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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乱世埃尘滚滚来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3 12:55:04      字数:11894

  两个跑单帮的丑鬼把白羊带进一座废弃的院落。浓重夜色下,依稀可见一片建筑,黑压压的,墨染般阴森可怖。甬道的方砖已经塌坏,变得坑坑洼洼。满院杂树枯草,犹如蒲松龄笔下狐鬼出没的地方。但看飞檐回廊、门窗雕饰,可以想见曾经的辉煌。只是不知它的主人为什么舍此而去,是做官贪赃枉法落得满门抄斩?还是为富不仁乡邻怒杀?要么就是富得流油招来横祸?
  白羊顾不得多想,叽里咕噜地给人推进大厅。矮胖子点燃一截蜡烛,栽在断腿八仙桌上。瘦高个儿拉一把没有扶手的太师椅坐在对面,示意白羊坐下。白羊看见桌边一只方凳,走过去坐了。矮胖子拿来纸笔,放在白羊面前。瘦高个儿不容置疑地说:“我说,你写!”矮胖子鼓动说:“写完就没有你的事了!”白羊看对方一眼,不禁打个寒战。从前听人们说过,只要看到丑鬼的模样,十有八九就没命了。如果遇到“白面”丑鬼,更是必死无疑。丑鬼不戴面罩,敢以本来面目示人,则说明心狠手辣,根本不留活口!
  瘦高个儿接着说:“大姑、大姑父……”看见白羊坐着不动,突然一拍桌子,提高声音说:“聋了?我的话没听到吗?”矮胖子半劝半吓唬地说:“写吧,不写没有好果子吃!”白羊依然缩着手不肯动。瘦高个儿“嘿嘿”一笑,拿匕首在舌尖上舔一下,突然一扬手,打在白羊缩着的左手上。白羊惨叫一声:“啊呀!”一阵揪心的疼痛,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待苏醒过来,半截白嫩的手指已经放在信纸上。鲜血尚未凝固,红得令人心悸。信纸旁边,又铺上一张信纸。瘦高个儿接着说:“大姑、大姑父,见字如面。”白羊不敢违抗,赶紧伸出右手,拿笔写字。左手习惯地按在信纸上,刚一按上去,鲜血把信纸染得半边通红,小心地看一眼对方。瘦高个儿笑笑,大度地说:“有点血不碍事,省了按手印了。”矮胖子解释说:“不然也得咬破手指按手印。”
  写完信,矮胖子把半截手指与信纸收起来,揣进怀里,信心十足地走了。门口透进一片薄明,远处似有雄鸡啼叫。瘦高个儿打个哈欠,微眯双眼靠在太师椅上,准备睡个黎明觉。随着身子往后仰躺,打出一镖,不偏不倚刺在白羊胸口上。刺得不深,甚至没有多少疼痛,全身却像抽去筋骨、散了架子,瘫软在地上不能动了。
  很快,瘦高个儿响起鼾声,一阵高过一阵,有几次差点儿噎住,就要背过气去。白羊心里明白,等矮胖子把钱拿到手,自己就没有命了。可是身子动弹不得,有机会逃跑却不能如愿。大概这就是报应。当年把不知情的牛三牛送上断头台,现在却在一切明了中结束性命。吃谷子还米,连利息都有了!
  突然,户外响起断续的枪声:“当!当当!”由远及近而至。大院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矮胖子的喊叫声:“哥,快走!”瘦高个儿机灵醒来,把镖从白羊身上取下,解开穴道。却不急于逃命,而是将白羊拦腰抱住,用匕首抵在他脖子上,冲着外面大声喊:“兄弟别怕!谁敢动你一指头,我零刀算了他!”
  矮胖子发急地喊:“哥!不是……”话没说完,一头栽倒门口不动了。瘦高个儿推着白羊走出去,轻轻踢一下矮胖子,关心地问:“没事吧兄弟?”没有回应,却有鲜血从后背涌流。顿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狗日的!敢打我兄弟黑枪,看爷爷咋收拾这小兔崽子?”把白羊推到台阶上,以便对方看清楚如何下手。
  白羊虽然恢复了活力,却是万念俱灰,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行尸走肉一般,任凭瘦高个儿拉来推去,甚至任凭瘦高个儿宰杀。瘦高个儿换一个姿势,用胳膊勒住白羊的脖子,腾出匕首挑开纽扣,撕下上衣,露出白皙的身子,发疯般地喊:“狗日的看好了,爷爷要在小兔崽子身上种花了!种三九二十七朵,庆祝我兄弟的二十七岁生日!”话音未落,一刀子下去,割掉一块皮肉。铜钱般大小,殷红的鲜血渍出来,却不流淌,晶莹剔透,恰如一朵初绽的月季花儿。
  两个穿黄色军装的大兵走过来,用枪指住瘦高个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手里提着枪,轻描淡写、甚至略带调侃地说:“打死你兄弟跟他没关系。你兄弟拒绝当兵,还跑回来报信,死了活该。快放下刀子,跟我们到村头集合!”
