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似无根萍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4 08:52:13 字数:11669
天刚蒙蒙亮,三牛娘就开始准备供品。昨晚的一个馍馍没舍得吃,吊在房梁上给风吹干,把皮剥掉,将芯搓碎,撒在切成长条或者方块的窝窝上。窝窝用瓜干、高粱面做成,经水一泡黏糊糊的,正好粘连碎馍馍。粘着碎馍馍的窝窝盛三碗,没粘碎馍馍的窝窝盛四碗,共七碗,拿菜叶往碗顶一搭,供品就成了。
起初,叶儿看见三牛娘搓馍馍,觉得很纳闷。给她馍馍不吃,却搓得那么碎,是在赌气吗?这几天村里有人传,说是丑鬼给警察堵在破庙里打死了,一个没有逃出来;还有人说丑鬼老大带一个小丑鬼逃出来,跳到河里又给警察打死了,尸体曝晒在下游河滩上……
叶儿害怕三牛娘听到这些,老人家天天盼望儿子归来,知道了还怎么活啊?还有牛三牛,那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由于自己的任性和无知,竟然害得他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入伙当了丑鬼,惨死在警察的乱枪之下,想想都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娘的话跟白羊远走高飞,过一辈子隐姓埋名的日子;或者跟赵婶去打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自己作的孽,理应自己承受,何必连累他人呢?
三牛娘把供品装进一只条编的篮子里,从床头拿出一个花布包,花布包里装着剪好的纸钱。虽然看不见,摸摸索索的,却做得有条不紊。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提着花布包,走出低矮的厨房,站在门口喊:“如意,跟奶奶上坟去。你爷爷三年,五爷爷七七,都赶到一起了!”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悲痛,反倒显得乐呵呵的,仿佛述说一件十分有趣的家事。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是苦难渐渐消融?还是因为苦难太多,已经变得麻木?
如意听话地走过去,从奶奶手里接过花布包,煞有介事地挎在胳膊上,再腾出一只手,牵住奶奶往外走。叶儿迟疑一会儿,上前接过篮子,轻声说:“我也去。”很显然,三牛娘还不知道三牛的事,搓馍馍是为了做供品,心里渐渐轻松一些。日子过得真快,三牛爹已经去世三年,瘸腿老五也要过七七了。可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那些血腥的场面,时常出现在眼前,伴随整个梦境。上坟凭吊一番,是对活人的安慰,也是对死者的悼念。那颗不安的心,或许能得到一点慰藉。
三牛娘并没有显出意外,仿佛这都是很正常的事。叶儿是牛家的媳妇,上牛家祖坟祭奠先人,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三年里,有很多次上坟的事,三牛娘没有叫过叶儿,就是想等她自己觉得合适了再去。未婚先孕,住到婆家生孩子,已经够难为情了,再叫她抛头露面的上坟,不是更难为情吗?
叶儿像是解释地说:“小时候,五叔经常带我去苇地捉蚂蚱。用苇篾编个笼子,把蚂蚱放在笼子里,带回家能养好几天。有时候做梦,还能梦到呢!”三牛娘心里热乎乎的,赶紧接上说:“老五一辈子没儿没女,就是喜欢孩子。三牛才几个月,我都舍不得抱出去,他就抱着赶大庄集去了,逢人还说是他儿子,气得三牛爹要揍他。唉,这个老五,可气又可笑!”
刚刚走到大街上,迎面遇到二秃子。二秃子扛一杆长枪,带领七八个人,前呼后拥、耀武扬威地从大街那端走过来。离老远就喊:“嫂子,我正要找你呢!今天成立农会,快去村前场上集合,到时候叫你发言!”三牛娘没听清,侧着耳朵问:“啥会?”二秃子卖关子说:“一句两句说不清,去了你就知道了!”三牛娘申辩说:“我要上坟呢!三牛爹三年,老五七七,都赶到一起了。”
二秃子沉吟一会儿,提高声音说:“这才好呢!你就上台讲一讲,地主老财是怎样欺压穷人的,三牛爹和老五是怎么死的……”不等对方说完,三牛娘赶紧打断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那干啥?不跟你闲扯,我要走了!”二秃子上前拦住,耐心地开导说:“嫂子,你怕啥呢?啥都不用怕,别管当着谁的面,想说就说!眼下是新社会,咱穷人当家做主,农会就是替穷苦百姓撑腰的!”转向叶儿,大声警告说:“既然做了三牛媳妇,就要把心思收过来,跟地主老子划清界限,好好在牛家过日子!”
