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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伴西风冷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4 09:34:58      字数:11133

  三牛娘本来就憔悴骨立,现在越发不成样子了。薄如纸片的皮肉紧紧地贴在凸起的颧骨上,眼看就要包不住了。眼睛陷得很深很深,犹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却依然定定地向着窗口,张望着,等待着。胸腔里的呼喊声更加微弱,仿佛游丝轻微颤动,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声音:“三牛,我的儿啊……”
  叶儿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找到牛三牛。万般无奈,只好带领如意守候在床前,鼓励如意喊奶奶,跟奶奶说话儿,试图以此唤醒那片希望,点燃生命的活力。从前,无论叶儿随意搭讪,还是如意即兴呼喊,都能给三牛娘带来激动,甚至泪流满面。有一次,竟然激动得跪在地上,祈求老天爷开恩,指点儿子赶快回家:“老天爷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俺孙子多乖啊!这个家多和睦啊!赶快托梦叫俺儿回家吧!”
  然而现在,这些都无济于事了。无论如意怎样喊,无论叶儿怎样劝,听的人依然无动于衷,跟没听到一样。这个曾经目睹了丈夫的惨死,目睹了儿子死里逃生的羸弱女人,腥风血雨中都不曾倒下,都咬牙挺过来了,现在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脆弱了呢,是什么使她变得如此脆弱了呢?是希望之光的彻底破灭,还是生命活力的全部耗尽?
  有人说,一个人不吃不喝最多能耗七天,三牛娘却挺到第九天中午才断气。断气之后,依然定定地望着小窗口。叶儿请邻居二婶帮忙,给三牛娘做了一身寿衣,穿在如柴的尸体上,停放在堂屋门口,等三天时埋葬。
  这时候,门口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这里是三牛哥家吗?”起初,叶儿以为听错了,没有去理会。那个声音又问:“这里是三牛哥家吗?”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衣衫褴褛、木然呆滞地站在那里,心里不由“咯噔”一沉。
  天哪!来人莫不是柱子哥说过的疯妹妹?如若真是那样,早一天把她接来,说出牛三牛的下落,或许三牛娘还能有救!然而现在,一口气咽断,阴阳两界相隔,即便把牛三牛找回来,也是无力回天了!都怪自己,没有听信柱子哥的话,把本该点燃的希望毁灭了,把本能挽救的生命耽误了!
  叶儿越想越自责,竟然不顾来人,双手掩面“呜呜”哭起来。小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为哪里做错了,吃惊地后退着,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找三牛哥,爷爷死了,有人要拿我抵债……”
  二婶听到叶儿的哭声,赶紧过来劝。转眼看见小雨,使明白了八九。气呼呼地问:“你是谁,来就里干啥?三牛家有媳妇有孩子,没人稀罕你,快走吧!”小雨惊慌失措地说:“我找三牛哥,爷爷死了,有人拿抓我抵债……”不等二婶再说话,叶儿扑上去抱住小雨,大声哭着说:“我的傻妹妹,你咋不早来啊?人已经死了,说啥都晚了!”
  小雨当是牛三牛死了,发疯地扑向尸体,哀哀欲绝地哭喊:“三牛哥啊,不是说好的小雨等你吗?你咋自己走了啊!你不能自己走啊,等等可怜的小雨吧,小雨就要找你去了!”哭喊着,一头撞向门框。叶儿正欲做些解释,忽然看见小雨寻死,赶紧上前拖住,半天才劝得安静下来。
  叶儿渐渐听出些端倪,知道女孩叫小雨,她和爷爷打鱼时救下牛三牛,牛三牛回家的路上失踪了。叶儿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担忧。牛三牛真是一个大命的人,几次命悬一线却又死里逃生;又是一个有福的人,能让这么个清秀单纯的女孩牵挂,并且甘愿为情而死!
  二婶感慨万端地说:“我的天啊,咋就这么背呢?要是小雨早来一会儿,哪怕是脚站的一会儿,三牛娘也不致死得这样惨啊!”叶儿心事重重地说:“都是我欠下的债,怕是一辈子还不清了!”二婶安慰说:“如意娘想多了,你待婆婆那么好,街坊邻居都知道,三牛回来也不会怪罪你!”
