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计留温润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3 11:44:18 字数:11952
初秋的天气,已不似夏天那么炎热。尤其小树林里,枝叶荫蔽凉风习习,十分宜人。叶儿爹如入无人之境,专心致志地练习打枪。一截枯死的树桩,一段光秃的枝头,甚至一片焦黄的叶子,都是瞄准的目标。练到高兴时,即把死靶换成活物。小树林里活物很多,有麻雀、喜鹊、黄鸟、八哥,还有令人讨厌的乌鸦、机警而凶猛的老鹰……
麻雀成群结队呆头呆脑,叶儿爹不屑于打那些傻东西;黄鸟机警敏捷,这边尚未把枪举起来,那边已经振翅而逃;喜鹊、八哥个子大好瞄准,但羽毛亮丽可爱,尤其喜鹊腹下那片洁白,八哥头顶那撮绿毛,令人心生爱恋不忍伤害;老鹰虽然可恨,不是在高空盘旋,即是俯冲下来觅食,快得闪电一般,很少有机会下手。余下的只有叫声难听、一身黑毛的乌鸦了,它不但个子大,而且行动迟缓,呆头呆脑的很像牛三牛!
叶儿爹专打乌鸦!狗东西落在树枝上,双肩一抖大头一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爪子上抓取的食物,多是腐烂的老鼠,叫人想来就恶心。看,前边那棵枯秃的杨树上,落着两只乌鸦,正在分食一只腐烂的老鼠。个大的那只好像怀孕了,显得有些笨拙,个小的那只把一块腐肉叼下来,嘴对嘴地喂它吃。
看的人藏在一棵大树后,冷笑着把枪举起来,瞄准、射击:“砰!”一声枪响,一对恩爱夫妻阴阳分离,几只幼小的生命惨死腹中。叶儿爹踏着飘落的羽毛,将血肉模糊的乌鸦尸体踢进水沟,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小个子乌鸦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在水沟前的小树上,近距离地看着漂浮在水面微微颤抖的伴侣,发出悲伤而凄厉的哀鸣,“嘎!……”
叶儿爹举起枪,准备向小个子乌鸦射击,看见它如此凄凉,终于不忍,把枪慢慢放下。回头看时,黄昏已经来临,树木、村庄、街道、房舍笼罩在梦幻般的景色里。偶有一二柱炊烟,直直地上升。很静,静得令人心悸。西天有一朵蘑菇似的乌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它的后边,滚动着如泣如诉似鼓似蹄的怪异之声。心里喊声不好,撒腿就跑。
乌云遮天蔽日,翻滚而至。村民们大难临头似的,从野外往家跑。村街上鸡飞狗跳,牛羊哞咩。唯独村口高坡上,伫立一位瞎眼女人,双手拄一根木棍,向前探着身子,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像是等待未归的亲人。
她是谁呢?
叶儿爹顾不得多想,钱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路边一座高大门楼,是白大胖子家,正好进去躲避风雨。不由加快了脚步,向高大门楼跑去。匆忙间,看见有个人影在胡同口一闪,像是瘸腿老五,仔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跑到门楼下,回头再看,那个人刚好从胡同跑出来。
果然是瘸腿老五!