三牛娘劝解说:“二兄弟,你跟小孩子吼啥,有小孩子啥事?”不待对方说话,接着又说:“三年、七七都是大节,本该请亲戚邻居大办一场,叫他们在那边安息。三牛不在家,如意还小,俺两个妇道人家就一切从简了。二兄弟忙去吧,不麻烦你了!”说罢,拉起如意就走。二秃子发急地喊:“嫂子不能走,还要你上台诉苦呢!”三牛娘搪塞地说:“我一个瞎老婆子不会诉,要诉你诉吧!”二秃子冲着两个年轻人喊:“还愣着干啥?快把她拖到会场去!”
叶儿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不敢出一声,呆呆地站在一边,眼看着三牛娘给人拖走,消失在拐角处。突然刮起一阵风,扬起的沙尘打在脸上,迷住眼睛。赶紧拉起如意,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如意不解地问:“他们还放奶奶回来吗?”叶儿把供品和纸钱放在桌子上,郑重叮嘱说:“哪里都别去,在家看着供品,等奶奶回来!”
如意听话地坐在桌子前,抬头看着叶儿,眼看就要走出大门了,突然哭着喊:“娘,我怕……”叶儿回头看一眼,轻声安慰说:“别怕,好生在家等着,娘一会儿就回来!”如意又说些什么,一句没听清,只顾自己走了。
叶儿爹往紫砂壶里续些水,捧起来正想喝,双手一抖掉在地上,紫砂壶摔得粉碎。父亲年轻时经商,途经宜兴遇到这把紫砂壶,几经讨价还价,最终拿一袋小米成交。人到中年突然病故,母亲一直保存到现在,去年过八十大寿时拿出来传给长子,可见其贵重和赋予的深意!
紫砂壶不大,仿佛切开的一块牛肝,圆鼓鼓的,细腻腻的,汪着黑褐色的光泽。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破裂,叶儿爹的心“咯噔”一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田家经过几代人创下的家业,一下子毁在他手里了。顾不得喊人收拾,也顾不得弹掉鞋面的茶渍,惊慌失措地走出屋。
院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人修剪花木,也没有人打扫甬道。叶儿爹停下来,纳闷地环顾四周,试图找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只老母鸡受到惊吓,从月季花下跑出来,抖落一地羽毛,扬起一团尘土,惊呼一声逃走了。尘埃随风而起,扑得叶儿爹一身,赶紧转身离开,走上回廊。回廊尽头是老三的院子。昨天派他进城打探消息,不知回来了没有?
自从白家遭遇大火,还没有一天消停。先是白羊失踪,派人四处寻找,银子花了不少,却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再是传说丑鬼们都给警察打死了,才想轻轻舒口气;紧接着传来了解放军攻打县城的事,说是一夜之间将守城国军一万多人全歼,警察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正然走着,忽听一个声音喊:“田子鹏,向你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喊声未落,冲上来几个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其按住,把胳膊拧在背后。另两拨人向老二、老三的院子跑去。叶儿爹抬起头,想看一眼来者何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脑门上。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散开,凝固了全身。眼前一黑,天在旋地在转,身子轻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旋转停止了,双脚落在地上,由人架着往前迈动。试着睁开眼睛,看见二秃子背着长枪走在前边,一伙人架着他跟在后面。另两拨人没有抓到老二、老三,跑来合力押解老大,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守门人老吕看见了,想上前阻拦,结果却跑去开门了。大门像以往一样,发出“吖吖”的响声。叶儿爹迟疑着,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是否还能迈进来?