  叶儿看小雨有气无力的样子,从厨房拿来两个剩窝窝,端来一碗压锅水。小雨接过水喝了,把窝窝揣进怀里,执意去寻找牛三牛:“你们先不要发丧,等三牛哥回来再发丧。三牛哥天天念叨娘,等他回来看一眼……”走到院子里,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叶儿跑过去扶住她,劝她休息一会儿再走。
  小雨坚决不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尚未站稳,突然闯进来两个壮莽汉。为首的秃脑门气急败坏地喊:“我当你有多大能耐,会插翅飞到天上去呢。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跑啊,再跑啊?告诉你,插翅飞到天上,老子也有办法找到你,把你抓回去!”向身边的大高个儿努一下嘴,大高个儿扑上去,一把揪住小雨,往肩上一搭扛起来就走。小雨拼命挣扎呼喊:“放开我!我要找三牛哥……”
  叶儿上前拦住,大声质问:“你们是谁,凭啥抓人?”秃脑门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谁你不用知道,只要知道她爷爷欠下我的药钱,我要拿她回去抵债就行了!”叶儿分辩说:“欠债还钱,也不能随便抓人啊?”
  秃脑门冷冷一笑,不无讥讽地说:“我知道田家是这一带首富,田大小姐不慕荣华跟一个穷帮工相好,生下一个野种孩子。如果大小姐愿意倒贴,从田家带来不少私房钱,现在就拿出来吧,现大洋五百块,一手下交钱一手下放人!”见叶儿不说话,越发得意地说:“要是从前,田大小姐拿五百大洋肯定不费吹灰之力,眼下怕是不行了,田家气数已尽,给农会分得净光,别说拿五百现大洋,拿五块恐怕都没有!”
  言毕,向大高个儿挥一下手,盛气凌人地说:“咱们走,天黑之前到家,还要拜堂成亲呢!”大高个儿扛着挣扎呼喊的小雨,听话地走在前边。秃脑门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地殿后。叶儿急得团团乱转,却不知如何是好。二婶也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迟疑良久才说:“要不,我替你在家守灵,你去找人商量商量?”
  正是农忙时节,大街上空无一人。叶儿去找柱子哥,柱子哥不在家,下地锄草去了。转过回廊,看见如意跟姥姥在香椿树下看蚂蚁搬家,不由停下来,迟疑着是否告诉娘。
  二秃子从大厅房出来小便,远远看见叶儿,不无生气地说:“如意娘不在家守灵,跑这里干啥?”叶儿解释说:“二婶替我守着呢,我有急事找柱子哥。”二秃子还想说什么,内急不容久留,匆匆转身走了。
  如意跑过来拉住叶儿,要娘跟他一起看蚂蚁搬家。叶儿心急火燎的,哪有心思闲玩,一把推开如意转身就走。叶儿娘纳闷地问:“找柱子有事?”叶儿本不想把小雨的事说出来,却又经不住问,只好支吾着说:“柱子哥见过的那个疯妹妹,来找三牛哥了,随后追来两个人把她抢走了,说是回去抵债,我拿不定主意,想跟柱子哥商量。”
  叶儿娘听得似懂非懂,不无嫉妒地说:“一口一个三牛哥,看你嘴甜的,都没有这样叫过我!”叶儿分辩说:“不是我叫三牛哥,是那个疯妹妹寻找三牛哥,……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跟你说了!”二秃子小便回来,正好走到近前,好奇地问:“谁找三牛?”叶儿搪塞地说:“一个外乡女孩。”
  二秃子立即警觉起来,穷追不舍地问:“一个外乡女孩?她啥时候见过三牛?”叶儿不想在这件事上多磨缠,赶紧绕开话题说:“二叔别问了,二婶在家等我呢……”不等叶儿说完,二秃子打断她,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许叫二叔,叫农会长,甭想跟我套近乎,套近乎没用!”
  叶儿申辩说:“二叔,我没想……”忽然意识到不妥,赶紧改口说:“农会长,我没想套近乎,我是说……”叶儿娘怕女儿吃亏,赶紧插话说:“没大没小,敢跟农会长二叔犟嘴!”