  瘦高个儿看着白羊,半信半疑地问:“他们不是你大姑父的人?”白羊疼痛难忍,本不想回答,结果还是说了:“不是。”瘦高个儿伸手去矮胖子怀里,果然掏出半截手指和信纸。说明尚未把信送出去,来人不是报复者。轻声问:“你愿意当兵吗?”白羊冷汗直流,咬紧牙关不再说话。瘦高个儿说:“不愿意当兵就往里走,套间的后墙塌了。”不待白羊明白过来,用力一推,把他推进大厅,自己纵身一跃,越过台阶,沿走廊飞跑。
  军官模样的人一边举枪射击,一边大声喊:“打死他,别叫他跑了!”两个大兵立即开枪:“当!当当!”瘦高个儿跑到走廊尽头,眼看就要钻进过道,消失在密集的建筑之中,脚下却突然一绊,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白羊听见枪声和喊声,顿时如梦方醒,逃生的欲望油然而生。赶紧钻进套间,翻过倒塌的断墙,沿墙根往外跑。尽头一条狭窄的胡同,薄明中闪烁着清幽的冷光。顾不得多想,一头钻进去。
  刚跑几步,前边门里传出年轻女人的哭喊声。两个穿黄色军装的大兵拉着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年轻女人一边追赶一边哭喊:“大夯,你要多保重啊!”年轻男人回头安慰年轻女人:“小兰,在家等俺,伺候好俺娘,打完仗俺就回来!”
  白羊“咯噔”站住,慌忙往回跑。才一转身,对面门里走出两个穿着黄色军装的大兵。他们掏了空窝子(晚上进村抓兵称掏窝子),正不知如何交差,忽然看见白羊,眼睛一亮,用枪指住大声喊:“别跑,敢跑打死你!”
  
  刚刚装殓完赵婶,又有人来报,在村口发现一具薄皮棺材,里面装殓着瘸腿老五,却只字未提两块大洋的事。叶儿爹令人把装殓着瘸腿老五的棺材抬到空场上,与装殓着赵婶的棺材放在一起,择吉日埋葬。对于瘸腿老五的死,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死后躺在棺材里,更是传得神乎其神。
  叶儿娘听说之后,反倒轻轻舒出一口气。一直以来,赵婶犹如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日喘不出气。瘸腿老五的出现,虽然替她搬掉了巨石,更多的担忧却接踵而至:他为何杀死赵婶?白家大火缘何而起?叶儿、白羊是否安全?田家还能延续多久?……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也就是说,随着瘸腿老五的死亡,所有担忧将不复存在,所有隐秘将跟进棺材!至于死因,以及莫名其妙的装殓,大可不必多虑。想来无外两种情况:一是意外伤亡,制造意外者心里有愧将其装殓;一是遭遇强敌,强敌为了掩人耳目故弄玄虚。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可能继续复制前者的秘密,更不可能继续加剧后者的担忧。换句话说,从今往后,叶儿的事情将不再有人知晓,叶儿娘可以垫高枕头放心地睡觉了!
  大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叶儿娘寻声望去,是叶儿爹坐在圈椅上,往后仰躺着疲惫的身子。大圈椅似乎承受不了那样的压力,发出如是呻吟般的响声。“他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一点不知道?”叶儿娘这样想着,拿一块被单走过去,准备盖在他身上。“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了,带着人守护半夜院子,天一亮又去白家料理丧事,还有装殓赵婶和瘸腿老五……”走近看时,不禁大吃一惊。那脸上并没有多少疲惫,更多的则是悠然,甚至还有几分窃笑。叶儿娘怔愣在那里,不认识似的看着他。
  这样的表情,只有经过长途跋涉、千回百转重返故里的人才有,只有长期陷入困境、苦思冥想得以解脱的人才有。是什么使他有了这样的表情?想来自然不是幽兰。幽兰回城之后,两个人渐行渐远几成陌路,末了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叶儿的事情。叶儿爹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想来,叫叶儿去牛家生孩子,更像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连环计,不然赵婶怎么会出人意料地死在户外?瘸腿老五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躺进棺材?