突然,后院传来悲怆的哭喊:“娘啊!娘……”叶儿爹怦然心动,“咯噔”站住。侧耳细听,是老二的声音,来自母亲的禅房。如是当头一棒,顿时清醒过来,料想母亲已经归西。奋力挣开众人,不顾一切地向禅房跑去。
母亲或许知道大限已至,自己换上寿衣,盘腿坐在禅座上,微眯双眼驾鹤仙逝。看上去十分安详,像平时打坐一样。老二发现时,身子已经冰凉。叶儿爹扑上去,抱住母亲号啕大哭。
叶儿娘闻讯赶来,发现二秃子带领一伙人守在门口,正在犹豫是否进去抓人。于是请求看在多年邻居的情分上,宽限叶儿爹三五日,等办完丧事再行批斗。二秃子迟疑良久,最后答应给三天时间。作为条件,叶儿娘如实招供了老三进城打探消息的事。
待二秃子走后,叶儿从小角门溜进来,躲藏在墙脚下,压低声音喊:“娘!”叶儿娘看见叶儿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了,赶紧走过去。叶儿把二秃子跟三牛娘说的话学说一遍。叶儿娘一把拉住叶儿,惊慌地说:“快、快见你爹去!”叶儿站着没有动,搪塞地说:“如意一个人在家,我要赶紧回去。话就这些,你说就行。”自从那个血腥的夜晚,叶儿还没有叫过爹,更很少回田家。叶儿娘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凄苦地笑一下,答应说:“行,你回吧,我跟他说,无论躲过躲不过,你能报个信,也算是尽了孝心了!”
叶儿爹联想到刚才的阵势,还有“讨还血债”之类的话,料定末日将至。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一劫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脱的!老二生性胆小,听说要开大会批斗,顿时吓得抖作一团,冷汗淋漓。叶儿爹安慰说:“你没有人命不用怕,顶多拉去斗几场。我和三弟背着人命,在劫难逃,往后田家老小就靠你了。”
夜深之后,老二歪倒在谷草上,昏昏欲睡。叶儿爹轻轻走到灵堂前,向母亲牌位连磕三个响头,走回自己房间。叶儿娘知道他要逃走,看见了假装没看见,躺在床上装睡。叶儿爹拿枪揣在怀里,回头看着叶儿娘,迟迟不肯走开。叶儿娘鼻尖一酸,再也躺不住了,扑上去抱住叶儿爹,哽咽而哭。
叶儿爹怕哭声给人听见,招来不测,赶紧推开叶儿娘,从小角门溜出去,沿护院壕往垓子墙下走。翻过垓子墙,钻进青纱帐,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谁知刚走几步,突然一声喊:“站住!”叶儿爹不敢停留,撒腿就跑。
哪能跑得了?二秃子早有预料,在各个路口设下埋伏。一声呐喊,十几个农会员扛着长枪、红缨枪,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叶儿爹不甘就范,一边“当!当!”的打枪,一边迷窝老鼠似的四下奔突。最后无路可走,一头钻进苇地。
二秃子令人把苇地包围起来,像拉大网一样来来回回拉几遍,也没有找到人。起初怀疑投塘自尽了,待喝足水就会从水底漂起来,等到日上三竿,水面依然平静,除了原有的几只死猫烂狗,再无增加任何漂浮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奇了怪了?
老三进城打探消息,半路遇到牌友皮皮虾。二人相见分外亲切,相互拉扯着走进一家酒馆。三杯酒下肚,皮皮虾开始胡吹海侃,说这些年玩过的女人,都不如刺猬老婆。这女人窑姐儿出身,会几十样花活。如果三哥稀罕,愿意牵线搭桥。老三还要进城,不敢耽误时间,承诺改日再会。
皮皮虾更是望风扑影,吹嘘刚从城里回来。国共两军打得不可开交,尸体堆满大街,鲜血染得城门通红。和刺猬一起贩鱼时,在河边遇到一个漏网的小丑鬼,准备到警察局报案领赏都没敢去。老三觉得知道这些就够了,没有必要进城冒险了。