瘸腿老五像只受伤的狐狸,一蹦一跳地跑出胡同,跑向高坡上的瞎眼女人。瞎眼女人很固执,无论对方怎样劝说,就是不肯离开。狂风暴雨倾泻而下,顿时把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万般无奈,瘸腿老五只好施出牛脾气,拖住瞎眼女人往村外走。
村外场院上,有一间歪斜的茅屋,在烟海般的风雨中飘摇,眼看就要倒塌了。叶儿爹收回目光,看着白家守门人,不解地问:“那女人是谁,老五咋拉她去那地方?”白家守门人讨好地说:“大老爷您不认识了?她是三牛娘,眼下双目失明,一遇风雨天气就发疯,说儿子就要回来了,非要在那里等儿子不可……”忽然意识到不妥,赶紧把话停住。
叶儿爹正想再问,白大胖子从大厅走出来,站在走廊上,招着手大声喊:“姐夫,在那里看啥?还不快过来,下雨天,留客天,喝酒天,我叫人炒几个菜,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走进大厅,刚刚坐下,有人送来一套崭新的干衣裳,散发着浆洗清香,请姑爷替换身上的湿衣裳,以免着凉。其实没淋多少雨,身上的衣裳并不湿,结果还是换了。衣裳是专门定做的,穿在身上正合适。大概还不止这一身,怕是一年四季的都有了。尽管姑爷来的次数并不多,替换衣裳的几率更稀少,然而还是准备了,这是白家的阔气,更是善待姑爷之道。
喝一杯茶的工夫,厨子把酒菜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一桌子。酒香菜香弥漫在大厅。白大胖子亲自把盏,先给上首的姐夫斟满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猜拳行令喝起来。刚才在门口看到那一幕,叶儿爹动了恻隐之心,本想劝说白大胖子把两间屋子还给三牛娘,结果给换衣裳的热情和酒肉的浓香冲淡,很快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翌日雨过天晴,叶儿爹沿方砖甬道在院里散步。昨日风雨摧残的花木已经修好,天井里给雨水冲出的沟壑用新土垫平。一阵清风迎面扑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突然,什么地方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叶儿爹不由一振,敛足站立在那里。
一位老太婆匆匆跑来,满脸堆笑地说:“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大少奶奶生了,给您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柱子媳妇生了!叶儿爹一阵惊喜:“我有孙子了!哈哈哈哈,我有孙子了!”从未有过的尊严和自豪油然而生,不由迈开方步,倒背双手走出家门,昂首挺胸站立在大街上。
初升的太阳金灿灿的,整条大街沐浴在璀璨的光辉里。瘸腿老五挑一担水,从水塘那边吃力地走过来。叶儿爹怦然心动,关心地说:“老五,歇会儿吧!”瘸腿老五知道昨天的事情给主人看见了,正担心兴师问罪,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禁惊慌失措一脚踩空,连人带筲“咣啷”摔在地上,沾得满身泥水。
叶儿爹迎上两步,越发体贴地说:“老五,担水不行,再找个人吧!”瘸腿老五当是要辞退了,慌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大老爷,我能担水,还能担水,请您不要辞退我!我、我看那个瞎眼女人,都是阴雨天干完活再去,从来没有耽误过活……”听的人怔愣片刻,方才明白对方的话,并且想起雨地里看到的那一幕。
一脸的笑容顿时僵住,满腔的喜悦烟消云散,再看对方,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有些不认识了。回忆刚才说过的话,并没有辞退的意思,咋就听得是辞退呢?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叶儿爹强忍内心的不悦,轻声开导说:“老五,想哪去了?你来田家帮工,已有十几年了吧?”
不待对方回答,接着又说:“十几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家人,心边没想过辞退你!刚才说担水不行,再找个人,是看你行走不方便,想找个人替你。不知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你没有听清楚,竟闹出这么大的误会?”瘸腿老五听出主人生气了,同时也恍然自己误会了,赶紧赔着笑脸说:“大老爷,您大人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是我听错了!昨天的事,我怕您责怪……”
叶儿爹打断对方,提高些声音说:“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昨天的事,我不光要责怪,还要惩罚,狠狠地惩罚!”瘸腿老五刚刚从泥水里爬起来,不禁身子一抖,再次跪倒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地说:“大老爷,您惩罚,无论咋惩罚我都心甘情愿!”听的人故意虎起脸,大声质问说:“此话当真?”
对方发誓般地说:“如有半句假话,随便大老爷处置!”听的人仰面“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老五,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不许再带三牛娘去那间破茅屋,如有违抗,出了人命拿你是问!还有,要经常去看她,吃的用的没有了,就从后厨拿!”瘸腿老五仿佛没听清,怔愣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叶儿爹不耐烦地说:“咋?我的话还没有说清楚吗?”对方支吾着说:“说、说清楚了,可、可是不去茅屋,又、又能去哪里呢?还、还有吃的用的……”听的人用手指在对方头上敲一下,嗔怪地说:“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不叫你带她去茅屋,就不会带她回家吗?还有吃的用的,说我允许的,谁敢不叫你拿?”
瘸腿老五恍若做梦,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还有近在咫尺的人,依然不辨真伪,干脆把沾满泥土的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钻心的疼痛和泥土的苦涩令人猛醒。慌忙爬到主人脚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声泪俱下地说:“大老爷,您真是好人啊,要是三牛爹在天有灵,也会感谢您啊!”