  二秃子看叶儿娘一眼,本想纠正她的话,却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记住就行了!如意娘仔细说说,那个外乡女孩,啥时候见过三牛?”叶儿知道脱不过了,只好如实地说,“听那意思,好像没多久。”二秃子不禁欣喜地说:“这么说,三牛没有死,还活着?”不等叶儿回答,接着又问:“那个女孩呢,她在哪里?我要当面问清楚!”
  
  大高个儿扛着小雨走过村前水塘,迈上大道,已是累得气喘吁吁,落在秃脑门后边。秃脑门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催促说:“快走,别耽误了洞房花烛夜!”大高个儿讨好地说:“放心吧先生,只要上半夜到家,就晚不了拜堂成婚!烧锅热水给她洗一洗,又白又嫩,随便您吃……”
  话音未落,小雨一口咬往他耳朵,“咯嘣”一声脆响,咬下半边。大高个儿杀猪般嚎叫、蹦跳,小雨乘机跑向水塘,一头栽进去。偌大一方水塘,深不见底,一个弱小的身子,掀不起太多波澜,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有。
  秃脑门走到水塘边,并不急于捞人,而是选择一个合适位置,像观赏一场精彩的表演,饶有兴趣地看着水面。离岸几步远的地方,从水底冒出一串气泡,阳光下晶莹剔透,折射出无比绚烂的色彩。气泡消失之后,是一个短暂的停顿,随后浮出一蓬乱发,停留在若隐若现之间,犹如一朵没有绽放的烟花……
  大高个儿随后跟来,站在秃脑门身边。一手护着流血的耳朵,一手指着水面的浮物,不解地问:“先生,不要了吗?”秃脑门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地问:“你知道自缢的人,为啥不再投缳吗?”看对方摇头,颇有耐心地解释说:“自缢的人一旦投缳,气管立即阻断,迫使血液倒流,感觉就像撕裂一样,痛入骨髓。投水也是如此,有一次就能会记住一辈子!”大高个儿渐渐恍然,佩服地说:“先生见多识广,医术高明,不仅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还能教人痛定思痛断绝轻生的念头!”
  待小雨整个身子浮出水面,秃脑门向大高个儿示意说:“好了,捞上来吧。”大高个儿下到水里,捞出小雨,放在塘边苇地上。秃脑门扯住两条腿,往土岗上拉一下,把头摆偏一些,扯出舌头,用力在后背一拍,一股水从嘴角流出,人却没有反应。大高个儿担心地问:“是不行了吗?”
  秃脑门不说话,就势蹲在土岗上,从腰里抽出旱烟袋,装一锅旱烟吸起来。大高个儿也想吸,怎奈烟叶给塘水浸湿了,只能拿着烟袋看。秃脑门吸完一锅,把烟锅连同烟灰一起扣在小雨后背上。随着“嗤啦”一声响,小雨轻轻呻吟一声,连吐几口黄色的胆汁,有了微弱的气息。秃脑门收起烟袋,不无炫耀地说:“好了,赶路吧!”
  大高个儿扛起小雨正欲上路,忽然看见二秃子带领五六个农会员拐上大路,一边追赶一边喊:“快追,别叫他们跑了!”秃脑门示意大高个儿停下来,躲藏在苇丛中。待二秃子带人走远,沿小路往另一边走。
  叶儿从小角门出来,抄近路回家。走到垓子墙下,才想拐进胡同,顶头遇到秃脑门他们。秃脑门正因叶儿报案怀恨在心,此时相见分外眼红,大声恐吓说:“再捣乱,我叫你不得好死!”叶儿本不想多管闲事,不料对方先是恶语伤人,此时又苦苦相逼,实在欺人太甚,于是警告说:“你不要太猖狂,常言说好汉打不出村。别看田家气数已尽,田家庄的人还没有死绝,只要我喊一声,看谁不得好死?”