吃饱喝足,跟皮皮虾走到一个住处,叫来窑姐儿,鬼混一夜,睡到第二天太阳落山方告辞,准备回家向大哥汇报消息。行至村口,正好给守候的二秃子捉住。等到大庄集日,镇政府召开万人大会,处决了曾经强奸致死人命的田老三,还有外村几个罪大恶极的老地主。
二秃子率领十几个农会员走进田家,把田产房产吃的用的全部搬到院子里,按人头分给田家庄的人,以及田家的长工、短工和佣人。老二大气不敢出,双膝跪在账桌前,每分一份东西,就给人磕一个头,说一声:“霸占您的东西,应该归还您了。”
分完东西,开始遣散长工、短工和佣人。大部分人都听话地带上东西走了,唯守门人老吕不肯走。自小离家,家无亲人房无片瓦,还不如留在田家庄。二秃子十分为难,老吕是外乡人,按照政策应该遣返,可是老吕这种情况,又着实令人可怜。
老吕倒有自知之明,主动提出不分房产不分地,甚至不给田家庄带来任何麻烦。从前学有剃头手艺,靠剃头能养活自己。小角门有一间低矮的茅屋,是瘸腿老五住过的地方,去世后还没有人住过,足够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养老了。
二秃子只好答应下来,可是送老吕去茅屋里时,发现屋顶破了一个洞,门窗左倾右斜,经不住风雨的样子,怎么还能住人呢?思来想去,忽然有了主意:田家大厅房改作农会部,夜里需要人看守,正好给老吕住。
老吕受宠若惊,颤抖着声音说:“大厅房是大老爷住的地方,我做梦也没敢想过住大厅房!这是哪里来的福分,转眼住上大厅房了?”二秃子开导说:“往后不许再叫大老爷,田子鹏欺压百姓血债累累,是咱穷人专政的对象。咱穷人是国家的主人,不但住大厅房,将来还要住大楼,过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好日子!”
处理完老吕的事,还有一个棘手问题,就是三牛娘对分得的地亩不满意。按照现有人口,牛家分得三口人的地,三牛娘非要再分儿子那一份,固执地认为:“三牛就要回来了,一家人就要团聚了,不分地咋过日子哩?”
村里人都知道三牛给警察打死了,只怕三牛娘受不了,想方设法瞒着她。二秃子左右为难良久,只好撒谎说:“嫂子先回家,等三牛回来再拿地补给他!”三牛娘不依不饶地说:“二兄弟骗谁呢?这会儿把地分完了,等三牛回来拿啥补?拿你家的地补啊?”二秃子无言以对,只好许诺说:“只要三牛能回来,就拿我家的地补给他!”
三牛娘忽然听出不对劲,像是冷不防给人打了一棍子,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脸色煞白,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人请来白先生,往人中连扎几针,渐渐缓出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游魂似地走回家,一头倒在厨房的小床上,瞪圆失明的双眼,望着小窗口,不吃也不喝,胸腔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喊:“三牛,我的儿啊……”
叶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敢直接问三牛娘。等如意睡下,趁天黑走出来,准备找娘问究竟。刚到院里,南墙下有人压低的声音喊:“叶儿!”听出是柱子哥,赶紧走过去,不无抱怨地说:“不进屋,蹲这里吓人啊?”柱子哥木讷地说:“家里佣人都走了,没人来送饭,娘叫你回去。”叶儿不接柱子哥的话,开门见山地问:“谁跟三牛娘说啥了?回来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柱子哥摇头说:“不知道。”叶儿不再问,绕过柱子哥匆匆往外走。柱子哥跟在后边,发急地说:“你还没有回我的话呢?”
这是赵婶住过的一间厢房,好久没有住人了,到处落满尘土。叶儿娘头顶一块方巾,拿抹布正在擦拭桌凳。忽然看见叶儿进来,当是搬回来了,热情地笑着说:“这、这么快?”不见后边有人,纳闷地问:“如意呢?”