渐渐的,叶儿就要临产了,叶儿娘跟赵婶商量在哪里生孩子。赵婶拊掌大笑说:“哎哟!我的大太太,您还蒙在鼓里哪?大老爷待三牛娘那么好,全村人都传遍了,说大老爷认下这门亲事!既然这样,大小姐生孩子当然要去牛家喽——牛家的孩子嘛!”
叶儿娘并不为“牛家的孩子”而得意,反倒觉得很无奈。迟疑良久才说:“我也这样想过,前几天走娘家,还顺路看过那地方,墙倒屋塌的,哪里还能住人啊?”赵婶不以为然地说:“墙倒屋塌怕啥?只要大太太肯出钱,我立马带人去收拾,要金銮殿不敢许,要个平平安安生孩子的地方,我敢说还是一句话!”
听的人吃惊地说:“几个体己钱早就花光了,哪里还有钱?”对方冷笑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我可不会吹气变房子?”叶儿娘只好商量说:“要不,我找大老爷要点钱?”赵婶立即高兴地说:“对对,找大老爷,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过,在给大老爷说之前,大太太可要想仔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千万别说漏了!”
叶儿娘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像背台词一样,把该说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万无一失了,趁叶儿爹高兴时,小心翼翼地说:“她爹,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叶儿爹微眯双眼坐在躺椅上,慢慢摇晃着,心不在焉地说:“你说吧。”叶儿娘靠近一些,试探地说:“叶儿眼看要生了,我想把她送到牛家去。”
叶儿爹看对方一眼,重新把眼眯起来,轻声问:“你想好了?”叶儿娘点头说:“想好了。”叶儿爹挥一下手,爽快地说:“想好就办吧,钱在柜子里!”想了几天的话一句没用上,回头告诉赵婶。赵婶击掌大笑说:“我的天,咱还遮遮掩掩哪,原来大老爷心里早就明镜似的了!”
这天,瘸腿老五给三牛娘送吃的,说话说得晚了,回来时小角门已经关闭。正犹豫是叫门好还是绕道大门好,守门人老吕是有名的夜猫子、顺风耳,不但半夜不睡觉,还能听到十步之遥的脚步声,不等喊叫就把门打开了。这时候,小角门“吱呀”一声,轻轻裂开一道缝,从里边走出来两个人,样子鬼鬼祟祟。
看的人当是小偷,赶紧藏在暗处看究竟。正是倒春寒天气,晚风吹来,犹如无数根钢针扎人的脸、人的耳,又仿佛无数只小猫咬人的手、人的脚。小月牙儿挂在西天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仿佛吃剩的一块干烧饼;星也稀疏、也遥远、也渺小。
两个人从小角门走出来,停在门外边。其中一个穿着厚棉衣、包着大围巾、胖得像球一样的人说:“这一宗一件的事,我都替大少爷安排妥当了。等大少爷学成做了官,再娶一房官太太,外头一床家里一床,真是有福气啊!”
被称作大少爷的人身材颀长,也穿着厚棉衣包着大围巾,看不出真面目。只听得说:“多谢赵婶操心。”赵婶冷笑一下,轻声说:“大少爷,总不能就用一句话谢我吧?您可是位明白人,知道我老婆子不容易,先是费尽心机保住大小姐清白的身子,再是冒着死罪救下大小姐的性命,结果叫你们不用离家出走就能相互厮守,做成长久夫妻。眼下为了你们的孩子,我又是跟大老爷斗心思,又是带人收拾屋子,累死累活的,即使大少爷不拿我当恩人重谢,也得多赏几个酒钱吧?”
大少爷不耐烦了,语气生硬地说:“你真是贪得无厌?我二姑给你二亩体已地,又给你那么多钱,我一回一回的也没少给……”赵婶立即反驳说:“白家大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田白两家的钱那么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我老婆子的命就只有一个啊?当初要是大老爷不认这一套,硬是叫人把我抽筋扒皮扔水塘里喂王八,我找谁要命去?”