  叶儿娘越想越觉得那就是一个连环计,甚至觉得赵婶和瘸腿老五都是连环计的参与者,结果因替主子保守秘密灭了口。白羊看到的只是表面,或者是故意表演给人看的一场戏。叶儿爹一向谨小慎微老谋深算,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些!突然,一股莫名的寒冷自足踵升起,迅速漫延到胸口渐渐凝固。叶儿娘不禁打个寒战,赶紧把眼睛移开,不敢多看那张脸。那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丝窃笑,仿佛都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不小心就能陷进去。
  叶儿爹机灵醒来,纳闷地看着叶儿娘,及至看清手里的被单,方才释然地笑一下,坐起身子说:“我当你睡了,就没有进去。”叶儿娘觉得这句话很虚假,于是试探地问:“你看见我了?”叶儿爹掩饰地笑着说:“我猜的……”
  叶儿娘觉得这句话更虚假,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都不真实了。慌忙退开一些,把被单展开,像盾牌一样挡在前面,单刀直入地说:“我听说老五的事了!”然后紧紧盯住那张脸,看有什么变化,试图从中发现些端倪,验证自己的猜想。然而那张脸突然僵住了,所有纹路、甚至包括窃笑都像刀刻一样不动了。
  叶儿爹吃惊地问:“你咋了,生病了?”
  叶儿娘挑衅地说:“我问你话呢?”
  叶儿爹不解地问:“问我?”
  叶儿娘提醒说:“老五的事!”
  叶儿爹渐渐恍然了,轻叹一声说:“唉!蹊跷……”
  叶儿娘不依不饶地问:“是蹊跷吗?”
  叶儿爹上下打量着对方,不答反而问:“你说呢?”
  叶儿娘冷冷一笑,不再说话了。有这些就够了,就足以证明自己的猜想了。像逃离杀人恶魔似的,惊慌失措地离开叶儿爹,往套间跑去。经过一个花架时,不小心撞在上边。花架“咣当”倒地,一盆金丝兰摔在地上,宽厚、油亮的叶子沾满泥污。匆匆回望一眼,一停不停地跑走了。
  叶儿爹心疼地跑上去,捧起摔坏的金丝兰。已经无法收拾了,叶片全部散落,根茎彻底折断。它是幽兰的心爱之物,从记事起开始养育,春来冬去十几年,甚至逃命时都没有舍弃。认识叶儿爹之后,从城里带到乡村。走时什么都没留,只留下这盆金丝兰,结果却给摔成这样?叶儿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搦住,搦得生疼生疼,喘不出气来。显然不是好征兆,或许要不了多久,就有什么异事发生!
  
  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一连在门口张望好几次,也不见白羊的身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白羊是个乖孩子,无论学业还是遵守纪律,在班级甚至在学校都是出了名的好。有一年大雪封门,掩埋了道路,大白鹅料定不能到校了,已经准备替他请假了,谁知等到掌灯时分,竟然裹着一身厚雪来了。这一次,天气好好儿的,怎么没有到校呢?是路上遇到危险,还是家里发生了事情?
  大白鹅越想越不安,后来坐不住了,给武拯局长打电话,要车送她回娘家看究竟。眼下时局动荡,常有兵匪拦路抢劫。武拯局长不放心太太一个人回娘家,带上两名警察,荷枪实弹地护送来了。刚到水塘岸边,便看见空场上停放着两具棺材。下车询问,守门人老吕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大白鹅越发不安了,不待通报,径直走进大厅。
  叶儿爹正捧着一盆摔坏的金丝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看见大白鹅和武拯局长走进来,赶紧放下残花,扎煞着两只泥手迎上来,正欲打躬寒暄,大白鹅抢先一步,横在武拯局长前边,毫不客气地说:“外面停放着棺材,你还有闲心侍弄花草?”叶儿爹怔愣片刻,小心地解释说:“由于事发突然,一切都来不及准备。我想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去通知你们。”
  大白鹅仿佛没听懂,回头看着武拯局长。武拯局长倒是有些警觉,不慌不忙地说:“你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儿爹看着武拯局长,纳闷地问:“白羊没有告诉你们?”大白鹅忍不住插话说:“白羊没回去,告诉什么?我们就是来找白羊的!”叶儿爹分辩说:“他明明回城了……”顿时惊得张大嘴巴:“莫非、莫非出事了?”大白鹅拉起武拯局长,心急火燎地说:“快、快找大哥去!”