叶儿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地问:“谁跟三牛娘说啥了?回去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叶儿娘摇头说:“没有人说啥啊?”顿一顿又说:“后来听人说,她要分三牛那份地,二秃子没答应,就晕倒了!”叶儿呛白说:“还说没说啥?这比说啥都要紧!”不等对方说话,转身就走。
叶儿娘跟出几步,可怜巴巴地说:“叶儿,回来住吧,我一个人……”叶儿打断娘的话,冷冷地说:“不用人家了是吧?人家病倒在床上,丢下不管了是吧?”叶儿娘分辩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叶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柱子哥跟上来,轻声说:“别惹娘生气,还是回来吧……”叶儿不搭柱子哥的话,直通通地问:“你听说三牛的事了?”柱子哥点头说:“嗯,刚听说……”叶儿又问:“你看见过他的尸体了?”柱子哥赶紧摇头说:“没、没有。”叶儿果断地说:“明天你到庙前和河边,找人问一问,看有谁看见过?”柱子哥难为情地说:“过去那么久,找谁问去?”叶儿生气地说:“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柱子哥慌忙说:“别别!我、我去……”
第二天掌灯时分,柱子哥回来了。见面不说话,先到缸里舀半瓢水,汩汩一气喝干,可怜巴巴地问:“有吃的没?”叶儿这才想起,光顾催促赶路了,忘了给他带吃的。厨房里有三牛娘蒸的菜窝窝,又干又硬,给柱子哥拿来俩,接过去吞吃了。
叶儿急不可待地问:“有人看见了?”柱子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尸体倒是有不少人看见,只是都不像三牛……”叶儿追问:“哪里不像?”柱子哥解释说:“不是年龄不像,就是身材不像。有一个倒挺像,就是失踪了,妹妹急成疯子,问东说西,半天不得一句囫囵话……”叶儿不无讥讽地说:“你可真会问,都问到他有妹妹了!”
不待柱子哥说话,叶儿舒口气,自我安慰地说:“如此说来,还是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尸体!”走进厨房,告诉三牛娘:“柱子哥打听了,你儿子还活着!”三牛娘仿佛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柱子哥在一旁提醒说:“见不到人,给她说啥都没用!”叶儿回头看着柱子哥,仿佛在问:“有办法叫她见到人?”
傍晚时分,牛三牛给押进一座大院。大院很空旷,墙很高,寨门两边有兵站岗。正面一排高大平房,房顶上架着两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如是两只发怒的兽眼,盯视着大院里的人。
大院里已经麋集了很多人,却还在一拨一拨地往里押送着。每一拨人,差不多都是同乡或熟人,走进大院聚在一起,靠得紧紧的,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牛三牛没有同乡,也没有熟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一边,满脑子想心事,仿佛想了很多很多,却又没有一件想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徐徐拉开。一辆大卡车开进来,轰隆轰隆停在院子中央。先从车上下来两个卫兵模样的人,又从车上下来一个大胖子。大胖子神气十足地高昂着头,根本不正眼看人。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跑上去,一边行礼一边很巴结地喊:“报告营长!我……”大胖子挥手打断对方,气恼地骂:“妈拉巴子的!老子不是营长了,老子升为团长了!”几个军官又惊又喜,马上立正站好,一齐喊:“团长好!”大胖子说:“老子升了团长,你们也有好处,都跟着高升一级吧!”
高升了一级的军官们越发兴奋了,这个感谢团长栽培,那个发誓愿为团长效力。大胖子得意地说:“好了好了,都给老子记住:从今天起,论功行赏,谁抓的兵多,谁升的官大。我命令,新兵集合,开始换衣裳吃饭!”
军官们马上散开,像撵羊群似的把大院里的人撵起来,一拨站成一队,到大卡车前先领一身军装,再领一份饭。军装有新有旧,先领是新的。牛三牛排在前边,领到一身新军装。饭是两个馍馍加一块腌咸菜。
领完回来,依然按一拨一拨蹲好,等待命令吃饭。一拨是一个排,牛三牛所在的一拨是二排。二排长即是那个带头抓兵的瘦高个儿——刚刚跟着高升一级、由二班长升为二排长。这才看清,瘦高个儿嘴歪眼斜,一说话嘴角老往耳根上扯;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时小的那只往上翻,露出半个白眼球。
二排长不无得意地向大家介绍说:“我姓刁,今后大家要叫我刁二排长,不许再叫我刁二班长了!当然喽,今后拉的兵多了,老子还要升刁二连长,刁二营长,刁二……”一个大胡子老兵不耐烦地喊:“刁二排长,你老是屌儿屌儿的升官,还叫我们吃饭不?”
刁二排长不管对方,只顾自己说:“当然喽!老子升了官发了财,也有你们的好处!”大胡子老兵问:“有啥好处?”刁二排长发誓般地说:“到了城里,老子请你们吃馆子!”大胡子挑衅地问:“请逛窑子不?”刁二排长拍着胸膛说:“逛!”