顿一顿又说:“还有牛家那孩子,本来八不沾边,为了你和大小姐,我昧着良心硬是把罪名安到他头上了,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入伙当丑鬼。咱今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我这条老命没有几年活头了,如果大少爷肯给几个零花钱,我就再活几年,把那些七拐八绕的事永远烂在肚子里;要是大少爷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我就不活了,把那些七拐八绕的事一嘟噜一串地说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大少爷果然害怕了,赶紧讨好地说:“赵婶,看您说的,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别说您服侍我二姑、我表妹这么多年,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一个过路人,想要几个零花钱,我也不能不给呀?”赵婶伸出一只手,不容置疑地说:“这样就好,明天先给五百,花完再说!”对方迟疑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二人分手之后,一个走回小角门,一个沿大街走了。瘸腿老五想追上其中一个,看看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身子僵硬得如是一截朽木,想喊也没有声音了,嗓子给一个东西塞住了,上下牙齿咬得叭叭响……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缓过劲来。衣裳都给汗水湿透了,脊背仿佛压上一块冰。好在赵婶一心想钱,忘记了关门。挣扎着爬进茅屋,躺在床上,一阵热一阵冷。热时大汗淋漓,冷时抖作一团。
第二天,有人请来白先生,反复诊视却不知所患何病,一代名医束手无策,只好凭其福报造化了。这样一躺,就是一月多,能下床走动时,春寒已经过去,万物开始复苏。拖着病弱的身子走到三牛家,想把那天的见闻告诉三牛娘,叫她不要再为生孩子的事高兴了,还是留口热气暖和自己的肚子吧!
刚刚吃过早饭,三牛娘就脱下身上的汗衫,撕得一片一片,用清水洗干净,晒到绳子上。绳子给收拾屋子的人拿走了,三牛娘拿着布片左一搭右一搭,却不能搭上去。瘸腿老五一到,立即高兴地喊:“老五,这些天不来,听说你病了,好利索没有?来得正好,快帮我找到绳子,把尿布晒上去,孩子说到就到了,当奶奶的还没有预备几块尿布呢!”
瘸腿老五夺下布片,扬手扔到粪坑里,气呼呼地说:“孩子个屁!”三牛娘顿时如遭雷击,木呆呆地问:“咋?不、不来生孩子了?说、说好的来咋又不来了?屋、屋子都收拾了?老、老五你快说,到、到底是咋回事啊?”看见这样,瘸腿老五就后悔了。为了一时痛快,却把一个半疯的瞎眼女人,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一点希望打碎了。
住了一会儿,强自镇定下来,像蹩脚演员似的笑着说:“我、我逗你玩呢,你、你就当真了?也、也不想想,田、田家,那、那么多东西,还、还没有,尿、尿布吗?还、还用你,撕、撕衣裳,当、当尿布吗?”三牛娘同样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说,还、还来生孩子?”瘸腿老五说:“来、来生,能、能不来吗!”
三牛娘抓住对方,用力拍打着,又哭又笑地说:“老、老五,你、你个死倔驴!还、还愣着干啥啊?快、快把绳子拴上,帮、帮我晒尿布,东、东西再孬,也、也是当奶奶的,心、心意啊!”瘸腿老五找来绳子,帮三牛娘拴到院子里。在系绳扣时,仿佛看见一个人,一咬牙就把绳扣套进那人脖子里!
叶儿该生就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如意。赵婶带领一干人送饭送水,日夜轮流伺候。洗尿布的事,自然就落到三牛娘身上。虽然看不见,却能把尿布洗得很干净,还能准确无误地晒到绳子上,再一块不少地收回来。
尿布挂在院子里,随风猎猎作响。三牛娘就坐在下边听,常是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尿布的响声和孩子的哭声,都是一种昭示、一种希望,如果把这些传出去,给离家的人听到了,兴许就回来了!
叶儿看见了,纳闷地问:“老人家,你一个人笑啥呢?”三牛娘不知道是叶儿,当是佣人闲极无聊找话说,便兴致勃勃地说:“我在笑孙子,憨声憨气的,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还有这尿布,哗啦哗啦的多好听,跟唱歌似的。老辈人常说,傻人有傻福,泥胎住瓦屋,真是一点不假!你看我那傻儿子,干地里拾鱼,白白捡个俊媳妇,还搭一个胖孙子。人活这辈子啊,就是盼了儿子盼孙子,我儿子孙子都有了,还能不笑吗?”
