来的树叶和草梗棒,经过风吹日晒遇火即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先把门环挂起来,再用树枝插牢。然后在风雪的掩护下,将柴草搬过去,高高地堆在门板上,划一根火柴点燃了。那么大的风雪,人都站立不稳,划一根火柴即把柴草点燃了?可见苍天有眼,在暗中相助!
大火熊熊燃烧,引燃门板蹿上屋顶,整个屋子陷入火海之中。牛三牛真切地看到,狗男女赤身裸体惊慌失措地跳下床,施尽浑身解数却不能把门打开;清楚地听到,狗男女在浓烟烈火中惊恐万状的呼救,在死神面前哀求无望的悲鸣。
“哈哈哈哈!这就是作恶多端的下场!”牛三牛面带胜利的微笑,离开火海,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不,它已经不是家,它是复仇的代价!从此,他将失去家园,也将没有了仇人,成为无根的浮萍。走到村口,伫立在狂怒的风雪中,神情凝重地回望一眼,看见直冲夜空的火柱,就像当年父亲喷出的血柱一样壮烈,一样惊心动魄!
狂风依然怒号,大雪依然纷飞。浓厚的夜色和破棉絮似的雪片,将行人挤压在咫尺之间,有种不辨东西南北的感觉。好在路边一条小河、一段堤坝、几棵枯树,沿着这些标志往前走……当视野渐渐开阔,黎明再次降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水塘边的茅屋不见了,突起圆圆的一堆,像一座白色的坟墓。牛三牛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圆圆!飞飞!”一边奔跑过去。突然一脚踩空,重重地摔倒地。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再吼喊、再奔跑时,忽然看见路口有个白色的物体,定睛细看,原来是圆圆和飞飞站在那里。大雪将她们厚厚地包裹着,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圆圆!飞飞!”这样吼喊着、奔跑着。不远的路程,却吼喊了那么久,奔跑了那么久。圆圆、飞飞已经冻僵,良久不能活动,发不出声音。牛三牛将她们拥进怀里,用身体的余热温暖,用嘴里的气息呵护。渐渐的,圆圆哭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游丝一样细微:“三牛,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飞飞拿出一块玉米饼,双手捧着说:“叔叔,这是妈妈给你留的。妈妈说,我们都吃饱了,叫叔叔一个人吃,叔叔吃饱了才有劲带我们赶路!”牛三牛接过玉米饼,一掰三半,分给圆圆和飞飞。飞飞显然饿极了,接过去吞吃了。圆圆舍不得吃,推让一会儿,只好掰一口放进嘴里,将剩下的给飞飞。
白雪皑皑,一望无垠。光秃的沙土岗子不见了,纵横的溪流沟壑不见了,甚至村落、道路也不见了,唯有几棵枯秃的老树,似乎还在讲述着曾经的村落,曾经的道路……终于,他们走出雪地,走出严寒,走出危险的地带,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走到大山的腹地。
此处没有道路,人迹罕至,却有花有草有溪水,还有一片向阳的土地。牛三牛带领圆圆、飞飞走过去,洗掉脸上、身上的污垢,掐来各色花朵编成花环,替圆圆、飞飞戴在头上,再在地上插一根细长的树枝,把衣服高高地挑起来,像旗帜一样迎风飘扬。牛三牛大声宣布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圆圆、飞飞围上来,一边跳跃一边欢呼:“噢——我们有家了!我们有家了!”牛三牛越发神气,挥舞着拳头喊:“从今天起,我们再不会受人欺负了!”圆圆、飞飞跟着喊:“我们再不会受人欺负了,我们再不会受人欺负了!”喊声未落,忽然看见不远的树林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
身影跑走的山坡上,有一间石块垒成的小屋,屋顶炊烟袅绕。白羊枯瘦如柴,拄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屋,在门口迎上叶儿,拥进怀里。叶儿丢掉手里的干柴,想推开白羊,看他站立不稳,赶紧扶住了。
那天,白羊从水塘救出叶儿,一直守护在身边,发誓如果叶儿不醒,将陪伴她死在苇地祭典石碑。守到深夜,叶儿有了气息,渐渐苏醒过来,于是趁着夜色,离开田家庄,辗转来到大山的腹地。不知是旅途劳顿还是老天爷惩罚,落脚不久,即患上一种怪病:夜间干咳,日渐消瘦,将不久于人世。
圆圆疑惑地看着牛三牛,好像在问:“你不是把他们烧死了吗?”牛三牛不禁打个寒战,颤抖着声音说:“我明明看见……”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觉得喉头一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周身的血液迅速涌向心底,脚下一片虚空,大山在沉没,遍地污泥浊水。
牛三牛看见自己的尸体,漂泊在无边的浊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