  秃脑门不敢恋战,示意大高个儿快走。小雨像只没有装满的面袋子,软塌塌地搭在大高个儿肩膀上,随着急促的脚步晃来荡去。叶儿不敢上前要人,迟疑一会儿,只好回农会部报告二秃子。二秃子带人追出几里远,连人影没有看到,一肚子火气正不知往哪发。忽然看见叶儿回来,没好气地说:“如意娘,你耍人是不?叫我们追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叶儿赶紧说出刚才遇到的事。
  二秃子苦笑着说:“这么巧,我追到水塘,她正好投塘了!”叶儿当是对方不相信,委屈地说:“农会长二叔,我没有撒谎……”二秃子解释说:“我不是说你在撒谎,我是说这事太巧了。”叶儿没有听明白,轻声嘀咕说:“还是不相信……”二秃子顾不得解释,带领一班人匆匆往垓子墙下跑。
  叶儿怕他们再次扑空,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自告奋勇带路。追到垓子墙下,早已没有人了,地上几点水痕,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叶儿指住水痕,想说那是小雨和大高个儿留下的,以证明情报真实。不及开口,二秃子已经带人走了。
  追到村外,小路分出几个岔口。放眼望去,满目都是青纱帐,一望无际。二秃子叹口气,准备鸣金收兵。叶儿不甘心地说:“追啊?他们走不远!”二秃子冷哼一声:“往哪追?”
  
  部队到达河北时已是秋天,此地盛产金丝小枣,村头、丘陵、山坡,到处一树一树,绿的若翡翠,红的似玛瑙,如火如荼,全部披上璀璨的装束,亮出晶莹的光彩,喷吐浓郁的芳香。大兵们一到,就像刮风似的扑进枣行,将枣打落一地。
  那天刚刚把枣打落,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上峰突然传下命令,要部队停止北上,立即调头南征,说是蒋委员长放弃了东北战场,要在江苏重新摆兵布阵。军令如山,不得有丝毫延误,大军排成四路或六路纵队,候鸟一般往南迁移,匆匆忙忙,如是去抢东西。
  以往行军不计路程,只算抓兵人数,现在恰恰相反,首要任务就是赶路,如果不是有人自己跑到队伍里,即便站在路边也没有人拉他去当兵。仿佛这样还不够,还要不时地跑步走,或者摸黑赶夜路。常是到了饭时,上峰传下命令:跑步到某某某地吃饭,殊不知,某某某地距此还有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呢!
  几天下来,牛三牛双脚磨起一层血泡,走路如是踩在炭火上,钻心的疼。还不敢掉队,掉队按临阵脱逃论处,不是当场枪毙,即是捆在战车上拖死。一向大大咧咧的大胡子,也是愁眉紧锁一言不发,只顾低头走路。牛三牛担心地问:“大叔,是不是要打大仗了?”大胡子高深莫测地说:“等等看吧!”
  待部队驻扎下来,大胡子找来一块炮弹皮,把牛三牛脚上的血泡穿了,摘下小马灯,说声:“忍着点。”把煤油倒在脚上,用手搓。牛三牛疼得“啊呀!”一声,禁不住大声喊:“你给我治脚,还是揭皮啊?”大胡子苦笑着说:“我在给你打造一双铁脚板!”直搓得肉皮发干,才拍拍手作罢,不无炫耀地说:“好了,明天保你跑二百里!”