  叶儿爹拦住说:“别去了,大哥他们都没了……”
  
  回到栖身的破庙,丑鬼老大下令睡三天三夜,散散身上的晦气。谁知刚刚躺下,地线就送信来了。地线惊恐不安地说:“老大,您放着那么多高门大院不进,咋就进了公安局长老丈人的家?还给烧得鸡犬不留片瓦无存?武拯局长就要带人下来了,您赶快进城打点吧!”
  丑鬼老大气得大骂:“哪个小舅子进他老丈人家了?连他小姨子家都没进,还白白给人搭了一口棺材!”地线不相信,冷笑着说:“老大向来出手不凡,名震四方,这次又闹得沸沸扬扬,您说没发财谁信?”丑鬼老大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不耐烦地说:“回去告诉武拯,这回真是见鬼了。我没进他老丈人家,也没进他小姨子家,信不信由他!”地线嫌钱少,缩着手不肯接。丑鬼老大把钱扔在地上,气恼地喊:“不要就滚,不然老子杀人了!”地线赶紧拾起钱,灰溜溜地跑走了。
  临近傍晚,地线又来了,惊慌失措地说:“老大,您赶快收拾东西逃跑吧!武拯局长带人下来了,说到就到了!”丑鬼老大看着地线,不动声色地问:“是你带来的?”地线扑地跪倒,磕头如捣蒜地说:“老大,我实在没有办法啊!武拯局长抓了我母亲和儿子,逼我招供你们的住地……”
  丑鬼老大冷冷地说:“就不怕我逼你要命吗?”
  地线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招与不招都是一样,都是死。不招武拯局长就判我通匪罪,杀了我再杀我全家,末了还是剿你们。这回是铁了心要剿你们,他叫我来送信,就是想收完钱再剿你们。为了七旬老母和四岁小儿,我只好招供了。老大,我罪该千刀万剐,生蛆喂狗,您叫我咋死都行,死几回都行,求您放过我可怜的老母和四岁的小儿……”
  丑鬼老大打断对方,轻声问:“来了多少人?”
  地线说:“有、有二三十人。”
  丑鬼老大问:“围上了?”
  地线点头说:“应、应该差不多了。”
  丑鬼老大微笑着说:“你走吧,我答应不杀你母亲和儿子。”地线从地上爬起来,脱网之鱼般仓皇而走。走到院子中央,身后打来一镖,不知打中哪个穴位,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却迟迟不肯倒下,直引得警察爬上墙头观看。丑鬼老大看时,小庙已经包围得水泄不通,密集的枪口指向大殿。别说带人突围,即便插上双翅都难飞了!
  外面响起喊话声:“丑鬼们听着,赶快放下武器投降,争取宽大处理,不然立即炸平小庙,只有死路一条!”连喊三遍,大头就坐不住了,走近仰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的丑鬼老大,轻声提醒说:“老大,听到没?”
  看对方不说话,提高些声音又说:“老大,听到没?”丑鬼老大把脸扭向一边,冷冷丢下一句:“我耳朵不聋!”大头碰了钉子,却不肯罢休,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咱出去投降,争取个宽大?”对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喊话一次比一次急,后来干脆定下时间:“丑鬼们听着,再给你们五分钟考虑,如果不出来投降,就开始进攻了!”很显然,武拯要在天黑之前结束战斗。
  小庙不大,正中一座大殿,两边几间厢房,都很破旧了。神家的牌位落满灰尘,供桌东倒西歪,香炉摔在地上,残缺不全。不知何故,不知何时,竟然破落成这样?