叶儿越发纳闷了,不知道老人家为啥这样想,更不知道所谓的儿子孙子在哪里?只觉得心里很沉重,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上边,压得喘不出气……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虽然那样的夜晚很多,可是在瘸腿老五看来,只有那个夜晚最合适。先在小角门前的黑影里藏下来,看着田家该出的人出去了,该进来的人进来了,然后走到水塘边歪脖子枣树下,像猎人狩猎一样趴住不动了。芦苇破土不久,尚未过膝,水塘显得很空旷,像一只面南爬行的巨龟。
夜深人静之后,目标出现了。尽管天很黑,也能一眼认出来。只要看见那扎煞着两手一走一转的熊样儿,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那样子与其说是往前走,不如说是借助身体的转动往前蹭。
目标越来越近,只有三四步远了!瘸腿老五一跃而起,就要冲上去。恰在这时,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赶紧停下来,看时却又没有了。路边一棵老树,影影绰绰。迟疑之际,已经完全暴露,是进是退都来不及了。
赵婶先是一惊,待看清楚对方,禁不住“嘻嘻”笑着说:“五瘸子,是你呀?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在这里等谁啊,等老娘是吧?老娘早就看出来了,你对老娘有意思!小傻瓜,想老娘好事可不能这样冒失啊,万一吓着老娘咋办?快过来,老娘教给你,先笑笑,再甜甜地喊声娘,我就一分钱不要跟你睡觉去!”
听的人灵机一动,顺势走过去。赵婶越发放浪地说:“小傻瓜,还很懂行啊?常言说,吃肉挑骨头,玩女人挑肉。看我这身肉,凉粉似的,你就不怕陷进去?”瘸腿老五冷笑一下,突然一个饿虎扑食,用绳子从背后勒住她脖子,像背死狗一样背到歪脖子枣树下。腾出一只手,把绳子搭到树杈上,想把肥肉吊起来,忽然发现肥肉不动了,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这样似乎太简单,不解恨,未免有些失望!迟疑片刻,把肥肉的衣裳脱下来,吊在树杈上,咬掉一对大奶头,“呸呸”吐在地上,拾起来塞进她嘴里……
白羊不能忍受赵婶的敲诈,看好今晚动手,谁知竟然遇到瘸腿老五?起初,还真以为他们要干那苟合之事,于是躲到老树后,准备看风景。这边风景独好,看的人十分庆幸,不用自己动手就除掉心腹之患,又十分不解,不知瘸腿老五缘何对赵婶下此毒手?把赵婶的话反反复复地想几遍,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只好去田家找二姑,请她帮着分析怎么回事儿?
一上路,牛三牛就有种预感,觉得有重大事情就要发生了。及至走到路口,抛鞋定方向时,忽然刮起一阵风,刮得鞋子滴溜乱转,“啪嗒”落在地上,鞋头不偏不倚指向了田家庄!
终于指向了田家庄!
这是天意!
也就是说,田家的气数已尽,万贯家业将易主他人,牛三牛为父报仇的夙愿将得以现实!当鞋头落地的那一瞬,内心深处炸开一声巨响,震得浑身颤抖,禁不住大声喊:“父亲,儿子今晚就要为您报仇了!”
举目黑黝黝的前方,果然看见父亲站在半空,冲天血柱划破无边的黑暗,像火炬一样炫目。那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田子鹏跟他一样死,鲜血喷出一丈高!牛三牛发誓般地说:“父亲,您放心吧,我已经跟老大学会了用刀,不仅能刺破田子鹏的血脉,还能叫他看完田家的毁灭再死!”
父亲微笑着飘然而逝,却又看见母亲翘首伫立村口,等待归来的亲人。母亲已经很苍老,蓬乱的灰发遮掩着半边憔悴的面容,双目黑洞洞的。牛三牛快步奔跑起来,恨不能一步走到母亲身边,扑进母亲怀里!
一排凄楚的巨浪从心头滚过,呛得喘不出气,两眼迸出泪水。朦胧之中,看见母亲身边站着一个人,拭目细看,原来是叶儿!叶儿和从前一样,鲜鲜活活招人喜爱。不由试探地问:“叶儿,你咋在这里?也是等待我回来吗?你知道我回来干啥吗?我要亲手杀死你父亲,为我父亲报仇!”