  果然,第二天不疼了。牛三牛正跑得起劲,前边突然“咕咚!咕咚!咕咚!”几声炮响。听上去很远,却震得地面直颤。紧接着枪声骤起,像赶年集炮仗炸市一样,“嘎啦啦”响成一片。
  此时天拂晓,大自然正在孕育新的日子。地面还是黑的,天却完全变白了。原野微微颤动着,四周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此时,谁都顾不得欣赏美景,枪炮声犹如一个正在施展魔法的鬼怪,既令人胆怯,又充满诱惑。牛三牛小心地问:“大叔,咋办啊?”大胡子依然高深莫测地说:“等等看吧。”等到日上三竿,上峰传下命令,要部队向西绕行。前边一条大河,浮桥给解放军炸毁了,先头部队已经跟解放军交上火。
  向西绕行也不行,也有解放军的埋伏!国军是奉蒋委员长之命赶往江苏布阵的,本来无心打仗,可是不打不行了,不打过不了河。赶紧选地形挖堑壕修工事,准备与解放军决一死战,谁知这边刚刚准备就绪,正待开火,那边的解放军早已没有踪影了。气得大胖子团长像个泼妇,腆着肚子骂半天,只好收拾摊子开拔。
  临近傍晚,部队行至黄河岸边。滔滔河水自天而降,一泻千里向东奔流。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水面上,金灿灿一片。上峰命令部队,要在天黑之前渡过黄河,赶往水浒名城郓城吃饭。大胡子吐着舌头说:“乖乖,到郓城还有七、八十里路呢!”从怀里摸出一快干烧饼,掰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剩下的扔给牛三牛。牛三牛也掰一块塞进嘴里,将剩下的还给大胡子。大胡子舍不得吃,重新揣进怀里。
  部队开始过河,先过一部分,准备到对岸接应辎重和后续部队。牛三牛和大胡子就在先过的一部分里。人下到水里,身子轻飘飘的,水一冲就想倒。大胡子更是站不住,刚走几步就摔倒爬起不来了。牛三牛过去扶他,扶也扶不住。前边的人已经渡到河心了,他们还在岸边乱扑腾。
  牛三牛纳闷地问:“上一回,你不是会水吗?”大胡子神情古怪地说:“两个回子打架,这一回不是那一回!”话音未落,对岸枪炮齐鸣。吓得前边的大兵回头就跑,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大胡子忽一下爬起来,拉着牛三牛逃上岸。牛三牛不解地问:“你知道对岸有人?”大胡子古怪地笑着说:“不知道也得小心,枪打露头鸟!”
  经过多次反复,总算渡过黄河,再经过几天急行军,终于到达徐州地面,驻扎下来。老百姓早已逃之夭夭,一座座村庄全是空的。村头、田野、山坡,到处驻满大兵,乱哄哄的,闹嚷嚷的,都在忙着挖堑壕修工事。
  修完工事,大兵们闲极无聊,就在堑壕里玩石子赌钱,没钱赌就玩打耳光。起初,只是象征性地打一下,后来越打越重,打着打着就恼了,双方打成一团,打得鼻青脸肿。有时还玩抢大米,看见一辆运米的卡车开过来,大兵们从四面八方扑上去,像疯狗争食一样互不相让,结果不是把米袋撕破撒得遍地是米,即是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
  大胡子喜欢看抢大米,有时候看得高兴了,就乘人不备,冷不防推一把。“咕咚!”一声,抢米的人撞在一起,头上撞出一个大青包;或者伸腿一绊,“噗嗵!”一声,抢米的人摔得四扑着地,口鼻流血。待抢米双方恼羞成怒地打起来,看的人或在一旁窃笑,或悄悄得米而归。牛三牛只是跟着看热闹,从来不下手,怕人家识破了联手反击。
  这天,大胡子又如法炮制,用力一推,一个瘦弱青年撞上一个粗壮莽汉。“咕咚!”一声,把粗壮莽汉额头撞起个大青包,气得大骂:“日你娘,没长眼啊?”挥起一拳,将瘦弱青年打出丈远,扑上去骑在身上,抡圆双臂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猛打,状如景阳冈上的武松打虎。只可怜瘦弱青年不是猛虎,而是一只弱羊,重拳之下苦苦挣扎哀求。
  围观者虽众,却无一人出面劝阻。眼看弱羊给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牛三牛突然喊:“啊呀!他、他是白羊!”大胡子不解地问:“啥白羊黑羊?”牛三牛解释说:“白羊是我同乡。”大胡子渐渐恍然了,不好意思地说:“你咋不早说?”牛三牛说:“早没认出来。”
  大胡子看那人正打得起劲,知道劝不住,忽然灵机一动,像煞有介事地喊:“哎呀,长官来了!”粗壮莽汉不知有诈,赶紧收手。待知道上当后,一下跳起来,斗架公鸡似的,冲着大胡子怒骂:“狗日的,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大胡子不慌不忙,向围观的人群一划拉,含笑地说:“伙计,见好就收吧,我们这些同乡看着兄弟挨打,早就吃不住劲了。你要是不罢手,别怪哥们不义气!”有人跟着帮腔说:“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粗壮莽汉不知对方多少同乡,不敢恋战,只好拍拍手作罢。
  很显然,白羊给打怕了,牛三牛去扶他,双手抱着头,苦苦哀求说:“大叔,我不是故意的,请您高抬贵手,饶我这次吧!”牛三牛说:“我不是大叔,是三牛!”白羊上下打量半天,方认出牛三牛,不禁羞愧难当地说:“啊呀!还真是你,这么巧?”