牛三牛发现,刁二排长想升官想得快发疯了。他天天带人抓兵,扩充队伍,一有空闲还清点人数,计算再升一级还差几个人。别的排也是这样,都在疯狂地抓兵。无论是否呆残,无论年龄大小,只要会走路会扛枪的男人都要。常是这一拨抓兵的刚走,那一拨抓兵的又进村了。有时候两拨三拨同时闯进一个村,来来往往,像梳洗头发似的,把个村庄梳洗一遍又一遍。
然而,抓兵难,留兵更难。天天抓兵,天天都有兵逃跑。主要是晚上逃跑,有时白天抓一天,还不够晚上逃跑的,甚至连老本都保不住。如果这一夜驻扎在有门窗的屋子里,刁二排长还敢睡个安稳觉,如果驻扎在野外或四面透风的牛棚里,这一夜就不敢合眼了,眼睛像熬鹰一样熬得通红。
起初,刁二排长想叫几个班长替他值勤,可是又不放心,谁知道班长想不想逃跑呢?若是班长也想逃跑,老天爷,还不要命了?思来想去,只有自己看守最放心!
渐渐的,刁二排长想出一些防范措施。最初的办法就是睡觉时把人的手脚捆起来,只是不知道谁想跑谁不想跑,要捆都得捆,一下子惹起众怒,嗷嗷的要造反,吓得刁二排长赶快放人。接下来的办法就是在睡觉时叫人紧紧挤在一个墙角里,无论地方多么宽敞,都要紧紧地挤在一起。向一边侧棱着身子,把双腿蜷曲着抵在墙壁上,如同馍房里刚出笼的馍馍挤得紧紧的,谁想翻身都不能。刁二排长睡在外边,里边的人一动他就醒了。几天下来,大兵们的身子都木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去别的排取经,还真学到一些经验。其中一个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暗中监视。晚上不与大兵们睡在一起,偷偷找一个谁都不知道、却又能把大兵们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藏起来,一旦发现有人逃跑就开枪,将其击毙。这办法还真灵,因为想跑的人不知道枪口在哪里,不敢贸然行动,小心来小心去就把一夜的大好时机错过了。然而刁二排长,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美美地睡觉呢!当然也有跑脱的,那就凭胆量和运气了!
牛三牛也想逃跑,可是不敢跑。每一次看见逃跑不成而被打死的人,都会吓出一身冷汗,仿佛死的人差不多就是自己了。于是心灰意冷,不想再跑了,甚至什么都不想了。然而,当某天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又少了,便如一石击水,心里顿时涌起万顷波涛……
他不能忘记小雨和爷爷。爷爷在等他请先生,小雨在等他回去!有几次,都梦见小雨站在高高的黄土岗子上,眼含热泪翘首眺望,梦见爷爷躺在门板上,昏花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希望。还有几次,梦见爷爷死了,小雨一个人流浪,经常受坏人欺负,被逼无奈,投进滚滚的河水,绝望之际大声呼喊:“三牛哥——!”