叶儿嗫嚅良久,双手掩面“呜呜”起来。牛三牛叹口气,轻声解释说:“叶儿,我身为五尺男儿,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再说这是天意,我不杀死你父亲,丑鬼也会杀死你父亲,还有田家所有的人,不留活口是丑鬼的规矩。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请求老大放过你。当年为了你,我不怕神灵的惩罚,不怕千刀万剐,冒着滔天大罪扳倒石碑;现在为了你,我不怕低三下四向人求情,啥条件我都会答应,死也会答应!”
突然,丑鬼老大喊:“停!”牛三牛收留不住,差点撞在人身上。抬头看时,已经走到田家庄垓子墙下了。丑鬼老大轻声问:“除了四门,还有没有别的路?”牛三牛反应过来,知道在问自己,赶紧回答说:“北垓子墙下有个水眼窟窿……”
走到北垓子墙下,爬过水眼窟窿,再穿一条胡同,田家大院就在眼前了!牛三牛指点着说:“小角门里是大杂院,住的都是穷帮工。过去大杂院是四合院,大院套小院,田子鹏三兄弟和儿女住在里边的小院,家丁、厨子和佣人住在外边的大院。后边是花园……”
不等说完,丑鬼老大问:“小院几间屋?”牛三牛摇头说:“不知道。”又问:“田子鹏住哪间?”依然摇头说:“不知道。”丑鬼老大便笑了,不无揶揄地说:“还跟人家闺女相好呢,老丈人住哪间屋都不知道?”
大头煽风点火地说:“相好住在哪间屋总该知道吧?进去一问啥清楚了!”牛三牛不敢再说不知道,再说恐怕连自己都不相信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好,突然“嘭通”一声巨响,火光映红半边天空。回头看时,街那边起火了,浓烟滚滚,偌大一片青砖瓦舍陷入火海之中!
大火是瘸腿老五点燃的。
他杀死赵婶之后,仍不解恨,打算再杀白羊和叶儿。今天是礼拜,白羊正好在家,杀死奸夫往牛家一拐,顺便就把淫妇捎走了。及至走到白家院墙下,才知道墙是那么高,根本翻不过去,叫门更是不可能。恰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看见墙边有个角门,晚风吹得来回摆动。真是天意,活该狗男女命绝!
走进角门,绕过山岸似的秫秸垛,进入白家大院。大院里黑咕隆咚,一片沉寂。从前没来过白家,不知道白羊住在哪间。沿回廊走过几个窗口,觉得都像又都不像,不敢贸然闯入。“要不先放他一马,等下个礼拜去半路拦截?”这样想着,转身往回走,眼看就要走下回廊,忽听窗口传出一声嬉笑。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老老爷,别累着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不、不行!我还要……”一个吁吁喘得说不出话的苍老声音,正是白大胖子爹。“这个老杂种!”瘸腿老五这样骂着,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走了,非要杀死这群老杂种少杂种不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仙人指点,叫他搬来秫秸,堆在回廊上。秫秸干了一冬,遇火即燃。火苗顺风一吹,迅速爬上屋顶,“呼呼”有声,“噼啪”作响。眨眼之间,人喊畜叫闹翻天了!
瘸腿老五匆匆离开火场,跑进牛家。正欲破门而入,一声婴儿的啼哭从窗口传出,不由“咯噔”站住,一颗心“咚咚”狂跳。三牛娘听到孩子的哭声,从厨屋走出来。摸摸趋趋的,走到窗台下,扒着窗棂喊:“小如意小如意,你咋又不如意了?”
如意没有答话,倒是如意的母亲搭话了:“老人家,回去睡觉吧,小孩子哭是玩呢!”三牛娘冲着窗棂说:“臭小子,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光知道自己玩,不知道娘辛苦!”
听的人心里一软,不想杀叶儿了,起码现在不想杀了!大火已经成势,不少邻居给惊动,纷纷跑出来喊救火。瘸腿老五不敢久留,匆匆离开牛家,抄近路往田家奔跑。只要没有人看见,今晚发生的事情就永远成了谜,即便有人把田家庄的人怀疑遍,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瘸腿老五暗暗加快脚步,一蹦一跳的,活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既潇洒又英俊!眼看就跑到小角门,离小角门只有三、四步远了,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双腿像生了根,“咯噔”站住。就在瘸腿老五倒下的那一瞬,牛三牛看清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丑鬼老大准备趁火打劫,乘田家慌乱之际冲进大院,杀个措手不及,得个满载而归。刚刚走到小角门,看见有人跑来,当是报信的探子,于是打出一镖,正中对方要害。牛三牛扑上去,抱住瘸腿老五,压低声音喊:“五叔,你醒醒,你醒醒啊!”