  牛三牛指一下大胡子,介绍说:“多亏这位大叔,是他救了你。”白羊赶紧抱拳施礼,感激地说:“谢谢大叔,请大叔多关照!”大胡子连连摆手,不好意思地说:“不用谢,不用谢!”
  
  战争犹如一匹凶猛的野兽,身形未露,淫威已经侵袭过来,摄取人的魂魄,把人置于末日的恐惧之中!天气更是助桀为虐,大肆渲染着惨绝与毁灭的气氛。几场西北风刮过,阴阴沉沉下起雪来,而且不是通常的雪花,是一种颗粒状的雪霰,落在地上久久不化,随风到处乱走。
  天热的时候,为了行军方便,大兵们都把棉衣、棉被扔了,现在蒋委员长只想跟解放军决一死战,根本顾不上为大兵保暖。朔风凛冽,天寒地冻,大兵们穿着单衣,龟缩在堑壕中,瑟瑟抖作一团。雪霰依然不肯罢休,肆无忌惮地钻进人的脖颈里,恣意吸取着本来不多的热量。
  白羊给打得浑身青紫,两眼肿成一条缝,身上热得像炭火。大胡子在堑壕壁上挖了一个地洞,叫牛三牛钻进洞里,揽着白羊,用体温为其取暖,自己则在洞口遮风挡雪。白羊很感激,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大叔,谢谢三牛!要不是遇上你们,我就没有命了……”
  枪炮声越来越猛烈,越来越靠近。很显然,国军的阵地在不断缩小,解放军的阵地在不断扩大。子弹落在堑壕上,“扑棱扑棱”如是蝗虫遍地乱飞。抬担架的人弓着腰,匆匆忙忙像倒垃圾一样,将伤员往堑壕前的空地上一倒,赶紧跑走了。雪霰把大地覆出一层洁白,伤员们就在那层洁白上滚来滚去,有的像杀猪般嚎叫,有的似蚊蝇般嘶鸣。很快,那些伤员不动了,像是睡着了。雪霰覆在他们身上,渐渐隆起一堆洁白。
  牛三牛起初还纳闷,怎么没有人给伤员包扎呢?后来渐渐明白了,不包扎的原因是伤员太多包扎不过来了。于是试探地问:“大叔,这仗要打多久啊?”大胡子胸有成竹地说:“轮到咱们出击的时候,就差不多了!”牛三牛担心地问:“咱们受了伤,也是这样吗?”大胡子点头说:“嗯,都一样!”
  白羊插话说:“快点出击吧,我早等够了,给解放军打死,也比冻死好,打死还能入个英名录呢!”牛三牛没好气地说:“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想入英名录?”白羊分辩说:“我不是想入英名录,是说打死也比冻死好!”牛三牛反驳说:“打死冻死都一样,都是死!”
  大胡子劝解说:“好了好了,别尽说丧气话,说点高兴的事!哎,三牛,你经常在梦里喊小雨,小雨是谁啊?快说说,你和小雨到底咋回事儿?”牛三牛心灰意冷,无意谈及往事,低下头下说话。大胡子反而转向白羊,煽风点火地说:“白羊,你和三牛是同乡,你说说,小雨是不是他相好啊?”