  丑鬼们就在大殿里。
  外边的人接着喊:“还有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随着时间逼近,开始打枪了。子弹穿过门窗,打在墙壁上、房梁上,震得尘土飞扬,弥漫整个大殿。剩下最后一分钟时,开始打炮了。山炮不大,威力却不小,“咣当!咣当!咣当!”接连三颗炮弹,打在大殿后边,震得耳朵生疼。大殿左摇右晃,眼看就要倾塌。
  大头双手捂住耳朵,惊慌失措地说:“老大,还是出去投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蹲大狱总比炸死好!”看对方不说话,发急地喊:“老大,您不出去投降,我可要带领伙计们出去了?”不待回应,从地上爬起来,招着手向大家喊:“不想死的都跟我来!”
  还真有人跟过去,走几步又觉得不妥,回头看着老大,难为情地说:“老大,俺知道您是条宁折不弯的硬汉子,当年揭竿而起尊您为老大,图的就是您这身骨气!可眼下落入重围,也不能硬拼不是?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先出去投降了,争取个宽大,等将来……”
  话没说完,一颗炮弹打在大殿前,“咣当”一声,将前墙炸塌半边。丑鬼们暴露在警察的枪口之下,即便大殿不塌下来将人砸成肉饼,子弹也会飞进来跟人不期而遇。大头惊恐万状地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随着这样的喊声,枪声果然停下来。大头惊喜地喊:“看,他们不打了,真的不打了,快出去投降吧!”说着,人已跑出大殿。
  几个正在犹豫的人,再也顾不得老大,跟着往外跑去,唯牛三牛和几个年长者不动。丑鬼老大看一眼牛三牛,纳闷地问:“你咋不去投降?”牛三牛认真地说:“老大不去,我就不去!”听的人神情一震,饶有兴趣地问:“我在这等死,你也跟着?”牛三牛信誓旦旦地说:“还清父债之前,我就是您的人,死也要跟您死在一起!”听的人便不说话了,扬手打出几只飞镖,“砰!砰!砰!”一字钉在大殿门柱上,几个跟着往外跑的人“咯噔”站住。
  丑鬼老大狠狠地骂:“谁他妈敢出这个门,我就叫他在院里作活尸!”活尸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如果没有人替活尸拔下刀子放出热血,将会一直蹦跳喊叫下去,直至耗尽全部的血液,其滋味还不如给大殿砸成肉饼,给乱枪打成蜂窝。几个人赶紧跑回来,解释说出去投降并无背叛之意,只是为了找条生路,请求老大宽宥。大头不管不顾,独自跑走了。
  丑鬼老大没有责怪回来的人,只是神色凝重地说:“伙计们跟我出生入死十几年,比一母同胞的兄弟还亲,我何尝不想叫大家活下来?我自己何尝不想活下来?你们知道吗?他们说的宽大都是骗人的!十几年前,这样的亏我已经吃过了,现在不能再吃了,更何况,这一次是警察局长替他老丈人家报仇,更不会宽大了!”
  丑鬼们几近绝望地喊:“这么说,只有死路一条了?”丑鬼老大看一眼西斜的太阳,心存侥幸地说:“要是能等到天黑,我就带领大家突围。跑出去的算命大,留下的只能等来世相会了!”众人一脸凄怆,不为突围抱希望。二三十名警察携带长枪短炮把小庙包围得水泄不通,十几个赤手空拳的丑鬼岂能突围?
  外边响起大头的喊话声:“伙计们,快出来投降吧,武局长说了,保证给大家宽大!”顿一顿又喊:“武局长再给五分钟时间,伙计们可要拿定主意啊?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老天爷故意做对似的,迟迟不肯将夜幕拉开。如墨的剪影刚把夕阳遮住,一轮明亮却高高地悬挂在南天了。大头又喊:“伙计们听好了,五分钟倒计时开始:五、四、三、二、一!”喊声未落,枪炮齐鸣。子弹飞蝗般扑进大殿,在身边、在头顶飞来跳去。炮弹一会儿落在大殿前,一会儿落在大殿后,“咣当!咣当!”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丑鬼老大转向小个子丑鬼,含笑地问:“还能喊出来吗?”小个子丑鬼问:“喊啥?”丑鬼老大说:“喊投降。”小个子丑鬼纳闷地问:“他们不是骗人吗?”丑鬼老大不答对方的话,只是怂恿地说:“只要能喊出来,就可着嗓子喊!”小个子丑鬼咽口唾沫,可着嗓子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
  连喊三遍,枪炮停下来。丑鬼老大得意地说:“看出来了吗?武拯不想叫咱死在破庙里,他想抓活的!听我的,给他拖时间,——接着喊!”小个子丑鬼听话地喊:“别打了、别……”忽然意识到不妥,回头看着丑鬼老大,不好意思地问:“喊啥?”丑鬼老大说:“跟我学——武局长,我们投降了,是真给宽大,还是假给宽大?”小个子丑鬼鹦鹉学舌一般,跟着喊一遍,外边传来大头的回话:“武局长说了,只要你们出来投降,就真给宽大!”