瘸腿老五吃力地睁开眼,看见牛三牛,不禁惊喜地说:“大、三牛,可、可回来了!你、你娘……等、等你……叶、叶儿……”一句话没说完就死了。于是断定,母亲还活着,正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母亲每天都站立村口翘首远望。只是不知道“叶、叶儿”是啥意思?
这时候,田家的人已经惊动!叶儿爹带领家丁暗中观察,许久不见有人进来。再看街那边的火势,就觉得不可思议了,无论强盗劫财还是仇人复仇,都不可能发生在白家。田家是这一带首富,进田家庄劫财而不进田家,则是出师不名。白家是新兴暴发户,财路走的官道,很少直接树敌,复仇者不会去白家!莫不是有人在玩声东击西的鬼把戏,把田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再在这边消消停停地下手,来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越是这样越要严加防范!叶儿爹令阖家老小集合到大厅,把大院小院的吊灯全部点燃,把大门、小门、粮仓、车库、马厩全部打开,令家丁站在天井里,敲着锣大声喊:“咣咣咣!无论远路近路、白道黑道的朋友,来了就进家吧。咣咣咣!大门、小门、粮仓、车库、马厩都打开了,要钱要物尽管拿,要粮尽管拉……”
其实,叶儿爹也不知道墙外是否有耳,更不知道喊给谁听,喊了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叫家丁一遍一遍地喊。丑鬼老大自落草以来,还从未见过这阵势。起初,只是觉得好玩,真想令人套上骡马大车拉一车东西,哪怕拉到村外扔进壕沟里!可是听着听着就不想进家了。这算哪门子抢劫呢!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迟疑一会儿,不禁仰面“嘎嘎”大笑,令大头背上瘸腿老五的尸体,一边走一边喊:“发财喽!发财喽!”
走到村口,派人到王吊眼棺材铺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把瘸腿老五装殓了,置于大路中央,再押两块大洋请人代葬。牛三牛哭得十分悲痛,对父母的愧疚和对五叔的思念一齐涌上心头,双手抱住棺材迟迟不肯离开。丑鬼老大动了恻隐之心,劝牛三牛留下埋葬五叔,回家跟母亲团聚,不用再替父亲还债了。牛三牛执意不肯,坚决地说:“说好的三年就是三年,不守信用还咋做人?”
白家大火烧到第二天中午方才停熄,偌大一片青砖瓦舍变成一堆废墟。除白羊之外,全家上下三十余人无一幸免。老老爷与小情人烧得只剩一堆骨架,根本无从辨识长幼、雌雄,最后只好胡乱地分成两堆,一堆装入代表老老爷的上好棺椁,一堆装入代表下人的薄皮匣子。
白大胖子赤身裸体地死在四姨太门口,一根门窗过木砸在头上,砸出碗口大小的凹坑。嘴巴张得很大,眼睛瞪得溜圆,想来定是发现大火之后,顾不得身边的女人,顾不得穿着衣裳,一边惊呼救命,一边仓皇而逃。眼看就要逃出门口了,突然落下一根过木,不偏不倚砸在头上……
叶儿娘并没有多少眼泪,仿佛所有眼泪都为女儿的事情流干了。木木地看着人们把白家老少装殓完毕,转身往回走。脚步踉踉跄跄,仿佛走在杂草丛生烂泥遍地的滩涂。经过牛家门口时,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扶住。定睛看时,原来是白羊。白羊头发散乱,一脸灰土,寒冷似的抖着肩膀,弓着脊背,样子可怜兮兮。叶儿娘顿生厌恶之意,想推开那只手,却是叹息一声,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一下,算是安慰了。
经过牛家门口时,看见叶儿站在里边,从门缝向外张望。头上包一块花布方巾,往前拉得很低,遮住半边脸。领口的纽扣没系紧,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白羊迟疑片刻,扶着二姑走过去。
叶儿看见来人,从废墟上收回目光,“叮当!”一声关紧门板,上了门闩,匆匆往里走了。走两步停下来,侧耳谛听一会儿,迟疑着回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白羊、母亲站在门前。母亲抬起一只手,想敲门的样子,结果却是撩一下额前的乱发,面无表情地走了。
白羊迟疑片刻,从后边跟上去。离得一步远,把手伸了又伸,想扶住二姑,却始终没有扶。转过街口,迎面遇上一伙人,从水塘边抬着一块门板走来。门板上半张席片,遮盖着一具尸体。白羊颤抖着声音喊:“二姑。”
叶儿娘停下来,回头看着白羊。白羊指一下门板,轻声提醒说:“是赵婶。”其实,叶儿娘早就看到了。慌忙躲开一些,等抬门板的人走过去,定定地看着白羊。白羊不禁慌乱起来,纳闷地问:“二姑,您看我干啥?”叶儿娘吃惊地问:“你真看清楚了?”白羊不耐烦地说:“二姑,我跟您说过几遍了?要是不信,找老五一问不就清楚了?”