有一次,大胡子听见牛三牛梦中喊小雨,将他推醒,好奇地问:“小雨是谁?”牛三牛支吾良久,搪塞地说:“一个邻居。”大胡子“嘿嘿”一笑,饶有兴趣地问:“是个姑娘?”牛三牛点头说:“嗯。”大胡子叹口气,便不说话了,陷入沉思,想自己的心事。
牛三牛觉得大胡子是好人,便有意接近他。大胡子是老兵,接近他不图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求逃跑时网开一面视而不见。谁知恰恰相反,越是巴结,大胡子越是看得紧了。无论行军打仗,还是抓兵,都形影不离,仿佛一个忠于职守的保姆,照看着一个令人担忧的孩子,生怕不小心惹出麻烦。
一天晚上,牛三牛早早睡下,准备等到夜深人静时逃跑,谁知大胡子像个幽灵似的,突然把身子探过来,伏在耳边轻声说:“你跑不了!”天啊!他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到底是人还是鬼?吓得一颗心“咚咚”狂跳,睡意全无……
部队继续北上,继续抓兵,一路像撵羊群似的,把老百姓撵来撵去。天气已经变暖,牛三牛把棉衣脱下来,却舍不得扔,用绳子捆了背在肩上,胸前横挂一杆长枪,两边吊着水壶、饭盆,走起来叽里咣当,累得浑身淌臭汗。
大胡子则不然,像蛇脱皮似的,随脱随扔,一件不留,除了吃饭用的盆子,喝水用的壶,还有打仗用的枪,什么都不要,甚至连被子都扔了。
牛三牛渐渐明白,这是出关打仗,小命都给挂到狗尾巴尖上,不知什么时候一甩就掉了,谁还顾得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呢?于是跟大胡子一样,把不用的东西全扔了。恰巧在一个路口,遇到游击队埋伏,跟着大胡子回头就跑,身轻如燕跑得飞快,没伤一根毫毛。那些背着沉重东西的家伙可惨了,汗水把衣服缠在身上,比绳索捆得还紧,没跑几步就给游击队捉住了。
打仗开始频繁起来。不是大仗,尽是些你一枪他一枪的小仗。多是游击队所为,目的就是干扰国军行军,如是遍地布满荆棘处处挖下陷阱,使得寸步难行。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你追他就跑你停他就扰,转来转去一天走不出多少路。
这倒没什么,最叫刁二排长头痛的,就是抓兵越来越难。村民们都学精了,远远看见大兵从村庄那边进来,赶紧从村庄这边逃走了。大兵们进了村,连个人影都找不到,甚至想抓只活鸡都没有。可是一个小仗打下来,少说也要损失三五个兵。一夜不慎胡乱打个盹儿,又有一两个兵逃跑。眼看升官的路渐行渐远,刁二排长急得如是输红眼的赌徒,满腹怒火直往逃兵身上发。
现在,他依然采用暗中监视法,只是惩罚的手段更加残忍。一旦发现逃兵,如果不是下手误的话,绝不会一枪将其击毙,而是打断逃兵的腿,将其捉回来捆绑在树干上,叫新兵当靶子练枪法……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逃跑。前天刚抓的两个新兵,吃饭时还说当兵比在家里好,在家没饭吃,当兵能吃饱肚子。喜得刁二排长嘴角扯到耳梢上,如是遇到知己,许诺将来一定重用。谁知第二天一睁眼,两个知己早已逃之夭夭,水壶、饭盆丢在帐篷外边的尿尿上!
牛三牛看到这些,本来死寂的心又活泛起来:一定想办法逃出去,爷爷的病不能耽搁太久,小雨不能等待太久!既然出关打仗,小命都给挂到狗尾巴尖上了,何不就此赌一把?死了算是扯平,逃出去算是幸运!
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夜晚,部队驻扎在临河的沙滩上,淅沥的风雨使人昏昏欲睡。远处偶有稀疏而单调的枪声,久久滞留在凝重的夜空,仿佛在等待什么,抑或在召唤什么?
一阵夜风,将吊在帐篷门口的小马灯吹熄。帐篷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有一丝喘息或梦呓,仿佛从十八层地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门口一方灰白的薄明,如是通往冥府的隧洞,等待着寻找归宿的人步入。
牛三牛支起耳朵谛听一会儿:帐篷外除了淅沥的风雨什么都没有。小心地把手伸出去,扯开压在地上的帐篷,一团湿漉漉的冷风钻进来。赶紧屏住呼吸,顺着冷风往外爬。刚一动身,从横里伸过来一只手,将他紧紧按住。
他恨死了那只手,如果不是那只手捣乱,就能钻出帐篷,回家见到母亲,接爷爷去治病!稍稍迟疑片刻,用力推开那只手,继续往外爬。恰在这时,帐篷外“当!当!”两声枪响,紧接着传来几声惨叫。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僵住不动了……
待小马灯点燃之后,刁二排长出现在帐篷门口。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拿枪在帐篷里乱指:“妈拉巴子的,老子越是想高升一级,狗日的越是捣乱!跑啊,狗日的再跑啊?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连长、营长不要了,哪个狗日的敢跑,老子就枪毙哪个!”突然把枪口对准牛三牛,提高声音喊:“小狗日的出来,给老子跑个样看看!”
