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也挡不住的事情来了（6）

　　载着乡长的吉普车渐渐远去，车轮扬起的厚厚灰尘慢慢地由浓变淡了、消失在空旷的戈壁上。巴合台尔握手告别了秘书，然后又告别了村长，迈开脚步离开乡政府。他要返回一趟村子，带一些上山的生活物品。从山上下来一趟很不容易，他还要按照漂亮老婆临行前的一再吩咐，到村里汉族人家办的商店里再去赊一些电池、药品、食盐、糖果等商品。
　　当走出乡政府大门前，他似乎有些不甘心，便带着一腔幽怨的心情，重新把马匹拴在栏杆上，然后返身回到了乡政府。他串了几间办公室，找到几位他认识和熟悉的乡干部说了一会话。在交谈里他了解到，幸好乡党委政府的领导在年初就有了一些预见性措施，年初时分为避免发生一些意外经济损失，乡政府便找到保险公司，代表山区放牧的牧民和商业保险公司签订了一份牧业保险，这一笔费用就开支在牧民们每年要上交的承包费里。乡干部非常欣喜，这一次发生在山区里的狼害纯属自然灾害，如果反映的情况属实，基本上属于保险的范围，保险公司可能要负提一定比例的损失，这件纯属歪打正着碰上的好事情真的让巴合台尔心里一阵暗喜。一路上担心着家里被狼咬死的羊，这笔损失公家会补偿一些回来。想想今年的家里没有大的经济损失，他也感到放心了。可是，一想到前几天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羊，短短的一天内就死伤一大片，身为牧民的他，心里仍旧充满着无限的惆怅。牧民没有了羊，就等于失掉了牧民的身份，也失掉了居住在牧场生活下去的资本。告别这位在乡政府工作的亲戚，他重新解开了乡政府门前的缰绳打马回家去了。
　　家里的羊群遭遇到狼害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就显得急促不安，仿佛眼前早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说在她的梦里，美丽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些罪孽的恶魔，狰狞的恶魔正让善良的神灵在一步步的退后。数千年的牧场被开发为肥沃的田地之后，注定会有一场不可预知的灾难降临人间；也许，巨大的灾难正蹲在人们的身旁，如今正一步一步地走近，用卑鄙的手段逼迫着人们永远的离开牧场、离开最后的家园。
　　奶奶说出来的这番话，充满着一种末路穷图的宣言。
　　我记得非常清楚，巴合台尔爸爸下山前的晚上，由于天阴阳光少，太阳能的电瓶存储电量不多。昏暗的灯光下，屋子里依旧弥漫着熟悉的奶茶和皮张的气味，卡德、我和巴莎紧紧地偎依在奶奶身旁。在我们簇拥着的包围中，奶奶纹丝不动、神情入定，双眼紧闭。可是，她的那一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栗着，披裹在头顶上的白色头巾发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轻抖动，嘴角处吐露着不知所言的喃喃自语。我的天啊！我们突然想起奶奶的历史来。凭着奶奶粗通巫术的预知能力和能去联通天神的神灵秘术，天生就该当上村子里令人钦佩的萨满，更能当上一位受人尊重的巴克斯。奶奶的话娓娓道来，清水般的文字里却又似乎隐匿着什么。直到事情的到来，直到事情结束时候，我们才重新认识了奶奶，终于显出了奶奶的无限神性，就凭着这一点，简直把可爱的奶奶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天晚上，当爸爸和妈妈忙碌完他们的事情之后，一身汗味重新坐在奶奶的身旁时，奶奶终于对爸爸平静地开口了。
　　巴合台尔，你下山回去的时候，到咱们家的小库房里去找一下。我记得家里还有一张过去剩下的老熊皮，你一定要把它给我带回来，记着一定要用羊皮子裹好了它才能带着来。我终于知道了，那一天奶奶也站在毡房前，在我们仍睡在梦里时，一再叮嘱着即将出发的巴合台尔。当然了，从山下村庄里回到牧场后的巴合台尔是满载而归的，他自作主张地带来了一套用于打狼的专门武器。不听乡长的，什么就要转场，难道转了场，就没有跟在身后的狼害了？他才不会相信大个子乡长的忽悠。当然了，狼是他们的神灵，却是人和羊的敌人，狼群在牧场存在上一天，就会继续地祸害牧场一天。他带来的马背上，除了驮来的面粉大米和茶叶盐巴，还捆上了一大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它就是一套用黑色熟铁打制的狼夹子，几串用红纸包着的鞭炮，还有用于专门套狼爪子的细钢丝，当然，还有奶奶一再交代过的那张黑色的老熊皮。看着这张熟悉的熊皮在奶奶的手里一点点地展开，这可是孩子们童年时曾经坐过、躺过、卧过和嬉戏过的地方，熟悉的记忆从心中猝然被点燃的火焰，骤然间涌起一片暖融融的感觉来。我早就知道，可是没有见过。卡德的爷爷是一位著名的、受族人和当地人敬重的好猎人。这张巨大的熊皮，就是爷爷在世时曾经猎获过的一只大熊。
　　巴合台尔一点也没有显出一路奔波的疲惫，相反他显得很高兴，他像一位成熟的魔术师，不紧不慢，从大袋子里一件一件地掏出装在里面的东西。不一会儿，在巴莎和妈妈的围观、惊叹之下，带来的东西在毡房的中央像一座小山似的被堆垒了起来。