看二姑不说话,进一步提醒说:“二姑,咱家的大火,也一定是他点燃的!”叶儿娘越发吃惊地问:“你看见了?”白羊摇头说:“这倒没有,不过我猜一定是他……”不待对方说完,听的人气恼地说:“猜?这事也能猜?”轻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墙打百板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机密的事情也会给人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都绕不过去!”
声音不高,却是一字一句砸在心上。白羊怔愣良久,不知说什么才好。待反应过来,二姑已经走进大门,消失在影壁后边,两扇厚重的门板在“吖吖”关闭。赶紧走过去,正在关闭的门板停下来,紧接着重新打开。心头不由一热,感激地看着开门人,正欲说句感谢的话,叶儿爹从里边走出来,身后跟着二老爷、三老爷和几个家丁。原来大门是为叶儿爹一行人而开,看的人心头一冷,失落感油然而生。
叶儿爹走出大门,带人匆匆而行,经过白羊身边时,看一眼都没有。这样的冷漠太明显,使人受不了。白羊打个寒战,不禁僵在那里,一步不想往前走了。守门人老吕等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地问:“白家大少爷,还进来不?”白羊仿佛没听见,抬头看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很小,犹如一枚灰色的银币,冷冷地悬挂在天边。守门人老吕干咳一声,见不能提醒对方,干脆把门关上了。
随着门板的“吖吖”之声,白羊穿过一片空场,径直向村外走去。空场上围着一些人,有人比比划划,在向叶儿爹讲述发现尸体的经过。白羊冷哼一声,暗中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把田家庄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姑和大姑父,请大姑父派警察侦破白家惨案,缉拿纵火凶犯!
二十几里路尚未走完,天就黑下来了。仿佛眨眼的工夫,田野、村庄、树林、道路,都笼罩在夜幕之下。前方一片建筑,忽明忽暗闪耀着灯光,充满无限的诱惑。那就是县城,相距不过三五里。再加一把劲,就能见到热情的大姑,威严的大姑父,就能把心里的委屈痛快淋漓地倾吐出来。
突然一声吼:“站住!”路边冲出两个蒙面人,握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白羊双腿一软差点瘫倒,语无伦次地说:“大、大叔!大、大爷!爷、爷爷!我、我是个学生,身、身无分文,请、请高抬贵手,放、放我一马!”为首的瘦高个儿晃一下匕首,不无得意地说:“小子哎,爷爷要的就是你这个学生!”随从矮胖子立即附和说:“爷爷等你几个礼拜了!”瘦高个儿说:“走吧,跟爷爷配合,免得皮肉受苦!”矮胖子说:“爷爷要钱不要命!”
白羊渐渐恍然,知道遇上跑单帮的丑鬼了,赶紧解释说:“实不相瞒二位,白家一场大火,烧得片瓦不留,别说要钱,要命也只有我这一条了。”瘦高个儿“嘿嘿”笑着说:“小子哎,别跟爷爷哭穷,跟爷爷哭穷没用!白家就是遭遇大火,烧得片瓦不留,不是还有田家和警察局长吗?听好了小子,你就是一棵摇钱树,爷爷下半辈子吃香喝辣全指望你了!”已经摸得门清,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好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