牛三牛脑海一片空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刁二排长“当!当!”两枪,把帐篷打破两个洞,接着又喊:“好你个小狗日的,敢给老子装晕,老子叫你在帐篷里脑袋开花!”大胡子突然跳起来,像阻挡什么似的,飞快地摇摆着双手,一叠声地喊:“刁二连长、刁二连长!你不能叫我脑袋开花啊,我还要留它吃饭呢!”这一声“刁二连长”,竟把对方喊愣了,一时难辨真伪。都知道大胡子会相面,而且相得特别准,莫非看出什么了?
有一次,时任刁二班长的刁二排长请大胡子给相面,大胡子仔细端详一会儿,念念有词地说:“观你眉心一面相,二十岁前有灾殃——就是说,你二十岁前,身体不太好,有过病灾!”刁二排长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竖起大拇指说:“啊呀大哥,您真神了!我十二岁时出疹子,五六天滴水未进,差点丢掉小命。十六岁时上树偷杏,从树上掉下来,眼珠子都摔出来了……”大胡子继续说:“观你两耳一扎煞,婚姻不顺有偏差——特别是初婚!”刁二排长不禁目瞪口呆,差点惊呼起来。就是求婚不成,一怒之下把人家姑娘杀了,才出来当兵的。
从此,刁二排长不敢再叫大胡子相面,生怕家底都给看破了。可是刚才这一声“刁二连长”,好不令人心动?于是走近一些,讨好地问:“大、大哥,您、您刚才的话,是、是真是假?”
大胡子故意装糊涂,学着结巴说:“刚、刚才?我、我说啥话了?”刁二排长把嘴角扯到耳根上,做出一个不堪入目的笑模样,轻声说:“就、就是,刁、刁二连长啊。”大胡子连忙摇头说:“刁、刁二连长?我、我说了吗?”刁二排长肯定地说:“说、说了,我、我听得真真切切!”大胡子抵赖不过,只好打一下嘴巴,十分懊悔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咋就忘了,这是要折寿的啊!”
看一眼刁二排长手里的枪,突然惊恐万状地喊:“刁、刁二连长!你、你不能叫我脑袋开花啊,我、我家里有七旬老娘,等、等打完仗,还、还要回去伺候老娘哪!”刁二排长把枪移到一边,指住牛三牛,解释说:“大、大哥,你、你放心,我、我不是叫你脑袋开花,是、是叫旁边小狗日的脑袋开花!”
大胡子指一下牛三牛,不解地问:“叫、叫他脑袋开花?为、为啥?”刁二排长说:“小、小狗日的把帐篷拉开了,不、不是明摆着要逃跑吗?老、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连、连长,营、营长,都、都不要了,我、我要叫小狗日的给老子跑个样看看!”大胡子立即笑着说:“刁、刁二连长,你、你说这小子想逃跑?他、他从小讨饭,在、在雪地里冻死好几回,眼、眼下跟着国军吃、吃皇粮,你、你赶他都不走嘿!”用力打一下牛三牛的头,大声问:“我、我说得对吗?傻、傻小子!”牛三牛木呆呆地应一声:“嗯!”
刁二排长不相信地问:“他、他不想逃跑,拉、拉开帐篷干什么?”大胡子夸张地吸着鼻子喊:“哎呀,我、我说这么臊?原、原来是傻小子尿的!刁、刁二连长,你、你闻闻,熏、熏死人!”刁二排长无奈,只好作罢。
牛三牛从心里感激大胡子,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支吾良久,竟然抱住对方喊:“大叔!”大胡子还真像长辈那样,轻声安慰说:“睡吧睡吧,以后听话!”牛三牛睡不着,哽咽着说:“大叔,我想家!”大胡子说:“我也想……”牛三牛拉住对方的手,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摇晃着,几近哀求地说:“大叔,您带我逃跑吧?”
大胡子迟疑一会儿,依然平静地说:“我逃跑过,逃跑过好几回,都没有逃跑出去。有几次当场给抓回来,有几次从这个部队逃跑出去,又给那个部队抓回来,根本逃跑不了,后来就不想逃跑了,逃跑够了。”
牛三牛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办法了?”大胡子叹口气,重复着刚才的话说:“睡吧睡吧,以后听话!”牛三牛听话地躺下去,忽又爬起来,扑进大胡子怀里,像老牛一样“呜——呜——”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