  丑鬼老大说:“再喊——大头兄弟,你问问武局长,咋个宽大法?”小个子丑鬼学着喊了,大头回话说:“武局长说了,蹲半年大狱就放人!”丑鬼老大说:“再喊——蹲大狱打人不?”大头回话说:“不打!”又喊:“给饭吃不?”大头回话说:“给!”再喊:“说话算数不?”
  回话的就不是大头了,换成武拯局长。武拯局长威严地说:“里面的人听好了,我武某向来信守诺言,保证你们蹲半年大狱就放人。这是最后的机会,想活命的马上出来投降,不然开始进攻了!”
  有人担心地说:“再开炮,大殿就塌了!”有人附和说:“大殿塌了,都砸成肉饼,一个跑不了!”有人起哄说:“给大殿砸死,还不如出去投降呢,说不定真能宽大呢?”丑鬼老大听而不闻,只是催促小个子在鬼说:“接着喊——武局长,你的话我们相信,你要是升迁了呢,我们找谁去?武局长写个条子吧,我们拿到条子就投降!”
  住了一会儿,大头回话说:“伙计们,武局长把条子写好了,现在就在我手里,赶快出来投降吧!”丑鬼老大教小个子丑鬼喊:“你拿着没用,我们看到条子才投降!”大头回话说:“你们派人来拿吧!”丑鬼老大教小个子丑鬼喊:“我们不敢出去,还是武局长派人送来吧!”
  停顿一会儿,大头回话说:“武局长宽宏大量,答应派人送条子,你们千万别耍花招,拿到条子就出来投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丑鬼老大教小个子丑鬼喊:“放心吧,我们还想多活几天呢!”
  
  庙门徐徐打开,大头探进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会儿,高举着纸条走进来。两个警察手持长枪,一左一右跟在后边。走到大殿门前,大头讨好地喊:“老大,我把条子送来了,快来接条子吧!”
  丑鬼老大走出大殿,走到相距两步远的地方,突然一扬手,打出两只飞镖,正中两个警察咽喉。人还直挺挺地站着,两支长枪却已易主了。大头吃惊地说:“老大,这不是害我吗?”丑鬼老大一边往回走,一边提醒说:“要是想活命,就赶快回来!”大头反驳说:“出去投降,才能活命!”
  话音未落,枪声骤然响起。大头转身往外跑,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挣扎几下没有爬起来,瘫在地上不动了。如雨的子弹扑进大殿,觉得头皮一热一热,那是死神离得不远了。几个丑鬼故伎重演,抱着头大声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无论怎么喊,都是无济于事。一颗炮弹打在大殿上,大殿轰然倒塌,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
  随着那股巨浪,随着倒塌的后墙,丑鬼老大带领十几个伙计冲出大殿,跑进一片光秃的荒野。荒野一望无际,除了一道道沙土岗子,连株小树都没有。明月高悬,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武拯视野之中。
  武拯调集了所有警力,分左中右三路穷追不舍。丑鬼老大把一条枪扔给小个子丑鬼,自己留一条,借助沙土岗子的掩护打阻击。三路警察如是拉开一张巨网,无论丑鬼们如何奔突都不能逃出重围。两条枪的子弹很快打完,警察们的子弹却是源源不断。丑鬼们在前边仓皇而逃,子弹从后边追赶上来,人跑着跑着,一头栽倒不动了。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土岗子上,如是秋天割倒的一捆一捆谷草。
  牛三牛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翻涌欲呕不能,真想就此停下来,给警察捉住,或者一颗子弹打过来,像身边的人一样倒下去。武拯局长看见了,可着嗓子喊:“那小子跑不动了,给我抓活的,抓住有重赏!”还真是应了老大的话,他们就是想抓活的!听的人提醒自己:“不能给他抓活的,抓住了准像老大那样,砍掉手指再往鼻孔里灌辣椒水……”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了,断木一样绊绊拉拉,一步迈不出两拃远。这时候,从横里伸过来一只手,插在他腋下,半悬着跑起来。
  跑到一道沙土岗子下,随着那只手拿开,人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苏醒过来,看见身边坐着一个人,定睛细看,原来是丑鬼老大!枪声已经稀落、遥远,仿佛隔在夜幕那边,隔在另一个世界。月亮失去原有的光彩,疲惫不堪地穿行在云隙中。
  丑鬼老大咧嘴一笑,沙哑着嗓子骂:“小狗日的,你也是大命的!”牛三牛惊讶又感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忽然看见对方一条裤腿洇湿了,有黏稠的液体滴落在沙土上,不禁吃惊地喊:“老大,您的腿受伤了!”对方不相信地摸一把,果然摸出一手血。把裤腿绾到膝盖上,竟然有两个血窟窿。子弹从腿肚子下边钻进去,又从腿肚子上边钻出来,贯穿半条腿,却没有伤骨头。伤者用手比划着,不无得意地说:“嘿,还真是赚了,一枪俩窟窿,买一送一!”