  白羊不知道小雨的事,猜想大胡子可能听错了,或者牛三牛故意张冠李戴,把叶儿说成小雨,于是故意问:“小雨是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三牛,不会是你随便杜撰的一个名字吧?”牛三牛生气地说:“小雨就是小雨,我为啥要杜撰?”白羊看他这样,当是心虚了,挑衅地说:“不是杜撰你心虚什么?看,脸都羞红了!”牛三牛一把推开白羊,气恼地说:“你少冤枉人,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夜幕徐徐拉开,黑暗笼罩了四野。枪炮声非但没有止息,反而越发密集,火光映红半边天空。牛三牛、大胡子、白羊蜷缩在地洞里,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热气跑走了。忽然,白羊“嘤嘤”哭起来。牛三牛本来不想搭理他,后来看他哭得可怜,轻声问:“咋了?”白羊惊恐地说:“三牛,我怕是不行了,刚才梦见父母,他们来接我了……”
  牛三牛安慰说:“别胡思乱想,那是做梦!大叔不是说了,不能睡,睡着会冻坏的……”白羊有气无力地说:“三牛,别管我了,我、我困,还、还想睡……”说着,又闭上眼睛。牛三牛吃惊地喊:“大叔,快看,他、他咋了?”大胡子提醒说:“快喊,别叫他睡!”牛三牛赶紧喊:“白羊,你睁开眼,不能睡!”
  白羊睁开眼,越发显得无神了。惨白的脸上反映出奄奄一息和行将远离的神色,一双飘忽不定的眸子躲闪在眼窝深处,有种类似幽灵和黑夜的意味。嘴唇裂开一圈血口子,不少地方结了痂……连日的高烧、寒冷和饥饿,狂风暴雨般袭击着他,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断断续续地说:“大、三牛,别、别喊了,叫、叫我睡吧,实、实在撑不住了……”
  正欲闭眼,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欠起身子,盯视着对方,几近恳求地说:“大、三牛,你、你是好人,老、老天爷会保佑你。有、有件事,我、我要告诉你,打、打完仗,你、你就回家吧,家里没事了,我、我二姑父,答、答应了你和叶儿的婚事了,叶、叶儿已经住到你家,和你母亲住在一起,给你生、生了一个男孩……”
  不等白羊把话说完,牛三牛吃惊地喊:“大叔,您看,白羊开始说胡话了!”白羊反倒精神起来,提高些声音说:“我、我没有说胡话,说的都是实情,回、回到家你就知道了。”
  随着这样的叙述,牛三牛想起那个真实而惨烈的夜晚,想起与叶儿发生的事情,想起瘸腿老五临终没有说完的一句话……尽管有些细节模糊不清,甚至完全忘记,可是白羊的话不容置疑,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随便说,更不会拿自己的表妹开玩笑。叶儿和母亲住在一起,生下一个男孩,或许正是五叔想说而没有说完的一句话?
  大胡子禁不住“嘿儿嘿儿”笑着说:“行啊小子!看上去蔫儿巴唧的,又是小雨又是叶儿,还有了儿了,洪福不浅啊你?”然后仰头看天,思绪乘着夜色飞回家乡,飞回到年迈的母亲身边……良久之后,渐渐回过神,小心地爬出堑壕,爬向那一堆一堆,拂开上面的积雪,找到一个中意的,吃力地拖回来,放进堑壕,再爬过去,重复上述动作,一连往返三次,拖回来三具尸体。
  牛三牛十分纳闷,他是寻找同乡吗?如若寻找同乡,怎么只寻找死人?莫非只想掩埋同乡的尸体,而不想搭救同乡的性命吗?于是试探地问:“他们是同乡?”大胡子没听清,吃惊地问:“你认识?”牛三牛解释说:“我是问你呢!”