　　卡德和我一起，一声不响地盯着爸爸掏出的东西，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爸爸带来的狼夹子。卡德从大堆的物品中小心地把狼夹子捞出来，郑重地摆放在餐桌的另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拆开、触发地反复研究着。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我们已经能熟练掌握了这种捕猎夹子的基本原理和使用的技巧。这是一种实用性很强、是新疆牧区中被牧民们常用的捕猎工具，通过在触发器上装上生肉、死鸡死兔等食品为诱饵，将它埋伏在狼群出没的小路上，以此引诱猎物前来取食，待野兽踩动机关夹住狼的肢体时一举捕获。狼夹子的效果好坏，除了钢板和弹簧钢板的力量以外，还需要猎人具备的捕猎本领，需要了解狼狡猾多疑的性格，掌握巧妙伪装的技术。布置猎具时要确保不留痕迹，不留气味，不让贪食的猎物察觉到陷阱的存在，在天然浑成的状态里达到瞬间抓捕猎物的效果。
　　这一副狼夹子扔在库房里多年未使用了，几乎被人们遗忘了。可是，直到现在做为弹簧的钢板弹性和反应的灵敏度还是非常好。研究狼夹子时，我们俩人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忘记了身旁带来的食品、衣服和发出惊讶声响的人们。甚至没有察觉到坐在一旁端着大碗喝茶休息的巴合台尔爸爸，正和奶奶、巴莎的目光交汇之中，带着饶有兴趣的目光，充满欣赏和趣味地专注着我们。
　　副村长召集男人们开会，我和卡德意外地收到了他的特意邀请，郑重其事地专门参加了副村长召开的男人会议，这让我们非常兴奋。因为巴合台尔从山下上来的第二天，他就把乡长的意见和村长的想法告诉了副村长，顺便说我的两个孩子已经会全使用狼夹子的事情。为此，我们头一次参加了这种只有成年男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大人会议。“白房子”的会议室里热气腾腾，在一群大人们堆里，只有我们两人是孩子。能在牧场的孩子群里受到大人关注，专门受到了副村长的郑重邀请，这既让我和卡德显得兴奋不已，又让心里觉得有些激动不安。
　　针对野狼的多疑性格和隐藏地点不定的特点，从防范进入和侵犯入手，利用它们的警觉性高、疑虑多，善于回避人的特点，我们设下了三道“防线”：一是吓唬狼，这个主意是遵照了奶奶的想法，把爸爸从山下带来的那张野熊皮，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天晚上关圈时，分别放在羊圈的不同角落。西伯利亚这种野狼虽然残暴凶猛，可是它们却非常害怕和畏惧新疆的野熊，闻到气味就会立即躲避，从不愿意与野熊发生直接的冲突；我们采取这样的作法，就是故意让前来偷食羊群的狼，能在第一时间中嗅闻到野熊身上发出的强烈气味，然后会在退怯中主动回避；当然了，这些野性的狼群绝对不是什么善良和无能之辈，而是一群非常聪明、极具狡黠透顶的智慧动物，肯定用不了几天时间，它们就会识破和发现我们的欺骗之术，就会把这些障碍物置之脑后，大胆采取猎杀的行动。一旦熊皮的吓唬作用失效，紧接着，就要我们去启动设置好的第二道防线，那就是防狼。防狼的效果不会有多好，时间也不会太久，所能起到的作用几乎不大，那就是燃放带来的鞭炮和炸药；傍晚时分，在居住地的附近选择好狼群经常走的小路，顺着小路燃放一串鞭炮，或是在人畜居住的山谷中央，点燃一包用硝酸铵自制的炸药，随着巨大的轰响声，空气会把掺着硫磺和硝烟的味道向四处弥漫飘动。我们就是利用这种响声加气味的恫吓办法，把狼群的活动范围限制和阻隔在牧区的生活区域之外。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打狼了，这是到了最后的时分，牧民们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西伯利亚野狼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加上哈萨克族民间文化和牧民心理上的缘故，历来就有崇拜狼的传统习俗，所以，对于打狼的行动，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能不打最好就不打了。除非狼群把人畜闹得太不像样子了，影响到了人类的生活，折腾得太过分了，必须要打狼或捕杀狼时，就只得使用铁制的狼夹子甚至是自制的枪支，对它们加以无情猎杀。副村长专门对大伙宣布，让我和卡德专门用狼夹子负责捕杀狼，一旦开始行动，就要在村庄附近寻找狼群经常出没的小路，以备将来巧妙地设置和埋伏狼夹子。
　　听着村长的安排，我和卡德像吃了甜蜜一样心里兴奋不已，仿佛就从这一瞬间开始我们就长大成人了。我们时刻准备着，想像着走上小路，选择顺风的方位，把狼夹子的铁链子牢固地拴在钉到地下的铁桩子上，然后用铁锹挖好浅坑，把羊肉穿在踏板上，最后把浮土轻轻地洒上地面，攥着拳头轻轻摁上类似狼足的印迹。完成了这些试验后，我们会休息片刻，然后触发弹簧钢板，心满意足地取回夹子，回到家中等待村长的命令。当然了，如何隐蔽自己，怎样下好暗器的经验，几乎全是奶奶私下里教给我们的。