  听的人一脸茫然,不知道是谁真赚了?同时又纳闷,都伤成这样了,还说风凉话,难道就没有疼痛的感觉吗?想帮忙按住血窟窿,把手伸出去又停下来。伤者不但不急于止住血,还在用手不停地挤压着,直到挤压得没有多少血液流出来,伤口露出惨白色,才看着对方问:“还有唾沫吗?要有给老子吐几口!”
  牛三牛趴过去,很努力地吐几口,却没有一点唾沫吐出来。伤者忍不住“嘎嘎”大笑,笑完了轻轻一推,把对方推到一边,抓沙土捂在伤口上,然后脱下汗衫,撕成布条,将伤口紧紧缠住。
  在浓重的夜色下,在寂静的旷野中,乍然听到这样的笑声,不禁毛骨悚然。牛三牛惊恐地张望着,想找个人做伴儿。四周黑咕隆咚,如是倒扣的锅底。晚风习习,远处传来地鸟的鸣叫。丑鬼老大提醒说:“别找了,就剩下俩!”牛三牛吃惊地问:“十几个人就剩下俩?”
  丑鬼老大长叹一声,不无惋惜地说:“唉,要是再有几条枪就好了!”犹如输红眼的赌徒,一把抓住牛三牛,急不可耐地问:“老子有了枪,你干不干?”牛三牛认真地说:“还差仨月零八天,我再干仨月零八天。”丑鬼老大松开手,气呼呼地说:“这几天不用干了,你滚吧!”牛三牛坚决地说:“不,说好的三年就是三年!再说,您伤成这样……”
  不等对方说完,丑鬼老大“嘎嘎”笑着说:“小狗日的,还挺仗义!老子伤成这样咋了?要不是怕你给人捉住,老子早跑没影了,子弹都追不上!”牛三牛感激地说:“我知道,您救我两回了,等您岁数大了,我养您!”
  丑鬼老大仿佛没听清,疑惑地问:“你说啥?小狗日的,再给老子说一遍!”牛三牛看对方没有恼意,大胆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等您年纪大了,不能动了,我养您,就是要饭也养您!”丑鬼老大一拍脑门,忽然恍然地说:“我说呢,咋一回一回的愿意救你,原来你像一个人!”
  牛三牛好奇地问:“我像谁?”丑鬼老大迟疑一会儿,苦笑着说:“其实,啥模样我也不知道,我是说年龄差不多……”牛三牛渐渐明白了,往前靠近一些,轻声问:“也是属小龙?”对方点头说:“嗯!”
  沉默一会儿,牛三牛试探地问:“我、我想叫您一声大叔,您看行吗?”对方不解地问:“为啥?”牛三牛迟疑一会儿,掩饰地说:“不为啥,就是想叫嘛!”对方“嘎嘎”一笑,大声说:“小狗日的,还跟老子玩心眼?你看老子成光杆司令了,觉得很可怜是吗?老子不是吹,只要下一次趟子,杀一口大肥猪,立马就有十个八个的丑鬼来投我,老子还是名震一方的丑鬼老大!”