  听的人忽然恍然,苦笑一下,却不搭对方的话,按住一具尸体,开始往下脱衣服。尸体硬邦邦的,很难脱,尤其受伤的地方,血水结了冰,衣服、肉皮冻在一起,根本脱不掉,只能用刀子割。看的人渐渐明白了,赶紧上去帮忙,扯住衣服。二人又割又扯,好不容易脱下一身,扔给白羊,叫白羊先穿。
  白羊拿起来穿时,看见后背还有一块紫色的肉皮连着呢!想喊牛三牛帮忙揪下来,看他正忙着,只好自己揪,肉皮溶化,沾得一手血。脱下第二件,给牛三牛穿。后背虽没有紫色的肉皮粘连着,前胸却有一片血肉模糊、像蜂窝一样的洞,牛三牛迟疑片刻,还是穿上了。
  第三件前胸后背都完整,只是两只袖子没有了,犹如一件毛边小坎肩,棉絮殷红,周边结着红色的冰。大胡子并不急于穿,折叠整齐放在一边,开始挖坑,把三具尸体放进坑里,掩埋起来,封起一个不大的坟。大胡子跪在坟前,虔诚地祷告说:“三位兄弟,大哥只能做到这些了,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不是大哥不讲理,硬抢你们的棉衣,看这冰天雪地的,快把人冻死了。大哥不能死,家里有七十岁老娘,死了没人伺候老娘了。不过话说回来,三位兄弟能入土为安,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堑壕上的那些兄弟,还不如你们呢!好了,大哥不多啰嗦了,总之一句话,大哥抢了你们的棉衣,掩埋了你们的尸体,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言毕,把小坎肩穿在身上。
  不远处,也有人爬出堑壕,干大胡子刚才干过的事。其中一个瘦高个儿,很像刁二排长,腰一弓一弓的,笨得像只桥虫。定睛细看,果然是刁二排长。刁二排长没有了当初的威风,不敢向人发号施令,甚至不敢跟人高声说话。在生死面前,都学会了敬畏,懂得了平等!
  不知刁二排长是为了节省力气,还是为了抢夺时间,选中一身棉衣,竟在那一堆一堆之间脱起来。眼看就把棉衣脱下来,身子突然一软,趴在地上不动了。旁边效仿的一个人,吃惊地停下来,拖着尸体往回走,眼看走到堑壕边上了,不知是想走得快一点,还是想直腰喘一口气,刚一抬头,突然栽倒不动了……
  黎明时分,堑壕里一阵骚乱,说是给解放军包围了。牛三牛吃惊地问:“还没有出击,咋就包围了?”大胡子也觉得不可思议,却故作平静地说:“等等看吧!”等了半天,枪炮声稀落下来,堑壕前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大胡子正欲探头看究竟,迎面冲上来两个和牛三牛年龄差不多的解放军小战士,黑洞洞的枪口指在脑门上,大声喊:“举手投降,缴枪不杀!”
  大胡子一边缴械投降,一边提醒牛三牛和白羊:“快缴枪,快投降!”两个解放军小战士又喊:“双手放在头上,去前边集合!”白羊身体虚弱,爬不出堑壕。大胡子向两个小战士讨好地说:“报、报告老总!这位兄弟有病,走不动了。”其中一个小战士严肃地说:“不要叫老总,叫老乡!”另一个小战士吩咐说:“你们负责带他去集合!”
  两个人扶着白羊没走多远,忽听一个女声喊:“老乡,请等一下!”喊声未落,一个背药箱的小女兵跑过来。十六七岁的样子,两根短辫从帽檐后边俏皮地探出来。眼睛不大,看上去笑眯眯的,给人亲切、和善的感觉。
  小女兵给白羊检查完,拿几粒药给他服下,再包一包交与牛三牛,微笑着交代说:“老乡,麻烦你替他保管着,过半天再服一次!”牛三牛接过药,怔愣良久不知所措。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语气,很久没有看到了,也很久没有听到了!
  对方看他这样,忍不住“格格”笑起来。笑声如是一股清风,渐渐使人清醒。牛三牛想立正站好,行个军礼,说声谢谢。在堑壕里趴得久了,整个身子僵硬得不听使唤,才一挺胸,突然一个趔趄,仰面摔倒地上。小女兵忍俊不禁,“格格”笑着把牛三牛拉起来,转身跑走了。
  走到集合地点,正赶上老乡抬着笸篮给俘虏发馍馍。牛三牛领到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馍馍,顾不得走开就大口吃起来。这一口有些大,半天没有咽下去,噎得伸长脖子瞪大眼。大胡子帮着捶后背,良久才缓出一口气。
  一位被称作赵营长的中年军官登上高坡,声音洪亮地喊:“老乡们,你们都解放了!”接下来,赵营长讲了很多,有些话牛三牛听不懂,也记不住,最后只记得赵营长这样说:“全国解放之后,要建设新中国,国家大量需要人,不想回家的就留下来当工人吧!”
  牛三牛碰一下大胡子,轻声问:“大叔,咱咋办啊?”大胡子压低声音说:“听那话音,好像还没有打完仗,地面还不太平。咱先留下当工人,等地面太平了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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