  话音未落,伸手一揽,把牛三牛揽进怀里,“嘎嘎”笑着说:“小狗日的,就凭刚才那句话,老子随你了,想叫啥就叫吧!”牛三牛甜甜地叫一声:“大叔。”接着又说:“我从小就听人说,大叔是一位很有本事的人,会飞檐走壁,呼风唤雨,带领一班人马杀富济贫……”
  不等牛三牛说完,对方笑着说:“小狗日的,那不是我,那是梁山好汉!老子要真有那本事,早……唉,悔就悔在当初不该相信良心,不该拿钱送给当官的,要是用来招兵买马,老子早成旗号了!”一脸笑容顿时僵住,像刀刻一样坚硬,泛着生铁般的色泽。
  牛三牛安慰说:“大叔,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路错了拐个弯再走,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您要是不当丑鬼老大,无论干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愿意跟着您,跟您一辈子!”对方猛推一把,把牛三牛推出丈远,怒不可遏地骂:“小狗日的,说半天还是讨厌老子当丑鬼!”
  停顿一会儿,缓和些语气说:“其实,老子也不想当丑鬼,也不想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每次下趟子回来,静下来细想,都有种喘不出气的感觉,觉得这一次错了。过几天想起惨死的父母、妻儿,想起自己的遭遇,心里的怒火又烧起来,又禁不住要报仇……你说得对,老子当年就不该活下来!”
  牛三牛走过去,依偎在他身边,小心地说:“大叔,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您有本事,干啥都能干好!”对方苦笑一下,不无揶揄地说:“老子有本事,有啥本事?说穿了就是会死里逃生,会当丑鬼老大,除此之外屁本事都没有!”牛三牛分辩说:“不,大叔,您心眼灵活,要是做买卖,准能赚大钱!”看对方不说话,接着又说:“要不,您带我下关外吧,上山打猎,挖参找宝,您胆子大,准能发大财!”
  丑鬼老大依然不说话,微眯双眼,像是睡着了。住了一会儿,忽然问:“还想她吗?”牛三牛一时没有转过弯子来,不解地问:“想谁?”对方提醒说:“相好啊!”牛三牛难为情地说:“有时候想……”对方叹口气,以商量的口吻说:“依我说,把她忘了吧,她爹要杀你,一年半载回不了家,过几年人家嫁人了,你白等!刚才说到关外,老子忽然想起一个人,你去找他吧,在那边娶个媳妇,把你娘接过去,老子将来也有个落脚地!”
  不待牛三牛答应,拿钱袋扔过去,郑重交代说:“他叫三江好,提老子名号一准收留你!”牛三牛把钱袋还回去,十分坚决地说:“大叔!我这会不能走,要走也要等您伤好了……”丑鬼老大把钱袋塞给牛三牛,不耐烦地喊:“小狗日的,少啰嗦,赶快滚得远远的,老子睡一觉,天亮了还要赶路呢!”仰面躺倒,很快响起鼾声。
  牛三牛不敢说话,拿钱袋走下黄土岗子,坐在一个斜坡上,两眼盯视着对方,生怕一眨眼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看见丑鬼老大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小狗日的,在这等死啊?”一把揪住,往一座山上跑。跑到半山腰,遇到一棵千年人参,挖出来卖给参老板,原来参老板就是三江好。三江好将独生女儿许配给牛三牛,成婚之际,亲朋满座热闹非常,一串鞭炮“砰砰”炸响。机灵醒来,方知是梦。
  
  此时,天刚蒙蒙亮。幽蓝的晨曦泼洒在大地上,一片冷清,一片神秘,不远处传来尖利而刺耳的枪声。丑鬼老大怒视着牛三牛,压低声音吼:“小狗日的,在这等死啊?”拉起惊呆的牛三牛,顺着黄土岗子往下跑。刚跑几步就给发现了,武拯局长一边对天鸣枪,一边“嗷嗷”的喊:“他们跑不了了,给我抓活的,抓住有重赏!”
  丑鬼老大抬头看时,面前横亘一道长堤,汩汩水声隐约可闻,心里不由“咯噔”一沉,知道跑到绝路上了!昨晚给警察追了昏头,又忙于包扎伤口,跑到河边竟然不知。想来都是天意,命该绝于此!
  武拯局长带领警察包围上来,黑洞洞的枪口近在咫尺。丑鬼老大拉着牛三牛走上河堤,面对宽阔的河道,湍急的流水,不禁仰天长叹:“听天由命吧!”突然一扬手,打在牛三牛脖颈上,将其推入河水,紧接着纵向一跃,跳进滚滚急流。武拯局长下令开枪射击,并顺流追出十几里,却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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